摘要:本文通過對蘇軾《自題金山畫像》、“經(jīng)學(xué)三書”、“和陶詩”之緣起及其晚年心境的深入探析,認(rèn)為蘇軾在貶謫之地開始并最終完成的經(jīng)學(xué)及文學(xué)創(chuàng)作,本質(zhì)上是一種致敬圣賢、砥礪人格、征服厄運、超越體制的“憂困書寫”,其最終的指向是“文格”與“人格”上的自我救贖和最終完成。蘇軾一生最大的人格偶像,一是孔子,一是陶淵明?!敖?jīng)學(xué)三書”的撰寫是為了向“圣人”孔子致敬,而歷時近十年才完成的“和陶詩”一百數(shù)十首,則是向“賢人”陶淵明看齊。故蘇軾所謂“平生功業(yè)”,絕非仕途功名之功業(yè),而是人格生命之功業(yè)。這種對“世俗功業(yè)”和“體制榮寵”的排拒和否定,與其生平一以貫之的圣賢志向密不可分,尤其在他晚年的顛沛困頓中,蘇軾更為自覺地表現(xiàn)出對“勢統(tǒng)”的疏離與對“道統(tǒng)”的皈依,也即從“外王”走向“內(nèi)圣”。蘇軾臨終前的種種表現(xiàn),足可見其一生雖出入佛、老二氏,但其思想之源頭和人格之根柢,依舊與儒家圣賢之道未曾須臾分離。
關(guān)鍵詞:蘇軾? 憂困書寫? 平生功業(yè)? 和陶詩? 晚年心境
作者劉強,同濟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上海? 200092)。
蘇軾晚年,迭遭磨難,顛沛流離,其所處雖無囹圄,其所感則不啻楚囚。尤其謫居海南儋耳期間,“日啗薯芋,而華屋玉食之念,不存于胸中……猶獨喜為詩,精深華妙,不見老人衰憊之氣”??梢哉f,奠定蘇軾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偉大作家地位的詩文,大多是其人生遭遇重創(chuàng)、塊壘縱橫、憂思無以排遣時的心血所凝聚,我們姑且將這一類創(chuàng)作稱為“憂困書寫”。所謂“憂困書寫”,蓋指詩人寫作時之處境與心境,以及由此形成的可能與其處境與心境適成比照甚至正相反對的作品風(fēng)貌和藝術(shù)境界。猶如“蚌病成珠”,越是生命憂困之寫作,反倒越是能夠超越現(xiàn)實之憂困,形成詩文情境與意境之反轉(zhuǎn),從而在藝術(shù)創(chuàng)造與人格淬煉上登峰造極,臻于化境。就蘇軾而言,如果沒有這些艱苦卓絕的“憂困書寫”,其精神生命便無以高蹈輕舉,遺世獨立,其人格氣象也難以瑰瑋灑落,遠超時流,其詩文風(fēng)格更無從精深華妙,奪胎換骨。
今人對蘇軾的認(rèn)識,常常迭經(jīng)輾轉(zhuǎn),道聽途說,故其人生遭際雖可考諸史傳篇籍,而其晚年心境究竟如何,其生命境界究竟有何轉(zhuǎn)進,則未必能夠細體深知。我們慣于在一般的文學(xué)接受中,去與那位灑脫豪放、樂觀豁達、百折不撓、飄飄若仙的坡翁“約會”,向他投以欽敬、歆羨和愛慕的目光,卻忘記了他也不過是和我們一樣在人世的艱辛和苦難中掙扎前行的人。蘇軾與我們的不同在于,我們常在“憂困”中失去斗志,自甘平庸,日益沉淪;而他,卻在“憂困”中修行,在“憂困”中書寫,并最終通過蘸著血淚寫下的文字完成了自我的救贖。當(dāng)大多數(shù)人隨著生命的“自由落體”運動而銷聲匿跡時,蘇軾卻還“活著”。然而,這個活在詩文中或者說精神時空中的蘇軾,還是當(dāng)初那個短暫存活于物理時空中的蘇軾嗎?我們該怎樣去理解蘇軾之“為文”與“為人”之間的真實關(guān)系呢?盡管我們只能通過“文”去了解“人”,但“文”與“人”究竟并非一物。所謂“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讀者之用心未必不然”,一旦涉及今人對古人的跨越時空的神交冥會,就不得不面臨一個“以意逆志”“沿波討源”的方法論問題。正是在此一意義上,透過蘇軾晚年的“憂困書寫”,去探尋其文學(xué)上的“平生功業(yè)”,就不僅具有文學(xué)史的意義,而更須在心靈史、精神史以及思想史的視域中予以探析和研判了。
一、蘇軾的圣賢志向與“憂困書寫” [見英文版第88頁,下同]
