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河記（組詩）
2021-11-05 12:53:00季風(fēng)
詩林 2021年6期
季風(fēng)
運河的風(fēng)，是樸素的
沿著運河兩旁大堤走，運河風(fēng)
便從吳王夫差的那道圣旨開始出發(fā)，向我一
撥一撥地吹。
它遞給我勞動人民挖河修渠的號子，遞給我
封建帝王一路南下跌宕起伏的流水聲，
遞給我一群愛穿長衫吟詩誦詞文人的影子，
遞給我
泛著時間印記的月光，遞給我
一堆詩詞和糧食，遞給我鹽……
運河風(fēng)是樸素的，豁達、好客、神性。
它時刻準(zhǔn)備捧出一壇老酒，它知道
有五湖四海的客人馬上到來。
那些英雄俠客，那些朝廷命官，那些行商坐
賈……
正從運河的體內(nèi)穿過。舍舟登陸，
急急地趕赴一場人間盛宴。
2021年1月21日
我愛一切微小的事物
我愛一切微小的事物，
比如又白又小的米粒，
比如比米粒更微小的螞蟻，
比螞蟻更微小的一粒塵埃。
越微小我就越喜愛，那些小得用肉眼
看不見的水分子，以及隨運河流水一起
消失的背影，是我的掛念。
我還愛許多小人物，比如在運河邊長年燒窯
的父親。
他瘦小，是這人間最微不足道的一粒，
神的掌心里，他卑躬，屈膝，膽怯……
他衰老滄桑，卻始終抱住命運的大衫，
不放手。運河的大風(fēng)大浪
在他的爐火里反復(fù)淬煉，就有那么多
跳動不已的浪花，被他淬煉成
千堆更細(xì)更小的雪。
站在他落滿補丁的肩上，我像一只茫然的小
鳥
顯得更加微小。如果我還能
縱身一躍，我是不是大運河一粒最勇敢的
微小事物，它的一點小驕傲。
2021年1月2日
古末口遺址
邗溝落筆至此，就收尾了。
南方糧草和軍隊由此轉(zhuǎn)乘，開始北上。
古末口是一個繩結(jié)，大運河始終繃緊
一根起皺的弦，證明它的存在。
一個朝代又一個朝代的將士安營扎寨在此，
古末口是一個國家的心事，
在一管喉嚨里翻滾著，反復(fù)敘述著
結(jié)繩記事的復(fù)雜性。
許多嘈雜聲都被風(fēng)埋進了風(fēng)聲里
梁紅玉的鼓聲在不遠處的戲園子被擂響。
動詞躲在名詞后面，仿佛
鼓聲躲在獸皮里。
涼亭內(nèi)，鳥雀們在相互討論野史。
有人在說話，有人在回憶，
有人沉迷于音箱里歌妓的琵琶聲。
上半闕在回首，下半闕剛起筆，
河水流到這里，是對一首詞的結(jié)構(gòu)
最完美的小結(jié)。
2020年2月13日
運河剪紙
一個水平面，起初是安靜的。
后來，它的內(nèi)心有了想法，便開始
反復(fù)折疊，構(gòu)思另一個自己。
世界之變，由剪刀決定。
刀鋒左旋右拐，它在尋找一條幽徑，
同時，也證明它在暗暗用力。
嚓嚓、嚓嚓，紙聽見紙聲，有人
在它的骨頭上磨起刀來。
剪刀里藏有變幻，也藏有藝術(shù)。
雙喜臨門，百鳥朝鳳，草木葳蕤，
倒立的“?！弊?，有一百種活法。
紙，一次次地鏤空自己;
刀，一次次發(fā)出迷人的低音。
“有人在離開我們?！彪x開
是最疼痛的斷裂。窗花的臉龐
哭得那么完美。一抹暗光在發(fā)顫的花轎上
漂移，帶走一條大河的秘密。
2020年3月19日
魯運河
大運河興沖沖跑出京城，跑過河北，
跑進山東時，便遇到了仇家。
黃河舉起一把生了銹的斧子，
擋住了去路。它將運河分尸兩段：
魯北運河和魯南運河——
這可是公然謀殺事件啊，就連泰山都看不過
去了。
云笑了：人到中年，還有啥看不過去的，
事實上，魯運河和我一樣，早已習(xí)慣了被謀殺
被宰割，
河水偶爾咆哮，它只是悄悄宣泄一下
內(nèi)心的淤積而已。
……真理存在于雄辯中，也躲藏在隱忍中。
連神都明白，萬物皆有艱難。
運河被困于山東，我見過它的背影，
它固執(zhí)、奔突，也大聲呼救。
有時候，明知未來無期，
群峰還是要踮起腳尖眺望一下。
我也有過那樣的時候，我在下游江蘇不住地 喊它，
運河竟意外地跑進了我的體內(nèi)。
2020年2月6日
運河鈔關(guān)
夕照臨清，夕陽就是一枚
急紅了眼的銀元。糧草、布匹、瓷器、香料，
妓女和嫖客……不分正面和反面，
只要銀兩足夠響，一律開關(guān)放行。
——鈔關(guān)是喂不飽的守財奴。
