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述令生活變得有趣

朋友寫了一篇關(guān)于春天的文章，發(fā)來讓我看。我從寫景的文字里挑出喜歡的一段：“我常常在上下班路過河邊時，聽麻雀在樹叢里拌嘴。麻雀是北方再常見不過的鳥，叫聲也遠稱不上清脆。聽它們拌嘴，好像在聽飲食男女為日?，嵤鲁臣?。不過，這爭吵也是好的，麻雀的架吵得越熱鬧，春天的溫暖就更靠近了一步?！?/p>

果然，朋友說，這段文字來自生活中的觀察。

生活中有許許多多的細微之處，是需要“觀察”的，而不僅僅是看見。馮遠征在《表演者言》中提到，他上學(xué)時，有次編了一個小品，同學(xué)們看了都笑，但老師說，這是你編的吧。真正觀察生活的表演，做得再差，也能看出來是觀察來的。但是如果是編的，做得再好，也能一眼看出來是編的。

表演離不開觀察生活。葛優(yōu)老師的父親葛存壯老師演反派是一絕，因為他從小就習(xí)慣觀察人物，他經(jīng)歷過抗日戰(zhàn)爭年代，小時候曾和其他人被日軍叫到一塊空地上訓(xùn)話，那會兒他就偷偷觀察“鬼子”的樣子和說話的神情、語氣。后來他演起反派人物可發(fā)揮的空間很大，活靈活現(xiàn)。

《山海情》里，北京長大的熱依扎演西北農(nóng)村婦女李水花，贏得很多贊揚，這得益于她從小到大的觀察習(xí)慣。她小時候在家樓下玩，忘帶鑰匙，就跟哥哥在樓下看來來往往的人，看他們買菜、走路——生活中到處都是表演的素材?！八ǜ赊r(nóng)活時為什么要避免手掌觸碰？因為手要保持干凈，她還要和面、洗衣、做飯，手不能沾土；走路的話，她是天天養(yǎng)孩子，腰不可能還是直的，肚子也一定會往前傾?！痹谟浾邅斫o種植雙孢菇的村民拍合影的時候，水花拿出鏡子看了一下頭發(fā)，平時笑得很好看的姑娘照相卻笑得不自然，因為一個人在面對自己認為高端的事物時難免羞怯。這樣細微的情緒都演到位了。

影視作品中的段落不對勁就是不對勁，不合邏輯就是不合邏輯，因為我們都生活過。為什么有些小品和喜劇電影并不好笑，因為不是正常人的反應(yīng)，像是硬撓人胳肢窩。讓人會心一笑的常常是有真實質(zhì)感的。比如有些段子，透著來自生活的戲劇性：一哥們兒喜歡上一個女孩，那女孩在飯店工作，為了接近她，那哥們兒也去做兼職。為了在女孩面前表現(xiàn)，每當有臟活、累活，他都搶著干。幾個星期后，老板把那個女孩辭退了，還給那哥們兒漲了工資。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寫作和表演一樣，觀察來的、真的東西，明眼人就是看得出來。這些文字有場景有感受，更容易有共鳴。有些時候這些感受一閃而過，快到不易捕捉，有些時候它們實實在在發(fā)生又被壓抑下去了，但觀察到，體會到，表達出來，就會戳中一些人。我在路上見到一個發(fā)健身房傳單的人，追著路人問人家去哪兒，得知對方是去醫(yī)院后，悻悻地轉(zhuǎn)過身，又不甘心，回頭說了句：“您這身體，還真得多練練?！蹦莻€神情、語氣、情緒里的層次，如果有演員能復(fù)制下來，我覺得能成影帝。

有了諸多觀察的練習(xí)，文字就不再空洞，而有了溫度，帶著日常的體溫。朋友說，寫麻雀那段文字，因為是親身觀察和體驗的，就是曹雪芹也代替不了的表達。她還寫過家里買了三蹦子，坐在城鄉(xiāng)接合部的三蹦子上用播放器聽貝多芬的場景。那是真實發(fā)生的，文字是鮮活的，雖然聽上去有些魔幻。王安憶說：“生活本身可能是枯燥的，是敘述令生活變得有趣?！苯?jīng)歷過的無論是好的還是不好的事情，再重新用一種語言方式講述出來，等于重塑了這件事的意義。

這位朋友之前總擔(dān)心寫得不夠好，“偶像包袱”太重，而不肯動筆。我跟她說，當你寫的時候，不要想著要比別人好，也不要想著能不能發(fā)表，而是當作記錄生活和治愈自己，靈感來了就動筆，“抓一個，是一個”。

想到的精彩比喻，像彩虹般短暫出現(xiàn)，過會就消失。當下發(fā)生的趣事，雖然覺得印象深刻，但可能一周后就跌進記憶的深谷里。有時候看過去寫的文章，會慨嘆：記下那樣的時刻，真好啊。比如這句：“小區(qū)一小孩英語考了班里唯一的100分，他爺爺喜氣洋洋，隔著老遠就跟老伙伴打招呼：老李，你家孫子考得怎么樣呀？”

美國猶太裔女作家娜塔莉·戈德堡有個比喻：“我們的身體是垃圾堆：我們收集經(jīng)驗，而丟擲到心靈垃圾場的蛋殼、菠菜、咖啡渣和陳年牛排骨頭，腐爛分解以后，制造出氮氣、熱能和非常肥沃的土壤，我們的詩和故事便從這片沃土里開花結(jié)果。不過，這并非一蹴而就，而需假以時日。不斷挖掘你生命里的有機細節(jié)，直到有些細節(jié)從雜亂無章的思緒垃圾堆里篩下來，落到堅實的黑土上?！?/p>

眼下所能做的，就是從生活的河流中看到漂流下來的事物，迅速抓住，撈起來，抓一個，是一個。練了許多兵，在某個時刻，你會有千軍萬馬可以調(diào)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