說到“憂困書寫”,蘇軾寫于人生最后一年(1101)的《自題金山畫像》極具典型意義,值得反復(fù)推敲: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
這首短小精悍的六言詩,是蘇軾晚年心境披肝瀝膽式的裎露,既可作“詩史”讀,又可當(dāng)“心史”看。從某種意義上說,讀不懂此詩,就讀不懂蘇軾。“功業(yè)”二字,幾乎可謂全詩的“詩眼”。蘇軾將三處貶謫之地當(dāng)作其“平生功業(yè)”所在,無形中構(gòu)成了對世俗“功業(yè)”的微妙反諷與尖銳批判——這一近乎自嘲的決絕詞句,既有形而下的修辭學(xué)張力,又有形而上的哲學(xué)詮釋能量,值得大書特書。王水照先生解此句說:“對于興邦治國的‘功業(yè)來說,這是一句自嘲的反話;而對于建樹多方面的文學(xué)業(yè)績而言,這又是自豪的總結(jié)。”斯言可謂誠哉,但如果思考僅止于此,又難免讓人覺得意猶未盡。果然多年后王先生又做補充云:“黃州、惠州、儋州的十多年貶居生活,不僅是他文學(xué)事業(yè)的輝煌時期,也是他人生思想范型發(fā)展、成熟乃至最后完成的關(guān)鍵時期;沒有這一段生存挫折的磨練與玉成,也就不成為蘇東坡了?!边@一補充堪稱“畫龍點睛”,為我們由“文心”入其“人心”,由“文格”探其“人格”,更加全面深入地解讀和探測蘇軾晚年心境打開了一扇窗口。蓋蘇軾所謂“平生功業(yè)”,非仕途功名之功業(yè),實人格生命之功業(yè)也。更重要的是,這首短詩還僅只是其生命長卷扉頁上的一則“題記”,打開蘇軾的全部詩文,我們看到在這如夢幻泡影般虛空的天地囹圄之中,詩人用極具“心史”和“詩傳”特質(zhì)的錦繡詩文——即“憂困書寫”的結(jié)晶——不僅完成了其自我人格的最終確認(rèn)、突圍、升華和救贖,也給了旨在拘囿身體和心靈的“貶謫流放”(廟堂威權(quán))一番極大的嘲諷。
所以,蘇軾之為蘇軾,不僅僅是一個文學(xué)問題,還是一個人學(xué)和哲學(xué)問題了。表面看來,蘇軾對于廟堂“功業(yè)”的否定,似乎超越了儒家“外王之學(xué)”的藩籬,從相對于“君”的“臣”之自我定位,回到了更為獨立自由的“人”之價值厘定,從逼仄詭譎的“廟堂”回到了廣袤堅實的“大地”;但如果擺脫對儒家的“現(xiàn)代性成見”,仔細尋繹蘇軾生平思想演進之軌跡,則不難發(fā)現(xiàn),其思想的最終落腳點,依舊是儒家的“內(nèi)圣之學(xué)”。蘇軾所處的正是理學(xué)和道學(xué)最興盛的時代,一般士大夫和讀書人——且不管其最后的發(fā)展如何,至少在其志學(xué)出仕之初——大多都懷有志在圣賢、致君堯舜的理想和抱負。蘇軾雖然出入于儒、釋、道三教,其思想復(fù)雜豐富程度古今少有,但終其一生都不失為一個“志在行其所學(xué)”的偉大儒者。蘇軾一生,對老、莊、楊、墨,甚至孟、荀、揚、韓,皆不無譏刺排詆,唯獨對孔子,無一字之褒貶。尤其在貶居黃州、惠州、儋州時,論者多注意到佛、老思想在此時乘虛而入,卻往往忽略了在蘇軾的精神世界中孔子一直處于中心地位。而且,越是艱苦憂困之時,孔子的精神遺產(chǎn)就越是被其頻繁地“借貸”。孔子之于東坡,可謂如影隨形,不離不棄??梢哉f,蘇軾內(nèi)心深處,一直給儒家推崇的“圣人”留著不可替代的主腦地位,“圣人之道”也一直是其黽勉求之的價值歸趨所在。沒有這一份矢志不渝的圣賢志向,也就無所謂“憂困書寫”。換言之,“憂困書寫”僅憑一己之力實在難以完成,必須以古老而又強大的圣賢人物作為精神奧援、人格支撐與行動指南,方可曲徑通幽,水到渠成。
從這一角度說,“憂困書寫”的范圍就絕不僅限于詩詞文賦,蘇軾在貶謫“三州”期間陸續(xù)撰成的“經(jīng)學(xué)三書”,在其晚年總結(jié)自己的“平生功業(yè)”時,所占的地位或許更為重要。且看下面幾則材料:
某自謫居(黃州——引者注)以來,可了得《易傳》九卷、《論語說》五卷。今又下手作《書傳》。迂拙之學(xué),聊以遣日,且以為子孫藏耳。子由亦了卻《詩傳》,又成《春秋集傳》。閑知之,為一笑耳。
某閑廢無所用心,專治經(jīng)書。一二年間,欲了卻《論語》《書》《易》,舍弟已了卻《春秋》《詩》。雖拙學(xué),然自謂頗正古今之誤,粗有益于世,瞑目無憾也。