運河之上，船是個有肚量的大先生。
從北到南，從南到北，
受盡了顛沛流離和委屈。但船是個
明白人：走天下，沒錢怎么行？
——船總是原諒貪婪的人。
不遠處，火車在奔馳，
運河被拋遠，地平線不停地在發(fā)抖。
我凝視過那嘴巴緊閉的朱門——
一張年代久遠卷起毛邊的舊鈔，
不甘心接受奇異的寂靜。
2021年9月4日
七里山塘
一條水路迢迢，將仿古的建筑群
一分兩邊。江南富家子弟流行梳二分頭。
沿水路向前走是七里，沿街往回走還是七里。
七里，是白居易在蘇州埋下的伏筆。
陳圓圓董小宛來過，七里山塘火了一次;
曹雪芹來過，七里山塘又火了一次。
名人一次次地來，七里山塘
就一次次地出名，一次次地交出隱秘。
通貴橋下聽昆曲。有人搖頭晃腦，
有人灑下熱淚。想必他們是遇見了古代的自
己。
山塘街那些燈籠不分晝夜地亮著。
多少年，它在命里懸著，仿佛要用盡一生的光
明。
2020年2月15日
蘇 繡
百花齊放、鳥雀啁啾，飛禽走獸、高山流水……
許多想法，通過一根針的反復(fù)
而表達出來。
在繡布上，筆是無用的。
水墨也是，色線們替代了它。
鴛鴦游來游去，它們修長的腿
擺動著分秒。鐘表永不疲倦，愛情也是。
線頭散開，漣漪聚攏，呈現(xiàn)的
是一段陳年往事。
乾隆的袍子被新時代復(fù)制。
做舊如舊的繡品，從江南的鏡框里取出，
展示著時間和地理的神秘。
穿旗袍的少婦在圖案中醒來，一臉的小情欲，
她們肯定讓一個朝代的煙雨涂抹過。
線，隨各式針尖兒走江湖。風(fēng)浪起，
許多事在光影上漂移。繡娘們把手工越分越
細(xì)，
答案，也就越分越多。
那些復(fù)雜的情節(jié)，仿佛觸手可及，
又仿佛一無所知。
2020年2月20日
西津渡
都是些遙遠的事情了。即使派出一個
船隊出去尋找，也找不回你轉(zhuǎn)世的景象。
相比較渡口，我更喜歡戲臺。
渡口空曠，古代的風(fēng)浪一個接著一個刮過來，
說書人的話題，絲毫沒有被減輕。
相比較回憶，我更關(guān)注現(xiàn)實。
回憶是一根細(xì)線，隨時會斷裂成此岸和彼岸。
用條石鋪一架結(jié)實的梯子，接通藍，
天空正以我為中心形成風(fēng)暴。
下午五點，古街有琴聲傳遞過來，讓人心猿意
馬。
淘古的人陷進時間深處，抽不回身，
他是不是把自己當(dāng)成了故事中人。
我相信，在塵世的起折轉(zhuǎn)彎處，
都有一個渡口。渡日，渡月，
渡內(nèi)心的流水。那些空曠的部分，
像一個空懷抱，發(fā)生的情節(jié)，已被時間取走。
2020年2月13日
手 工?
指腹上運氣，刀尖上發(fā)力……
一只手，捭闔縱橫。高手在民間頻頻出招。
世界很大，有時也很小。
小到只有一粒米，一粒米之上弄東西。
有畫，就有山水;
有山水，就有鳥雀。動物們是草編的，
但它們不食草。
目光一動不動。聲音，也是假的。
立在桌面，它們一直在佯裝奔跑，
但不喊累。累，在手上。
中國結(jié)，虎頭枕，吉祥鳥。
那些叮當(dāng)響的小物件
被運河送來的風(fēng)吹得滿心歡喜。
丫頭就要出嫁，紅肚兜里藏滿針線活兒，
也藏滿不安分的秘密。
一只四處張望的麋鹿，正在被鏨子
一聲聲地敲打進搪瓷的釉面。頭頂上晃動的
樹影
被折疊成好看的梅花。
手工者任由時間流逝，沒有發(fā)聲，
偶爾直了直腰，作一次意味深長的停頓。
此時，繭花正經(jīng)歷一場蛻變。
面對一雙勤勞的手，
整整一個下午，我都無法說服自己。
2021年6月
拱宸橋?qū)懸?/h3>
導(dǎo)游說，拱宸橋是京杭大運河終點標(biāo)識。
圓，長嘆了口氣，它在句號中終于找到了自
己;
上弦月也有了歸屬，它在殘缺中，
抱緊了自己的另一個部分。
一個江南女子在橋上來回踱步，
此岸和彼岸，繃緊了她腦子里一根細(xì)細(xì)的弦。
她手中的柚子結(jié)滿星星般的迷離。
晚風(fēng)把夕陽的糖果遞給她，并
扯了扯她的衣衫，她沒有出聲。
她怕被別人提醒，她斜靠在自己的時間里。
橋下，漣漪繼續(xù)在擴散。
幾枚星星也在推波助瀾，把一個個秘密
推向看不見的結(jié)尾。
——那是一種消失的努力。
2021年1月28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