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海
七歲時,晏殊已經能熟練地吟詩作賦,其遣詞造句的功力,天馬行空的想象,縱然很多成年人也望塵莫及。
隨著“神童”之名漸漸傳開,江南巡撫張知白對晏殊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莫看北宋距今一千余年,但類似現(xiàn)在的“少年班”“天才班”在當時已有雛形。晏殊就是通過這種途徑,獲得了張知白的特殊推薦待遇。
1005年,年僅十四歲的晏殊跟千余名考生一道參加殿試。能夠進入殿試環(huán)節(jié)的考生,自然都是千挑萬選的人中龍鳳。而未及弱冠的晏殊,已經輕而易舉地站在全國最高等級的考場上,接受終極挑戰(zhàn)的考量。
兩日之后,晏殊參加復試,本可以輕松通過,但他卻選擇了另外一條看似艱難的道路。
縱觀古今風云,年少有為、聰慧過人者不計其數(shù)。而在天賦異稟的同時又保持篤實忠厚的品性,這才是可遇不可求的賢者。
復試的題目,晏殊原本已經遇到過。如果他裝聾作啞,順水推舟,通過考試簡直輕而易舉。但是,他卻走到皇帝宋真宗面前,異常誠懇地說:“陛下,這道題我曾經做過,請您換個題目考我吧?!?/p>
宋真宗聽了,頓時龍顏大悅。在他看來,這個年輕人不僅才識過人,而且品性忠厚,將來大可委以重任??荚囃ㄟ^后,宋真宗當即授予晏殊秘書省正字一職。從此,晏殊正式踏入深不見底的宦海。
這一切,難道是晏殊揣摩圣意,然后刻意為之,另辟蹊徑般塑造一個虛偽形象嗎?當然不是,因為從日后晏殊的種種作為來看,他的忠厚良善完全根植在內心深處。
入朝為官不久,晏殊就被宋真宗調去陪太子讀書。這個太子,便是日后的宋仁宗趙禎。
晏殊的官場生涯,用“三起三落”來形容再合適不過。
第一次跌落,是因為阻止劉娥提拔孫耆。
太后劉娥之所以極力提拔孫耆,也是緣于一段往事。很多年前,宋真宗和她正處于熱戀之時,但宋真宗為了避免流言蜚語,就讓劉娥在自己屬下的官邸寄居了十五年。
這個屬下,就是孫耆。
所以,劉娥自打當上太后,就一直尋找合適的機會來回饋這個大恩人。
可當她提出讓孫耆擔任樞密使一職時,晏殊卻極力反對,說孫耆德不配位,無法承擔如此重責。
這一番折騰,讓劉娥對晏殊的良好印象全部化為烏有,他們二人的關系也隨即發(fā)生著微妙的變化。
某一天,一個仆從捂著嘴巴,跌跌撞撞地跑來找劉娥訴苦:“太后,您可要給小的做主??!”劉娥見他神色痛楚,嘴角流血不止,忙問發(fā)生了什么,仆從解釋道:“晏大人情急之下,把屬下的門牙給打掉了。”劉娥一聽,頓時怒火中燒,建議御史臺彈劾晏殊。
1027年,晏殊就迎來人生第一次貶謫。不過距離還不算遠,只是到應天府。
不久后,晏殊被宋仁宗征召回朝,擔任御史中丞兼刑部侍郎,隨后還小有攀升??烧l能想到,晏殊又跟老冤家劉娥“二度結緣”。
劉娥準備拜謁太廟,有人勸她穿袞冕出席。
對此,劉娥專門去詢問晏殊,結果晏殊堅決不同意,并拿出周禮中的相關部分來試圖說服劉娥。
原本劉娥只是想讓晏殊點頭答應,誰知道晏殊居然動起真格,煞有介事地給劉娥上了一堂課,這就讓兩人的關系雪上加霜。
很快,劉娥病逝,宋仁宗親政。
不知是劉娥臨終授意,還是宋仁宗出于清除太后黨羽的需要,總之在宋仁宗親政后,晏殊又被貶到了安徽亳州。
誰能想到,晏殊仍然在不久后被宋仁宗召回。而且因為對抗金國有功,晏殊的官職一度達到宰相的級別,可謂是位極人臣。
多少讀書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美夢,在他一個人身上得到了完整的匯集??墒?,這并非晏殊官場生涯的盡頭。
公元1044年,因為給李宸妃撰寫墓志銘的事情,晏殊遭到孫甫、蔡襄等人的彈劾。
安排晏殊寫墓志銘,已經是多年之前的事情。當時劉娥太后尚在,晏殊覺得不方便寫出李宸妃是宋仁宗生母的事實,否則會讓太后跟宋仁宗關系敏感。于是,他就只寫了李宸妃育有一女,并未提及他的兒子宋仁宗。
孫甫、蔡襄就逮住這里不放,并且告訴宋仁宗:陛下,都知道宸妃是您的生身之母,可這晏殊卻完全不在墓志銘里寫出來,這成何體統(tǒng)?
宋仁宗一聽,心里也是五味雜陳:這個晏殊,從小朕就把他當哥哥一樣看待,宮廷的過往豈有不知?而他卻揣著明白裝糊涂,真是豈有此理。
于是,晏殊再一次為自己當年的忠厚篤實付出了代價,在半百的年紀被貶出中央決策圈。
以晏殊聰慧絕頂?shù)念^腦,想要深諳推杯換盞、左右逢源的官場藝術,絕非難事。只不過,在那個風云際會的時代,他選擇了堅守內心的準則。
第一次被貶后,晏殊索性在應天府辦起了書院,不僅舉賢任能,聘請有真才實學的年輕人充當教師,還廣泛辦學,試圖恢復被戰(zhàn)亂破壞的文化與秩序。
五代十國后,中原大地已經無法承受兵荒馬亂的折騰。而且因為戰(zhàn)事頻繁,社會動蕩,禮崩樂壞的可能性也愈發(fā)增加。
這時候,看似不緊不慢的晏殊,卻在無形中奠定了宋朝的文化基礎。范仲淹、歐陽修、王安石等人,都是晏殊的得意門生。彼時的應天府書院,已經和岳麓書院、白鹿洞書院等齊名,并稱“北宋四大書院”。在歐陽修看來,這位恩師對于文化的傳承與修復有著重要的功績,以至于他寫道:“自五代以來,天下學廢,興自公始”。
這位浮浮沉沉五十年的太平宰相,沒有像王安石那樣慷慨激昂地為民請命,也沒有誓掃匈奴要破樓蘭的蓋世豪情。小樓香徑里,亭臺軒榭間,他就這樣優(yōu)哉游哉地度過了一生。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彼麄罕铮瑓s落得個無病呻吟的名號。
“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他細膩多思,卻也被人說成胸無大志。
很多時候,不折騰就是一種沉默的進取,以四平八穩(wěn)的圓融,完成傷口的彌合,種下盛世的因果。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能寫出讓王國維拍案叫絕的句子,又豈能是庸庸碌碌,安享太平之人?
臨終前,他還勸使臣轉告宋仁宗,說自己不過是小病小癢,很快痊愈,不勞皇上親自探望。
幾天之后,晏殊就永遠閉上了眼睛,終年六十四歲。
絕頂?shù)穆敾郏^俗的詞曲,絕望的境遇,絕妙的人生,回首晏殊走過的道路,真是應了那八個字的評價:殊性剛簡,奉養(yǎng)清儉。
(摘自《閱讀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