某年六十五矣,體力毛發(fā),正與年相稱,或得復(fù)與公相見,亦未可知。已前者皆夢,已后者獨非夢乎?置之不足道也。所喜者,海南了得《易》《書》《論語傳》數(shù)十卷,似有益于骨朽后人耳目也。
蘇軾之所以“專治經(jīng)書”,必欲“了得”而后快,既與其對經(jīng)典的無上崇敬有關(guān),亦可理解為對“先師”孔子的遙遙致敬。在寫于惠州的尺牘中,蘇軾說:“示諭治《春秋》學(xué),此儒者本務(wù),又何疑焉?!薄胺踩藶槲模晾?,多有所悔。仆嘗悔其少作矣,若著成一家之言,則不容有所悔。當(dāng)且博觀而約取,如富人之筑大第,儲其材用,既足而后成之,然后為得也?!边@里,“著成一家之言”絕非是指詩文上的成就,而是經(jīng)學(xué)或子學(xué)上的建樹;前者已令東坡“悔其少作”,后者才是“不容有所悔”的名山事業(yè)。
是知蘇軾之撰“經(jīng)學(xué)三書”,蓋有繼志先父、紹述孔圣、推明先儒、俟諸來者之宏偉抱負也!劉勰《文心雕龍·宗經(jīng)》篇云:“經(jīng)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鴻教也。”東坡之所以傳經(jīng),實即弘道耳。而生命處境的“憂困”之所以能夠激發(fā)豪情,轉(zhuǎn)化為文化創(chuàng)造的蓬勃動能,正賴其胸中有此一種守先待后、永續(xù)斯文的圣賢志向。就此而言,蘇軾晚年對“世俗功業(yè)”的排拒和否定,還可以理解為對“勢統(tǒng)”的疏離與對“道統(tǒng)”的皈依,這正是對原始儒家“道尊于勢”之價值理念的推崇與持守所使然。蘇軾所謂“平生功業(yè)”,正在此耳。
二、作為“憂困書寫”的“和陶詩” [90]
關(guān)于蘇軾“平生功業(yè)”與“憂困書寫”之關(guān)系已如上述,以下試論蘇軾“和陶詩”在其“憂困書寫”與“平生功業(yè)”中之價值與地位。
上文已說,蘇軾貶居“三州”之“憂困書寫”與其圣賢志向不無關(guān)系,而孔子的圣賢氣象與偉岸人格給了其巨大的精神感召。在孔子之外,還有一位給憂困中的蘇軾提供“人格”支撐甚至“文格”典范的偉大人物,那就是陶淵明。蘇軾《飲酒四首·其一》云:“圣人驟難得,日且致賢人?!薄笆ト恕备卟豢膳剩百t人”卻可學(xué)而致。陶淵明,正是一位可以寄托自己對人生全部想象的“賢人”。蘇軾寫于黃州的《江城子》詞云:“夢中了了醉中醒。只淵明,是前生?!睂Y明認(rèn)作“前生”,不僅是欣賞其詩,更在仰慕其人。因為人格精神上想要“學(xué)陶”,所以才會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勉力“和陶”。如果說,“經(jīng)學(xué)三書”的撰寫是為了向“圣人”孔子致敬,那么,蘇軾歷時近十年撰成的“和陶詩”一百數(shù)十首,就可以理解為向“賢人”陶淵明看齊。在其存世的兩千七百余首詩作中,“和陶詩”數(shù)量上算不得“蔚為大觀”,質(zhì)量上也未必皆是“上上之選”,但在文體上則堪稱廊廡獨具,自成一格,故蘇軾謂之“陶體詩”。而且,對于蘇軾來講,“和陶”的意義不在“文格”或“詩格”的創(chuàng)新上,而在“人格”或“品格”的追摹與完成上。蘇東坡與陶淵明,就如中國文學(xué)天空上的兩顆遙相呼應(yīng)的璀璨巨星,他們之間所發(fā)生的近乎“量子糾纏”似的隔代唱和,已然成為文學(xué)接受史上的一個“傳奇”或“神話”。從“憂困書寫”的視角看,蘇軾的“和陶”詩完全可以被賦予更高的價值和意義,可與上述“經(jīng)學(xué)三書”等量齊觀。蘇軾在其《和陶東方有一士》的一則自注:此東方一士,正淵明也。不知從之游者誰乎?若了得此一段,我即淵明,淵明即我也。
“了得”二字十分吃緊!“了得”“了卻”云云,正是蘇軾言及“經(jīng)學(xué)三書”時多次重復(fù)的“話頭”。顯然,蘇軾把“和陶”看得與“傳經(jīng)”同樣重要,認(rèn)為“了得此一段”,不僅“我即淵明,淵明即我”,使“人格”的塑造得以完成,而且還能和“經(jīng)學(xué)三書”一樣,藏之名山,傳之后世。所以,“和陶詩”歷經(jīng)十年的最終“了得”,完全可以被看作令蘇軾“瞑目無憾”的“平生功業(yè)”!
