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等待：抗戰(zhàn)老兵與妻子的曠世奇緣

李蕊娟

邱大明與李德芳

邱大明

兩人結(jié)婚才4個月，他就在川軍名將楊森帶領(lǐng)下匆匆趕往淞滬戰(zhàn)場，頂著敵機(jī)的狂轟濫炸，在陳家行與日軍血戰(zhàn)7晝夜。他是20軍的幸存者之一。部隊(duì)撤出上海后，他又轉(zhuǎn)戰(zhàn)各地，家鄉(xiāng)人以為他早就陣亡了。期間，他曾試著給妻子寫信，但都石沉大海。遠(yuǎn)在老家的妻子一直苦苦等到解放后，也不見丈夫的蹤影。1997年，82歲的他再婚，新婚之夜與老伴傾心長談時不由大吃一驚，她竟是自己當(dāng)年的妻子！60年生死兩茫茫，沒想到日夜思念的人就在眼前。這對嘗盡人間心酸的深情伴侶，此后又?jǐn)y手走完了人生最后的12年。2021年9月，他們的坎坷經(jīng)歷與相攜終老的感人故事被拍成電影，明年就會與觀眾見面。

82歲找個伴，竟是當(dāng)年新婚妻

1997年10月，在重慶江北區(qū)一間狹小的廉租房內(nèi)，82歲的邱大明大爺，正和80歲的劉澤華老大娘并肩聊天，這是兩位老人的新婚之夜。一個多月前，他們經(jīng)人介紹認(rèn)識，說不出的熟悉感讓彼此一見如故。因互相需要人照顧，就決定結(jié)婚攜手共度余生。

當(dāng)晚，兩位老人有了第一次傾心長談。交談中，不由聊到了各自的身世。邱大爺問老伴：“你老家是哪里的？”劉澤華說：“我是四川宣漢人?！薄靶麧h哪里的？”邱大爺追問?！八訅??！薄靶麧h縣塔河壩我去過，你是哪個村的??？”“爐子村。”“爐子村的人都是姓李的，你咋個會姓劉??？”“我以前是姓李的，后來才改的名字?！薄澳悄阋郧敖猩蹲?？”“李德芳?！?/p>

沒想到，這3個字讓邱大明瞬間驚得坐直了身子。“那你還記得邱大明不？”劉澤華愣了一下說：“我年輕的時候嫁過一個軍人，叫邱大明，后來打日本鬼子就再也沒回家，你說的是不是他？”此時，邱大爺鼻子已經(jīng)發(fā)酸。他接著問道：“你的母親是不是姓余？”“是啊，你怎么會知道？”劉澤華瞪大了雙眼。

她盯著邱大爺看了一會兒，忽然說：“你是邱大明？邱大明，你怎么變了模樣？”“我們60年沒見了啊，我離開的時候22歲，現(xiàn)在都80多歲了?！鼻翊鬆斶煅柿恕扇A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眼前人居然是當(dāng)年扛槍上戰(zhàn)場，便一去不回的原配丈夫。這時，劉澤華才像醒過來似的，用手捂著嘴，嗚嗚哭了起來。

兩人做夢也沒想到，失散60年后竟還能在茫茫人海中重逢，而且是以這樣的方式。

這一段曠世奇緣，還得追溯到1936年。當(dāng)時邱大明在川軍劉湘的部隊(duì)里任職。那年6月，部隊(duì)被派駐到了四川宣漢縣。有一天，他到縣城里辦事，一眼就在人海中看到了一位姑娘，渾身散發(fā)出清新脫俗的氣質(zhì)，邱大明對她一見鐘情。然而恍惚了一下就不見了姑娘的蹤跡，后來他在人群里找尋了許久，也沒找到那位姑娘。說來也巧，因?yàn)檫B隊(duì)的司務(wù)長余凱常下鄉(xiāng)買菜，同老鄉(xiāng)們很熟，他認(rèn)識塔河壩爐子山的李余氏，聽說她家里有個獨(dú)生女兒叫李德芳，正待字閨中，就從中做媒，將與他關(guān)系非常好的邱大明介紹給了李家。

邱大明長得高高大大，一表人才。當(dāng)他英氣勃勃地出現(xiàn)在準(zhǔn)丈母娘面前時，對方一眼就看中了他。相親那天，邱大明一看見那姑娘就愣住了。原來她竟是自己在縣城里碰見的那個姑娘！只見她扎著一個長長的獨(dú)辮，辮梢還系著條紅頭繩，眉目清秀，非常乖巧。當(dāng)時的李德芳非常靦腆，剛聊了幾句，就不好意思扭頭跑開了。不過，姑娘還是看清楚了威風(fēng)凜凜的邱大明，對這位軍人很滿意。

兩人接觸大半年后，終于在1937年6月走到了一起。

李德芳十分賢惠，為邱大明洗衣做飯，把家里也收拾得井井有條。但婚后邱大明多數(shù)時間都在部隊(duì)，很少能在家陪伴李德芳。結(jié)婚4個月，兩人實(shí)際在一起的時間卻只有20多天。

