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跨文化書法教學搭建“文化腳手架”

【內(nèi)容摘要】本文旨在闡明在海外書法教學中為學生提供“文化腳手架”的必要性，主要就古代書論中涉及道家與儒家的一些論述，從更普遍的天人關系、人與自然、人與社會角度，提示一些對我們來說已是常識，卻有助于非東亞文化圈學生理解、欣賞書法的哲學文化觀念。文章試圖通過對書法源頭、書法本質(zhì)、書法的審美形態(tài)以及評價標準的討論，為書法課堂教學提供一些具體建議。

【關鍵詞】文化腳手架;道家;儒家;自然;生命

書法作為有代表性的中國藝術形式，正逐漸以各種方式進入美國的大學課堂。書法教學一般涉及三個方面：書法的哲學文化基礎、審美鑒賞以及技法訓練。這三者互為支撐，對于書法學習同等重要，也不易掌握。當然，具體課程設計會依據(jù)不同對象、不同教學目的有所側重。筆者所任教的愛荷華州立大學，一般以講座加實踐的方式授課，將書法作為一個環(huán)節(jié)放置在語言、文化課程（比如“中國文化傳統(tǒng)”）當中。然而學生對偶一為之的書寫實踐興趣盎然，但對書法作品往往美丑不辨，遑論進行更深入的賞析品鑒。這種審美意識的缺乏，實際上是更深廣的哲學文化背景缺失的問題。書法作為技術、藝術與哲學文化的復合體，需要多方面知識修養(yǎng)去理解。在東亞國家似乎不言自明。這是由于習焉不察，出了此環(huán)境則容易被忽視。而對于西方高校學生來說，如果開始就用書法自身的一套特殊術語就書法論書法，而不將其“嵌入”更普遍的哲學文化表達，可能會使人退避三舍，行之不遠。

因此，如同建筑過程需要“腳手架”一樣，在非東亞文化背景中的書法教學，也應當盡早為學生提供這樣的“文化腳手架”。如此方能使其知行并進，基于人類對事物的共同理解過渡到文化特性，避免因一時獵奇而興起，但終因不明就里半途而廢。“文化腳手架”這一概念，借自對外語言教學，其定義不一，但基本可指借助學生自身的文化與經(jīng)驗擴展其思想視野與學術成就。”[1]這種做法，頗似佛教初傳入中國時借助本土文化（道家）概念解釋佛家概念的“格義”。筆者之前曾經(jīng)提出將強調(diào)“有意味的形式”的西方抽象畫作為理解書法的一個中介，即是此意。[2] 這一概念也可指任何能夠幫助學生學習具體科目的更廣泛的文化修養(yǎng)，無論出處。文化是一個沒有邊界的概念，對書法與文化關系的全面理解，更需要群策群力，制定文化大綱一類的系統(tǒng)性文件。在此，筆者僅就古代書論中涉及道家與儒家的一些論述，從更普遍的天人關系、人與自然、人與社會角度，提示一些對于非東亞文化圈學生學習、理解、欣賞書法不可或缺的哲學文化觀念。這些觀念在教學中可以根據(jù)需要，作為文化課程闡述“書法的哲學基礎與文化意涵”的一個單元，更可以作為“節(jié)點”納入書法課程導論當中，或者插入不同教學環(huán)節(jié)，在技法練習與作品欣賞過程中不斷深化、細化與強化。

一、書肇于自然

理解書法，須從理解書寫的起源開始。在西方，書寫更多被看作實用工具。而在中國文化語境中，書寫被看作是更具本體意義、與天地萬物相關的活動。因此，應該讓學生意識到，古人在追溯其起源時，往往與宇宙起源、天地自然聯(lián)系在一起，以確立其合法性與神圣性。如蔡邕認為：“夫書肇于自然，自然既立，陰陽生焉;陰陽既生，形勢出矣。”[3] 具體過程便是模仿自然。倉頡觀察鳥獸之跡造字便是一個普遍的信仰。書寫的目的是超越時間限制，保存、傳承規(guī)范，以為萬事確立法度。后世也有將文字歷史推到河圖洛書、伏羲作八卦等更久遠的時代。[4]可以說歷史越古老，越接近萬物起源，越具有合法性。此處可以先進行宗教比較學的內(nèi)容，比如分析基督教的創(chuàng)世論與中國宇宙生成論的不同（當然有諸多版本的區(qū)別：道家與儒家，道、理本源與氣本源等），以及文字在各自文化中的位置。