再看蘇軾在“盡和陶詩”也即“了得此段”后,對胞弟蘇轍怎么說:
古之詩人,有擬古之作矣,未有追和古人者也。追和古人,則始于東坡。吾于詩人,無所甚好,獨好淵明之詩。淵明作詩不多,然其詩質(zhì)而實綺,癯而實腴。自曹、劉、鮑、謝、李、杜諸人,皆莫及也。吾前后和其詩,凡一百有九篇,至其得意,自謂不甚愧淵明。今將集而并錄之,以遺后之君子。其為我志之。然吾于淵明,豈獨好其詩也,如其為人,實有感焉。淵明臨終《疏》告儼等:“吾少而窮苦,每以家弊,東西游走。性剛才拙,與物多忤,自量為己,必貽俗患,俯仰辭世,使汝等幼而饑寒。”淵明此語,蓋實錄也。吾真有此病,而不早自知。半生出仕以犯世患,此所以深愧淵明,欲以晚節(jié)師范其萬一也。
此文前半部分論詩,后半部分論人,對于我們了解東坡之詩學(xué)思想及晚年心境,極為重要。其論陶詩之妙,古今論列甚夥,這里姑置不論。而“自謂不甚愧淵明”,“以遺后之君子”云云,則表現(xiàn)出對自己全部“和陶”詩作的價值自信,這不是將其視為“平生功業(yè)”是什么呢?然此文最可注意者還不在“好其詩”,而在“好其人”。由于儒家思想的長期浸淫,蘇軾一向以“為文”與“為人”不可分割,“人格”的完善比“文格”的形成更重要。故其不唯追求“文格的創(chuàng)造”,更追求“人格的完成”——本文所謂的“憂困書寫”更多與其“文格的創(chuàng)造”相關(guān),而“平生功業(yè)”則更指向“人格的完成”。蘇軾說:“然吾于淵明,豈獨好其詩也哉?如其為人,實有感焉?!贝藬?shù)語,最能見出東坡晚年心境之變化,即“為人”逐漸取代了對于“為文”的壓倒性優(yōu)勢。毋寧說,其所以“深服淵明,欲以晚節(jié)師范其萬一”者,正在于他深刻地覺察到,淵明之所以為淵明,關(guān)鍵在于其在“為人”的修行上已獲得“高度的完成”,而他自己,則分明“還在路上”。淵明的人格完成,在于其早已自知“性剛才拙”之病,并能當(dāng)機立斷,棄官歸田,從而成就自己人格上之圓滿——用梁漱溟贊美孔子的話,就是“明白他自己,對他自己有辦法”。而晚年憂困中的蘇軾卻發(fā)現(xiàn),自己“真有此病,而不早自知”,以至于“半生出仕,以犯世患”。他分明感到自己尚且不能像淵明那樣“對自己有辦法”,所以才會說,“若了得此一段,我即淵明,淵明即我也”!蘇軾寫于海南的和陶詩云:“但恨不早悟,猶推淵明賢?!北磉_的也是同樣的心曲。
本來這一段包含血淚的“心靈自剖”,只是東坡在與弟弟的書信中所言,實“不足與外人道”,而只合說與子由聽。但令蘇軾倍感遺憾的是,自己晚年歷經(jīng)磨難才悟出的道理,竟連一向引為“知己”的子由也茫然不解——后者在《東坡先生和陶淵明詩引》中,一再“表錯情,會錯意”,以至蘇軾不得不“捉刀”修改,就是明證。據(jù)費袞《梁溪漫志》卷四《東坡改和陶集引》載:
東坡既和淵明詩,以寄潁濱(蘇轍)使為之引。潁濱屬稿寄坡。自“欲以晚節(jié)師范其萬一也”其下
云:“嗟夫!淵明隱居以求志,詠歌以忘老,誠古之達者,而才實拙。若夫子瞻仕至從官,出長八州,事業(yè)見于當(dāng)世,其剛信矣,而豈淵明之拙者哉!孔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竊比于我老彭。古之君子,其取于人則然?!睎|坡命筆改云:“嗟夫!淵明不肯為五斗粟一束帶見鄉(xiāng)里小人,而子瞻出仕三十余年,為獄吏所折困,終不能悛,以陷于大難,乃欲以桑榆之末景,自托于淵明,其誰肯信之?雖然,子瞻之仕,其出入進退猶可考也,后之君子,其必有以處之矣。孔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竊比于我老彭。孟子曰:‘曾子、子思同道。區(qū)區(qū)之跡,蓋未足以論士也。”
