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赤裸地躺著,皮肉松弛
午后并排長成皴皺的五花松
閑聊,掉落細瘦的種子
從伸縮瑟瑟的睫狀肌
醞釀苦澀的情欲,秀氣又孤清
對于覆上某種疲憊的淺棕色年輪
你擅長溫涼地揣度
一瞬的直覺卻總出人意料
——“松籽嘗起來有漆柏味”
這房間很靜,我們咀嚼遺忘像咬野草莓
酸甜互相推拒正如影子
交錯穿過夕陽
輕巧地,鳥抻上枝頭
掌紋泛起波浪再伏上山坡
屏著呼吸就能聽見一頭幼鹿
嘚嘚地踏進小溪。
就這樣躺著,等待光投進松林
腹部的線條溫潤,沉默地掩藏數(shù)個四季。
細嗅這有著梨子觸感的大地,
你翻身去解我,自身難言的結,
草長鶯飛,時間在裂。
剝去刻在木紋上的紅漆,雨后
背對太陽,曬出身體里按捺不了的冷濕
年輕時托舉周圍青蔥的生活 寡言又色情
短暫地銘心,數(shù)個爛蘋果觸感的臀部
撫摸布料時謙恭,彎著胸腔積蓄關節(jié)炎
一把長椅,使命是等待所有稍縱即逝
卻也與己無關的疲憊
而美德是承載恍惚的姻緣,竹葉一樣輕。
平庸也無所事事地催促人間來落座
端詳海棠怎樣簪上女兒的發(fā)髻
長椅溫順 不躲吻他的鴿子
他已經(jīng)知曉,見識過所有摧枯拉朽
都來自不經(jīng)意的婉柔。
不應季地剖開一顆桃子
完整自洽的星球就露出兩瓣平面的心
不必溢出汁液,窗外遠不是夏天
沒有蟬鳴,要避免酣暢淋漓
失散午后的光,花架就投不下陰影
就這樣拂過粉白絨毛
水津津是相握指尖的痕跡
曾醉倒的路,短得不堪幾寸的間隙
就像 坑洼又平整的核是彼此無可避免的消
耗
卻總能摁錯濕紅的柔軟,給你
一對不該有的酒窩。不要向內咬
那些接近純白的酸澀,比有形更無形
觸碰。輕輕,
緋紅的情緒會讓愛人過敏。
買張唱片,錄進一支薄荷味兒的香煙
奇跡是復雜的愛,而你如雨水簡單
“道德條款”讓我們無處可歸 玻璃上的霧
一對結冰的影子 緩緩地化
如果母親愛著天使,去牽著她
不要讓藍色膠片爛在水箱下
問我吧,求你。
聽過的雪和看向誰的褐色眼睛
問我,那些不能啟齒的光明
我的皮膚長滿松林,伸長出窗
張開手指去漏 本易被忽略的無常
記憶在松針中鳧水
踏足一片不知所以的淺灘 溺進
潮濕如浪的光
簌簌地癢 我猜測
某種花在分解 從盛放到蒼蒼
彌散于空氣以此感行風的呼吸
我妄圖摹仿自由,不可言說地探向
渺遠而親切的人間
未盡的尺度唯一的終點
此刻,無人是年輕無措的蒲公英。
滿身光陰地倒垂,她憂郁得輕盈
銀光覆疊的羽翼籠罩著無言又緊促的半生
在背陰的房間偶爾投射陰影,側身掃光,也掃
落
一點碎冰。旋轉如風,眼角劃過無名的彗星
她頷首的姿態(tài)依舊有干凈的寓意:
長生的秘訣在于流逝自身,毫無保留地遠離
放棄身體里多余的雨,才能繼承
鳥的名字,靜候。在陳舊春天里鵝黃地振翅
飛向一粒粒微弱泛寒的夕陽,恍然發(fā)覺
這世上烏泱烏泱的心跳,也回聲溫暖又和緩
此刻,她安靜地倒垂。一束
靜默的圣人,順從地接受凋零
無論身處如何明亮、干燥、喧嘩之地,閱讀顏雯迪,我立刻被打撈至苔綠色的濕潤結界之中,每個毛孔被撥回至南方人欣欣然的刻度,簡直不明白,這為什么是一個蘭州女孩子與生俱來的法力,大概是她身體里天然充沛的雨。雨并不總讓人感到幸福,但沒有人能拒絕雨。她擅長在背反的二者中起舞。時間被揉成緩緩進入爆裂情欲之地的索道之后,就躡手躡腳得具有迷惑性,容易讓人忘卻背后的澎湃,就像人忽略皮膚作為最遼闊的性器官,閱讀顏雯迪的詩歌,不可躲閃她幻境中每一? 塊洼地。她的詩歌是女性和植物的身體。一個再充分自主的人也不能免除月亮、雨水、光線、氣溫的影響,對女性來說,有時甚至到了過分敏銳的狀況,表現(xiàn)為瘙癢、酸脹、疼痛,為人所惱而需要驅趕??伤⒉环胖疬@些不速之客,腐爛與生機共存。她身體的一部分來自植物。只有靠近她身上長出的松、桃、梨、蒲公英,才能看到一些日常光譜所難企及的顏色??梢陨晕⒍啻y一些,這種對于身體的識別和感官蔓延,多少來自于外界對于女性鋪天蓋地的、粉紅色誘殺式的襲擊和剝削,她在其中一邊承受、順從,一邊掙扎、刺殺,無意雕塑圣女和神像。“問我吧,求你”,一騎絕塵,一擊致命。事實上,她所能承受的已經(jīng)滲出語詞框定的邊沿,不可只看到她的軟而無視她的強悍。
——劉 諾 南京大學文學院研究生
“一把長椅,使命是等待所有稍縱即逝/卻也與己無關的倦意?!保ā痘▓@長椅》)顏雯迪擅長在不介入的草綠色偽裝下,表達對自己和周遭世界的敏銳感知。許多時刻她愛用平淡的語氣將情感力度驟然提升,像歡愛中的愛人鎖住彼此的喉嚨?!八阎獣?見識過所有摧枯拉朽/都來自不經(jīng)意的婉柔?!鼻】捎脕砥┯魉约汗P下這些詩句內蘊的爆發(fā)力。
語言層面,顏雯迪精準而克制,雙音節(jié)詞常常采用古漢語式的“一字一意”,例如“濕紅”“冷濕”“婉柔”“孤清”“細瘦”“銘按”,擴展了同樣長度下每個文字的容量;另一方面,詩中在對情景的客觀營造結束后,往往出現(xiàn)作者強烈的主體性色彩:“問我吧,求你?!碑斪鳛閷懽髡叩念侖┑希鋫€人生命熱情不得不在荒誕生活與日常起伏的失落里反復按捺下去之際,每一首詩的誕生都出于內心召喚的必須。
“奇跡是復雜的愛,而你如雨水簡單?!鳖侖┑系挠^念世界里,奇跡是本質,而愛乃是不穩(wěn)定的表征,如同二十多歲的我們同游英倫,在名為等候的找尋中用詩句撒飼廣場的鴿群,因之發(fā)現(xiàn)“這世上烏泱烏泱的心跳/也回聲溫暖又和緩”。她詩句里婉柔枯朽交集的萬鈞力,由她慎篤的人格風格迢迢傳來,本想握緊通紅烙鐵的白皙手,便隨之在文字里松散開,盤旋起,終于拂為泰晤士河邊靜默中吹燈的某陣夏夜風。
——伯竑橋 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