學生要能夠理解在中國文化系統(tǒng)中，文字不只是一個實用性工具，文字書寫本身更是師法自然萬物以展現(xiàn)宇宙大道運行的文化活動。宇宙萬物生生不息、有機辯證、不斷變易，書法也應當如此，它將本已抽象化的書寫符號再度形象化、意象化?？梢哉f，對文字、書寫以至于書法的重視，不是基于歷史、科學認知或單純實用考慮，而是古人普遍的文化信仰。對學生強調(diào)這一點，不僅有助于其理解書法在中國文化與社會政治生活中的重要性——何以從帝王到人臣，從貴族到平民都看重，而且可使其對書法的基本審美形態(tài)、學習目標、鑒賞標準（如“意態(tài)天成”）形成初步認知。

二、師造化，法自然

理解了古代對于書法本源的信仰，讓學生理解“自然”這一同時具有本體與現(xiàn)象意義的道家概念在書法中的核心地位，就順理成章了。雖有書畫同源的說法，但書法畢竟不是繪畫。然而作為視覺藝術，對其判定標準仍是以接近自然為上。這也就不難理解，為什么古代書論充滿了以自然現(xiàn)象、自然事物、自然風景為基本喻體的比喻。比如王羲之論筆畫：“橫則正，如孤舟之橫江渚;豎則直，若春筍之抽寒谷?！盵5]他論結體毛病時則忠告：“字之形勢……不宜傷長，長則似死蛇掛樹;不宜傷短，短則似踏死蛤蟆?！盵6]王羲之此處更進一步強調(diào)，“有若自然”的自然，是充滿生機而非死寂沉悶的自然?？梢哉f，比喻不僅是修辭，還具有本體論意義，成為書論的基本話語方式。這些充滿古典詩意的比喻，大部分還是貼切的，能夠在書法作品本體與喻體之間建立有效想象鏈接?？梢哉f，沒有比喻，大半古代書論就會被改寫。

學生意識到以自然為喻的話語體系的重要性之后，如何在教學中運用呢？只停留在文字層面的聯(lián)想是不夠的，而且由于生態(tài)與文化差異，不同人對于同一詞語，尤其對于“自然”這一觀念本身，生發(fā)的聯(lián)想可能不同。應當“還原”書論所涉及的自然形象本身，強調(diào)其非人為構成以及蘊含生命力度的特點。借助其文字提示，但跳過文字障礙，以圖像或經(jīng)過簡化的圖形直接呈現(xiàn)。在這一過程中，可以引入更多圖片、短視頻甚至實物，讓學生比較鑒別自然與非自然（比如幾何圖形）、生命與非生命的區(qū)別，并試圖抽象出這些自然事物中蘊含的與書法相關的線條、形態(tài)，等等。從學生熟悉的身邊事物入手，可以有效減少學生對書法的陌生感。當然，要讓學生意識到，書法中字形所體現(xiàn)抽象化的自然形象，與所書寫文字的意義沒有必然聯(lián)系。但隨著學習進階，這些自然事物文化特性的引入便可避免，否則自然物象的文化意義就會缺失。因此另外一種更為深入的做法，是引導學生理解自然物象所呈現(xiàn)的意境。因為書論中所涉及的，很多是在中國文化中有特定意義的“人化自然”：比如飛鴻（英文中是毫無詩意的“野鵝”）、垂柳、松柏、寒江、枯藤等。此時可聯(lián)想到合適的古畫或詩詞等，茲不贅述。

三、天地間，人為貴

除純粹自然物象外，作為自然一部分的人本身也同時成為書論普遍運用的喻體。這當然體現(xiàn)了中國文化中將人與天地并列、天人合一的人本主義思想。隨著歷史發(fā)展與書法藝術的成熟，強調(diào)形神兼?zhèn)洌蔀樽詽h末至魏晉六朝書法成熟過程中的當然選擇。人的生理組成部件（筋骨血肉等）、樣貌（胖瘦）、動作姿態(tài)（行止坐臥）與精神風貌、性別區(qū)分、社會身份等相關詞匯直接被“挪用”來評價書法。無論生機勃發(fā)的自然還是身心健康的人，在書法中都是生命的象征。宗白華說：“中國古代的書家要想使‘字也表現(xiàn)生命，成為反映生命的藝術，就須用他所具有的方法和工具在字里表現(xiàn)出一個生命體的骨、筋、肉、血的感覺來?！盵7] 筆者也曾在前述文章中論及：“書法不是以筆墨為手段的‘仿制生命，而是以筆墨為材料的‘創(chuàng)造生命——依托單個字的基本形體，創(chuàng)造出一個獨立生命體，再由個體字組合構成一個充滿生機、動感與韻律的生命群落。”[8] 這個生命體，充滿變化與多樣性又整體協(xié)調(diào)一致。因此要避免王羲之批評的“平直相似，狀如算子”。