蘇軾的這一番改動,“化腐朽為神奇”,境界全出!蘇轍愛兄心切,只抓住淵明“性剛才拙”四字做文章,本欲以世俗功業(yè)揚兄而抑陶,不料卻完全不入乃兄“法眼”,必欲“斧正”而后快。如果我們將此一節(jié)理解為東坡的深自謙抑,適足見其高風(fēng)亮節(jié),恐怕就會失去“觸底捫摸”其晚年心境的絕佳契機。蓋蘇軾之所以“和陶”,正“欲以桑榆之末景,自托于淵明”也。竊謂這里的“自托”,絕非“自擬”“自比”,而實蘊“托付”“寄寓”之意,其所以“自托”,實乃緣于“自悔”。“其誰肯信之”一句,何其沉痛!蓋己之深衷,連子由尚且“不信”,遑論他人?子由原文所謂“仕至從官,出長八州,事業(yè)見于當(dāng)世,其剛信矣,而豈淵明之拙者哉”,簡直如一記耳光打在蘇軾臉上,正是這句話,讓蘇軾不得不“命筆”刪改,為了已經(jīng)覺悟的自己,也為了尚且懵懂的子由?!岸诱俺鍪巳嗄?,為獄吏所折困,終不能悛,以陷于大難”,這段話正是借子由之口,表達對所謂廟堂“事業(yè)”的質(zhì)疑和否定?!般闭撸谝?。蘇軾言下之意,淵明何嘗“才拙”?急流勇退、縱浪大化正見其大智大勇!反倒是我輩,致君堯舜,癡心不改,以至屢遭貶謫,“無所逃于天地之間”,身心皆不得自由,即便曾經(jīng)出將入相、位極人臣,又何足道哉!“陶淵明欲仕則仕,不以求之為嫌;欲隱則隱,不以去之為高:饑則扣門而乞食,飽則雞黍以延客。古今賢之,貴其真也”(《書李簡夫詩集后》)。要說“才拙”,不知“出處進退”“時措之宜”的我們,才是真正的“才拙”!
前引《自題金山畫像》一詩,似乎已在此處埋下了伏筆。也許蘇軾正是要用這首詩,進一步闡發(fā)自己“與物多忤”的“功業(yè)觀”。更進一步說,“平生功業(yè)”是對子由所謂“事業(yè)”的再次“修改”與“當(dāng)頭棒喝”,蘇軾就是要用“黃州、惠州、儋州”這“三州”,去“覆蓋”和“刪除”蘇轍所津津樂道的那“八州”,順便也對“寄存”在蘇轍文章中的那段意味深長的話“宣示主權(quán)”“廣而告之”。若不如此,則本來屬于“前生”的淵明,也就無法與“今世”的東坡高度貼合,從而實現(xiàn)“人格的完成”了。
三、蘇軾揚州任上“始和陶詩”之緣起價值 [92]
既然作為蘇軾“人格完成”之標(biāo)志的“和陶詩”,可以視為其“平生功業(yè)”的一部分,那么,貶謫“三州”之外的揚州,作為“和陶詩”的開筆之所,必然在其“憂困書寫”中占據(jù)一席之地。揆諸事實,我們的這一判斷應(yīng)該不算郢書燕說。且看蘇軾貶居惠州時所作的《和陶歸園田居六首·其六》:
昔我在廣陵,悵望柴桑陌。長吟飲酒詩,頗獲一笑適。當(dāng)時已放浪,朝坐夕不夕。矧今長閑人,一劫展過隙。江山互隱見,出沒為我役。斜川追淵明,東皋友王績。詩成竟何為,六博本無益。
詩人追憶他在揚州任上時,惆悵于自己多年“欲為淵明而不可得”,只能通過諷誦淵明的《飲酒》二十首以排遣憂悶。又加當(dāng)時“放浪”與“長閑”,遂有追和陶詩之意,詩成后亦不知有何價值,不過如六博一類游戲,本無大益,但求自適而已。又其詩前小序說:“始,余在廣陵和淵明《飲酒二十首》,今復(fù)為此,要當(dāng)盡和其詩乃已耳。”據(jù)此可知,“和陶”雖始于元祐七年(1092)揚州任上,但也只是限于《飲酒》二十首——畢竟彼時尚在官場,除了飲酒差可與淵明同調(diào)外,實在并無“盡和其詩”的心境和精力。直到幾年后謫居惠州,“無官一身輕”,處境和心境與陶詩的情境和意境更為接近,這才立下“要當(dāng)盡和其詩”之志。為《蘇軾詩集》做輯注的清人王文誥稱:誥謂公《和陶》詩,實當(dāng)一件事做,亦不當(dāng)一件事做,須識此意,方許讀詩。