淞滬大戰(zhàn)夫妻失散，60年生死兩茫茫

1937年8月13日，淞滬戰(zhàn)役打響。9月5日傍晚，訓(xùn)練了一天的邱大明剛回到家，傳令兵就氣喘吁吁地跑來通知他，部隊(duì)緊急集合！李德芳迎出來說：“這才剛回家，你要去哪里？”邱大明只來得及說一句“去打鬼子”，就匆匆地走了。等丈夫走出很遠(yuǎn)，她才忽然想起了什么，然后追過去沖著他大喊：“早點(diǎn)回來！”邱大明答應(yīng)說：“曉得了，你等著我。”

與日軍作戰(zhàn)期間，邱大明和戰(zhàn)友們都給家人留下了遺書。他提筆給李德芳寫信。然而當(dāng)時烽火連綿，尺素難寄。書信寄出后都石沉大海，沒有一封送到妻子手中。上海淪陷后，邱大明所在的部隊(duì)開赴江西、湖北、江蘇等地抗日。因殺敵有功，他被提升為上尉排長。

期間，邱大明數(shù)次和死神擦肩而過，子彈射中他的胸口，幸好上衣口袋中有一塊銀元，救了他。1942年，邱大明被彈片擊中肩背，傷勢嚴(yán)重，不能再上戰(zhàn)場了。退役后他來到成都，曾讀過8年書的他考上了水上公安。

生活剛剛安定下來，邱大明便立即托人去宣漢打聽妻子李德芳的下落。不料中間人把邱大明給的大洋花光后，騙他說，李德芳一家因?yàn)槿哲姷目找u，已經(jīng)不幸離世了。邱大明萬念俱灰、悲痛欲絕。

在成都待了4年后，邱大明被分配到瀘縣做隊(duì)長，負(fù)責(zé)守衛(wèi)瀘縣碼頭。后來在朋友們的勸說下，再次娶妻成家。

因?yàn)樯钌畹貝壑煞颍畹路家恢痹诖遄永锟嗫嗟却翊竺鞯臍w來。當(dāng)時也有人說，邱大明早就在淞滬戰(zhàn)場上犧牲了，可李德芳始終不相信，非常堅(jiān)定地說：“我就是要等他！”

同時，親戚們還給她介紹了幾個條件不錯的對象，但李德芳都拒絕了，因?yàn)樗龍?jiān)信，邱大明一定會回來的，她不相信丈夫會拋棄自己！可是一直到解放后，邱大明依然音信全無。

李德芳不知道的是，1950年鎮(zhèn)反運(yùn)動開始不久，邱大明被列為反革命分子，被抓住后判處無期徒刑。1954年7月，邱大明又被押送往新疆，在監(jiān)獄里一待就是21年。1975年被宣布無罪釋放后，因?yàn)檎也坏接H屬接應(yīng)，邱大明無法回鄉(xiāng)，只能繼續(xù)待在新疆，直至1979年，才回到闊別多年的家鄉(xiāng)四川。

此時的邱大明，已經(jīng)60多歲了，但他回到重慶才知道，妻子已改嫁，女兒病逝，唯一的兒子，因?yàn)樗麕资甑睦为z生涯，和他形同陌路。他只能在一個窩棚里生活，平時他靠替人家干些雜活維持生計。

這些年來李德芳的生活同樣很不幸。新中國成立后，李德芳已經(jīng)30多歲了，她決定到重慶尋找丈夫。但奇跡沒有出現(xiàn)，她四處打聽，一無所獲。

后來父母相繼去世，家里只剩下李德芳一人。李德芳便決定，干脆在重慶謀生，主要還是為了尋找邱大明。為了生存，她幫人做過衣服，還為當(dāng)?shù)匾粦羧思耶?dāng)保姆帶孩子。一晃14年過去了，邱大明始終杳無音訊。漸漸地，她失望了，認(rèn)為丈夫可能真的不在人世了。

一世情緣，攜手走完人生最后12年

李德芳沒文化，在重慶生活也是舉步維艱。最后在多重打擊之下，失望過度的她改了姓名，把李德芳改為“劉澤華”，然后和一個來自涪陵的廚師結(jié)了婚，在街頭搭了個簡易棚子，靠賣稀飯維生。

李德芳的第二段婚姻并不幸福，盡管她和廚師生活多年，但因性格不合，兩人經(jīng)常吵架，最終，李德芳選擇凈身出戶和廚師丈夫離了婚。因?yàn)橐粺o所有，她一直借宿在江北城三洞橋的老鄉(xiāng)家里，平時靠賣點(diǎn)小百貨為生。

回到重慶后的邱大明，時常懷念起李德芳來。初次相親時，李德芳扎著長辮子、系著紅頭繩向他羞澀一笑就扭頭跑開的情形，常常在他腦海里浮現(xiàn)。邱大明也曾無數(shù)次夢到他們的家，夢到塔河壩爐子村，還有那個黃昏，她俏生生地立在門口，對他說：“早點(diǎn)回來?！?/p>