此處需要特別指出的是，以人喻書，圖像視頻資源豐富無比，人的身體語言的表達力更是動物無法比擬的。但需要教師時刻具有跨文化敏感意識，避免落入“政治正確”的陷阱。這些陷阱包括（但不限于）如下內(nèi)容：一、體態(tài)。由于在西方（特別是美國），肥胖癥是一個較為普遍的問題，以“胖瘦”或健康狀況來形容書法，可能會招致體形或健康不理想學生的抱怨;二、性別?；陉庩栂鄬Φ男詣e特質(zhì)的區(qū)分（剛柔、健壯與婉麗），長期以來在很多文化中被視作自然。在女性主義興起，性別與性取向邊界模糊的文化中，使用刻板化的性別描述詞語宜多加小心;三、種族。此類問題應該不多見，因為書法就是黑白墨色藝術，將其納入禁忌不現(xiàn)實。但是，如衛(wèi)鑠所用的“墨豬”等詞語，應盡量避免。此類問題，在課程大綱中做出聲明是較好的做法。而選取圖像視頻，最好以正面的少爭議的人物為主，比如體育、影視、政治、科學、藝術等領域人物的圖像選擇。

四、人正則書正

以上論述，以道家文化為主，強調(diào)了書法“推重自然”的哲學取向，這是貫穿整個書法史的基調(diào)，也是應當向學生特別強調(diào)的。然而，大約自唐宋起，對書法在儒家規(guī)范下的政治道德評價逐漸興起。這種評價基于“文如其人”“書如其人”的觀念，認為人的道德品質(zhì)（而非其自然生命屬性）影響甚至決定其書法的價值。著名的事例，包括對顏真卿、柳公權的正面評價以及對蔡京、趙孟的負面評價。顏真卿作為忠臣烈士的典范，其書法為歷代所寶貴。據(jù)傳柳公權以書法為喻，對唐穆宗進行勸諫。項穆對此論述道：“柳公權曰‘心正則筆正，余今曰：人正則書正。心為人之帥，心正則人正矣。筆為書之充，筆正則事正矣。人由心正，書由筆正。”[9] 而傳說蔡京因被認為是奸臣，在后世評價中其書法地位被蔡襄取代。趙孟作為宋代皇室后裔，出仕元朝也為人詬病。對于書法來說，這些可以說是“外部標準”。但是在歷史上，此種標準深刻影響了書法作品的傳承與社會接受。

書法教學涉及無數(shù)因素，本文只簡單涉及了其中自然、人與社會政治等“文化腳手架”中的基本因素。對這些因素的深入理解，一方面要輔之以作品鑒賞。如條件許可，盡量使用高質(zhì)量的印本。此處筆者特別推薦近年出版的彩色放大本碑帖，其所呈現(xiàn)的清晰細節(jié)，有助于學生更好地體會書法家筆墨運用與結體的用心。另一方面，也是最為核心的，就是將所理解的文化意蘊逐漸落實到技法練習當中，轉化成作品。當然，與文化相關的其他因素，諸如模仿與創(chuàng)新，模擬自然意象與個性化表達，以及謀篇布局所涉及的諸多辯證關系等都很重要。但全面論述則非筆者所能，只能就教于方家。

注釋：

[1]Gay， G. Preparing for culturally responsive teaching[J].Journal of Teacher Education.2016，53（2）：106—116.

[2]李同路.作為象征性生命體的書法藝術[C]//文心絲路——中國書法的跨文化交流與合作暨第九屆漢字書法教育國際研討會論文集.南寧：廣西美術出版社，2015：299.

[3]蔡邕.九勢[G]//上海書畫出版社，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81：6.

[4]項穆.書法雅言[G]//上海書畫出版社，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81：512.

[5]王羲之.書論[G]//上海書畫出版社，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81：32.

[6]王羲之.筆勢論十二章[G]//上海書畫出版社，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81：35.

[7]宗白華.中國書法里的美學思想[M]現(xiàn)代書法論文選.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81：97.

[8]李同路.作為象征性生命體的書法藝術[C]//文心絲路——中國書法的跨文化交流與合作暨第九屆漢字書法教育國際研討會論文集.南寧：廣西美術出版社，2015：300.

[9]項穆.書法雅言[G]//上海書畫出版社，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81：531.

作者單位：美國愛荷華州立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