王氏對蘇軾和陶詩的注解,多可參酌,但其說東坡和陶“實當(dāng)一件事做,亦不當(dāng)一件事做”,則不免故作搖曳、自相矛盾了。竊以為,蘇軾此時不僅把“和陶”當(dāng)一件事做,而且是當(dāng)作一件大事來做的!而這一切,當(dāng)然離不開揚州任上所開啟的“和陶”之旅。所以,要說“平生功業(yè)”,揚州或可算是僅次于貶謫“三州”的一處所在;而要說“憂困書寫”,揚州實在也給詩人帶來了僅次于貶謫生涯的諸多“憂困”。
蘇軾一生,先后往來于揚州不下十次,幾乎每來一次,都要以詩為記。寫于元豐二年(1079)的《過淮三首贈景山兼寄子由》云:“好在長淮水,十年三往來。功名真已矣,歸計亦悠哉。”這一年發(fā)生的“烏臺詩案”給詩人帶來極大打擊,彼時所謂“功名”真如過眼云煙了。幾年后,蘇軾又寫道:“吾生七往來,送老海上城?!保ā洞雾崒O莘老斗野亭寄子由在邵伯堰》)“海上城”便是揚州,這時詩人已年過半百,嘆老還真不是矯情。元祐七年(1092),蘇軾奉詔從潁州移任揚州太守的路上,又有詩云:“此生定向江湖老,默數(shù)淮中十往來。”(《淮上早發(fā)》)是年蘇軾已五十七歲,確乎是“薄寒中人老可畏”(《九日黃樓作》)了。這次在揚州任上殆將半年,是蘇軾居揚時間最長的一次。揚州不再是借道中轉(zhuǎn)的美麗他鄉(xiāng),而成了其奏議中屢屢提及的“本州”。既是“本州”,心境便大為不同:兩年閱三州,我老不自惜。團團如磨牛,步步踏陳跡。(《送芝上人游廬山》)
“兩年閱三州”,蓋指兩年之內(nèi),他輾轉(zhuǎn)于杭州、潁州、揚州,宦海沉浮,吉兇莫測,疲于奔命,身不由己。蘇軾對揚州的情感是復(fù)雜微妙的,可謂喜憂參半。元豐七年(1084)四月,蘇軾離黃州赴汝州,輾轉(zhuǎn)經(jīng)過揚州時,心生歸田之想,決定在常州置業(yè)定居,并且說:“非不知揚州之美,窮猿奔林,不暇擇木也?!痹S八年(1085)三月,神宗駕崩,哲宗即位。是年五月蘇軾又過揚州,游竹西寺時乃題詩一首,不意六年后竟釀成一場風(fēng)波。始料未及的是,“風(fēng)波”既定的元祐七年(1092)正月,蘇軾接到詔令,先命其自潁州移知鄆州,尋又改知揚州——如此朝令夕改,且最終鎖定在曾有“題詩意存不善”嫌疑的揚州,似乎有點“哪里跌倒哪里爬起”之意??上攵K軾此番來揚州做太守,驚魂初定,故地重游,未嘗不心有余悸。故其在與友人范純夫的尺牘中,雖言“某移揚州,甚幸”,卻又多次提及“衰病日侵”“老病有加”。再看下面一則材料:
某拜違期歲,衰病疲曳,書問不繼,愧負深矣。到揚數(shù)病在告,出輒困于迎送,猶幸歲得半熟,公私省力,可以少安,皆德庇所逮也。
詩人自稱“老病”,確是實情。而“數(shù)病在告”“困于迎送”,也確實足夠“憂困”了。也正是在這“老病”“憂困”之際,黃州貶居時期便已盤踞在心靈深處的陶淵明,又一次“滿血復(fù)活”——這才有了《和陶飲酒二十首》之作。因為對治“老病”和“憂困”,最好的辦法莫過于詩與酒。