而他哪里知道，此時的李德芳和自己生活在同一個城市，就住在和他相對的長江南岸的半山坡上。兩人僅僅相隔6公里，每一天的早出晚歸，他們都有可能擦肩而過。再說李德芳這邊，長時間借住別人家肯定會不開心，而且她也厭倦了孤苦伶仃的生活，后來便想著再找個老伴，相伴度過后半生，至少自己還有個家。于是，1997年8月，李德芳就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干女兒李臘芝。

幾天后，熱心腸的干女兒給她介紹了一個大爺，而這個大爺正是邱大明。在李臘芝家相親時，她有些羞澀，“都80歲的老太婆了還去嫁人，羞人喲！”她不敢抬頭細(xì)看對方，只注意到對方戴著一頂很舊但很干凈的草帽。

初次見面之后的一個多月雙方都沒有來往。李德芳有些坐不住了，難道對方不情愿？是嫌我拖累他嗎？她決定放下羞澀，到他家里去看看。沒想到這一去，最終挽回了一段人間奇緣。

李德芳看到了邱大明的全部家當(dāng)：一張簡易的床，一張自己用木板釘?shù)男∽馈Ｎ葑永镫m簡陋，卻收拾得干凈利落，就連咸菜缸的邊沿，都是干干凈凈的，一絲水垢都沒有。原來，邱大明沒有表態(tài)是因?yàn)樽员?，自己沒有什么錢，只有每月210元的低保，怕養(yǎng)不起她。

奇怪的是，李德芳只是看了邱大明一眼，便生出來一種熟悉又親近的感覺。見她主動找上門來看望自己，邱大明很驚喜，留她吃了一頓便飯：一盤青椒皮蛋和一盤回鍋肉，李德芳卻吃出了家的滋味。他們都不知道，這頓午餐，是兩人失散60年后吃的第一頓團(tuán)圓飯。

李德芳很喜歡這個言行舉止都很有禮貌的人，于是她經(jīng)常去邱大明家聊天，兩人在一次次的見面中，越發(fā)有好感了，對彼此漸漸產(chǎn)生了依賴。最后抱著相伴余生的想法，兩人終于在1997年10月結(jié)婚了。新婚之夜，直到邱大明問起她的老家在哪兒，以及李德芳說出她在抗戰(zhàn)中“失蹤”的丈夫的名字，邱大明才大吃一驚。

他仔細(xì)看她的臉，嘴角上有一顆痣，這顆痣跟自己的結(jié)發(fā)妻子嘴角上的痣一模一樣，然后忽然就明白了，眼前坐著的這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伴，正是和自己失散多年的原配——李德芳！60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v使相逢應(yīng)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兩位八旬老人心里清楚，盡管失散后又奇跡般地相逢了，但留給他們的時間卻不多了。于是婚后的每一天，彼此都倍加珍惜。因?yàn)槭Ф鴱?fù)得，邱大明更是把老伴捧在手心，怕她勞累，把家務(wù)活都一個人包了。出門時，他總要牽著她的手，甚至在屋里看電視，兩人也是十指緊扣。這一次，兩人再也不放開彼此的手。

畢竟上了年紀(jì)，漸漸地，兩人的身體開始出現(xiàn)各種問題。令人感動的是，每次看病，他們都想把錢省著讓對方先看。邱大明說：“我是打過仗的人，不怕死，我舍不得的，只有她，這輩子虧欠她太多了，不管我做多少，都沒有辦法補(bǔ)償她?！?/p>

從2005年開始，李德芳半身癱瘓，手也骨折了。為了照顧她，邱大明日夜守護(hù)，生怕出什么意外。再后來，李德芳又跌斷了腿，徹底癱在了床上。邱大明拖著病體，艱難照料著李德芳的飲食起居。感覺自己時日無多，李德芳對干女兒說：“我死后你要好好照顧老頭，他有什么心愿就盡量去滿足他，不要讓他留有遺憾?！备膳畠郝犃撕瑴I點(diǎn)頭。

2009年10月28日，已經(jīng)說不出話的李德芳，拉著邱大明的手，貼在自己的額頭和臉上，閉上眼睛安詳離去。她離開后，從來不抽煙的邱大明點(diǎn)起了煙，他說：“老伴走了，我心里難受寂寞得很?！?0天后，邱大明也隨她而去。對兩位老人來說，他們都沒有任何遺憾，畢竟暮年相遇，又一起恩愛生活了12年，攜手相伴走完了生命最后的路程！

2021年9月，國內(nèi)有導(dǎo)演將他們的坎坷經(jīng)歷拍成電影，明年就會與觀眾見面。他說，一切最好的等待都能抵得過時光漫漫，穿越60年的光陰，邱大明回到了李德芳身邊，跨越半個世紀(jì)的愛情，足以感天動地！

責(zé)編/伊和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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