詩固然是東坡的最愛,但有“烏臺詩案”的前車之鑒,其在黃州時便已有詩文之戒:“得罪以來,不復(fù)作文字,自持頗嚴(yán),若復(fù)一作,則決壞藩墻,今后乃復(fù)袞袞多言矣?!痹趽P州時又說:“某在京師,已斷作詩,近日又卻時復(fù)為之,蓋無以遣懷耳。”說明他在京城做翰林時,依舊“持戒”甚嚴(yán)。可到了揚州后,老病憂困,“無以遣懷”“終日歡不足而適有余”,這才破了詩戒,“時復(fù)為之”。而《到官病倦,未嘗會客,毛正仲惠茶,乃以端午小集石塔,戲作一詩為謝》,差不多可謂“和陶”的前奏。其詩有云:“我生亦何須,一飽萬想滅。胡為設(shè)方丈,養(yǎng)此膚寸舌。爾來又衰病,過午食輒噎。謬為淮海帥,每愧廚傅缺。爨無欲清人,奉使免內(nèi)熱。……遂令色香味,一日備三絕。報君不虛受,知我非輕啜?!贝嗽娨猿皯蛑P,寫出揚州生活因為衰病而拒絕美味的窘?jīng)r,可謂“實錄”。既然“色香味”都已“三絕”,所剩大概也只有酒了。
酒當(dāng)然也是東坡的喜愛之物,愛酒更甚于愛詩。而且,對于自幼體弱的詩人而言,飲酒并非享樂,實是治病。其所作《飲酒說》一文云:“嗜飲酒人,一日無酒則病。一日斷酒,酒病皆作。謂酒不可斷也,則死于酒而已。斷酒而病,病有時已,常飲而不病,一病則死矣。吾平生常服熱藥,飲酒雖不多,然未嘗一日不把盞。自去年來,不服熱藥,今年飲酒至少,日日病,雖不大為害,然不似飲酒服熱藥時無病也?!甭?lián)系上文所引“奉使免內(nèi)熱”之句,可知蘇軾在揚州“數(shù)病在告”中,必有“熱病”一項,因為“無酒則病”,故只能效法淵明,“偶有名酒,無夕不飲,顧影獨盡,忽焉復(fù)醉”了。東坡之于酒,恐怕也有“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成分。又其《和陶飲酒二十首》小引說:
吾飲酒至少,常以把盞為樂。往往頹然坐睡,人見其醉,而吾中了然,蓋莫能名其為醉為醒也。在揚州時,飲酒過午輒罷??腿ィ庖卤P礴,終日歡不足而適有余。因和淵明《飲酒》二十首,庶以仿佛其不可名者,示舍弟子由、晁無咎學(xué)士。
因老而病,因病而酒,因酒而詩——這是蘇軾“和陶”必自“飲酒”始的表層原因。所以說是“表層”,蓋因“老病”并非自揚州始,飲酒治病早在黃州時便已為人所知,何以在黃州時,只是“書陶”“題陶”“問陶”“慕陶”,而偏偏在揚州卻開始“和陶”了呢?這一問題的答案,可在其與趙德麟的尺牘中窺知大概:宦游無定,得友君子,又復(fù)別去,悵惘可量?!瓚胁蛔髟?,亦無人唱和也。
“宦游無定”而“悵惘可量”,其實已與淵明晚年心境漸趨貼近,而真正使其下定決心,開始“和陶”之壯舉者無他,蓋因“無人唱和也”。因為“無人唱和”,而又“無以遣懷”,詩心方熾、技癢難耐時,那就只有“追和古人”這一途徑了。古今詩人眾多,志節(jié)高古,與蘇軾性情最為相投者,當(dāng)然是陶淵明。而存世的一百余首陶詩,蘇軾無不熟稔可誦,但要說命筆“追和”,首選當(dāng)然是《飲酒二十首》。
由此看來,蘇軾所謂的“平生功業(yè)”,既包括他在貶謫“三州”陸續(xù)“了得”的“經(jīng)學(xué)三書”,也理應(yīng)包括在黃州醞釀、揚州開筆、惠州續(xù)寫、儋州“了得”的一百數(shù)十首“和陶詩”,庶幾可以無疑也。當(dāng)時的蘇軾也許并未想到,在揚州的這一次“起心動念”,不僅成就了自己的一番“平生功業(yè)”,同時也使陶詩身價倍增,幾乎改寫了小半個中國詩歌史。
四、“文格”與“人格”的完成與救贖 [94]
蘇軾的“和陶”,并非一味“擬陶”,而是自有其“本色”。如《問淵明》詩云:“委運憂傷生,憂去生亦還??v浪大化中,正為化所纏。應(yīng)盡便須盡,寧復(fù)事此言?!睎|坡自注云:“或曰東坡此詩與淵明相反,此非知言也,蓋亦相引以造于道者,未始相非也?!闭沁@種借“陶意”以顯“本色”之獨特況味,才是蘇軾“和陶詩”的真正價值所在。
所謂“憂困書寫”,除了“經(jīng)學(xué)三書”和一百數(shù)十首“和陶詩”,蘇軾最為擅長的策論和奏疏也應(yīng)考慮在內(nèi)。只不過,就其所自詡的“平生功業(yè)”而言,那些或為科舉、或為仕進、或為黨爭、或為上書等目的而寫的文字,似乎有些不夠資格,蘇軾“自悔”的“少作”怕有不少就在其中。但不可否認(rèn),當(dāng)我們閱讀蘇軾在揚州所寫的八篇奏議,仍舊能夠感受到“憂困書寫”所帶來的感人力量,以及作者在“文格”與“人格”上的雙重成長及相互輝映——這正是其中有些文章成為散文史上名篇的深層原因。仔細閱讀這些情真意切的奏疏,不禁被東坡的仁心和風(fēng)骨所打動,盡管老病憂困不斷襲來,功名的虛幻和政治的兇險卻早已讓他向往田園,“歸心似箭”;但這個叫蘇軾的太守,并沒有放棄儒者的淑世情懷和為民請命的責(zé)任,在短短五月的任期內(nèi),他不辭勞苦、不畏天威,陸續(xù)寫了八篇奏疏,向皇帝陳情,為百姓紓困,實在令人不能不為之動容并深感欽佩!其中關(guān)于揚州“積欠”問題的兩篇奏疏,與其在“和陶飲酒”中的“積欠”書寫,互文見義,使本來純?yōu)椤扒矐选钡娘嬀平M詩,部分地擁有了“詩史”的價值。若沒有瑰瑋超絕的人格,是不可能形成彪炳千秋的文格與詩格的。
前引蘇轍所撰《欒城集墓志銘》論蘇軾云:
公詩本似李、杜,晚喜陶淵明,追和之者幾遍,凡四卷。幼而好書,老而不倦,自言不及晉人,至唐褚、薛、顏、柳,仿佛近之?!溆谌耍娚品Q之,如恐不及,見不善斥之,如恐不盡,見義勇于敢為,而不顧其害。用此,數(shù)困于世,然終不以為恨??鬃又^伯夷、叔齊古之賢人,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公實有焉。
蘇轍以仁者賢人擬其兄,庶幾算是情理俱洽,實至名歸。再看蘇軾寫于臨終前的《乞致仕狀》:
今已至常州,百病橫生,四肢腫滿,渴消唾血,全不能食者,二十余日矣。自料必死。臣今行年六十有六,死亦何恨,但草木昆蟲有生之意,尚復(fù)留戀圣世,以辭此寵祿,或可茍延歲月,欲望朝廷哀憐,特許臣守本官致仕。
蘇軾曾稱道杜甫說:“杜子美在困窮之中,一飲一食,未嘗忘君,詩人以來,一人而已?!鞭裰T東坡一生,實亦不負此言,可謂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只不過,東坡臨終前,已經(jīng)不再把“君王”當(dāng)作精神依托之處,而將自我人格之救贖與最終自由之獲得,當(dāng)作必欲一逞后快之大愿。換言之,在其生命的終點,詩人真正在乎的,絕不僅是文學(xué)史上的“生前身后名”,而是如何從“名”回到“實”,從“外”回到“內(nèi)”,從“為人”回到“為己”,從“外王”回到“內(nèi)圣”。在這里,蘇軾試圖要建立的是一種與廟堂崇拜相對甚至是相反的價值觀,即通過鳳凰涅槃般的“自我肯定”,來取代加官進爵、平反昭雪式的“體制榮寵”,用孟子的話說,就是用“天爵”取代“人爵”。于是被威權(quán)體制所否定的“黃州、惠州、儋州”,反倒成了蘇軾最為珍視的“平生功業(yè)”。此又可知,蘇軾一生雖出入佛、老二氏,但其思想之源頭和人格之根柢,依舊與儒家圣賢之道未曾須臾分離。如果說,他在黃州、惠州、儋州乃至揚州的“憂困書寫”,作為“平生功業(yè)”早已在“為文”上自我完成的話,那么,其臨終所寫的這篇“乞致仕狀”,則是要在“為人”上完成救贖——從此以后,這個叫蘇軾的人,已經(jīng)獲得了“自由”,可以“瞑目無憾”了!
(責(zé)任編輯:羅麗娟? ?責(zé)任校對:陳? ?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