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父親的故事

陳秀榮

成就夢想

小時候的夢想挺多，把字寫好就是其中一個。

與我家隔一戶人家有位老先生，他的字就寫得非常出色，一撇一捺都見功力。每逢春節(jié)，常常有人把裁剪好的紅紙拿到他家請他寫對聯(lián)。我時常打量他寫好的對聯(lián)，心中充滿了羨慕和嫉妒，哪一天，我也能把字寫得這么好，收獲一些贊美的目光，該多開心?。?/p>

與我家隔七八戶的人家有弟兄倆，字寫得也都非常漂亮，雖然沒有那位老先生的功底，卻也顯得飄逸秀氣。偶爾，我去他們家玩耍，見他們用廢報紙練字，真是羨慕、嫉妒、恨。大概因?yàn)樗母赣H是木匠的緣故，經(jīng)常到村干部家打家具，很容易拿到大隊(duì)干部家里的一些舊報紙。

報紙這個物什，現(xiàn)在看來再尋常不過，可在當(dāng)時，絕不是一般人家所能擁有的，大多是大隊(duì)干部家，至少是生產(chǎn)隊(duì)長家才會有。像我們這樣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家庭，報紙幾乎是奢侈品，只有在過年的時候父母才會從大隊(duì)部通訊員那兒要幾張回來，然后用糨糊小心翼翼地糊在墻上，算是一種裝飾，給春節(jié)增添一些喜慶。

上四五年級的時候，學(xué)校里似乎也發(fā)過一本大字本、一支毛筆、一瓶墨汁，印象中好像還有描紅本。偶爾還上寫字課，但那些課算不上真正的課，大多是應(yīng)付一下而已。寫字課上，我是非常認(rèn)真的，每節(jié)課我都非常認(rèn)真地練字，沒個把月毛筆便禿了，墨水也沒了。練字課上，皮鬧自然是少不了的，我在你臉上畫一個胡子，你在我手上畫一個手表，然后嘻嘻哈哈到河邊洗手、洗筆，到了河邊又是一通水戰(zhàn)：你朝我潑水，我朝你潑水……

可惜的是，在我們小學(xué)校里，就是一些老師也把字寫得歪歪扭扭的，甚至像螞蟻爬一般，全然不像出自一位老師的手。說他們是老師，只是因?yàn)樗麄兡苷驹谡n堂上，能認(rèn)識幾個字罷了，說穿了，他們僅僅是能識幾個字的農(nóng)民，把他們選去做老師，基本上算是濫竽充數(shù)?，F(xiàn)在想來，那真是一個誤人子弟的年代。

小時候，我的記憶力特別好。許多時候，背課文或者乘法口訣什么的，大多是全班第一。出手的字也不錯，時常得到老師的好評。更重要的是我對練字非常感興趣，許多時候我沒有像模像樣的毛筆，也沒有太多的墨汁，更沒有人家那種充滿墨香的報紙?？晌覍懞米值挠麉s一天比一天強(qiáng)烈。沒有毛筆，我就用小刀把蒲棒削尖做毛筆;沒有墨水，我就把河水倒進(jìn)僅剩一點(diǎn)點(diǎn)墨水的瓶子里去稀釋。盡管時間一長，就會發(fā)出臭味，但我總算有了練字用的所謂的墨水。

后來有一次走親戚，看到人家在大方塊磚上練字（據(jù)說，這大方塊磚頭是小時候農(nóng)家砌屋時放在門頭上面的），我好生羨慕，恨不得把那塊大方磚偷回去，這大概是我小時候第一次萌生出要偷人家東西的念頭。當(dāng)我有這種想法時，見到人家就臉紅心跳，手足無措。

很慶幸，我從一個磚窯旁總算撿到一塊，這件事幾乎讓我喜滋滋了好些日子。我背著父母用其他的碎磚塊蘸著水在上面摩擦，最終把這塊磚頭的表面磨得很光滑。我終于能天天有地方練字，而且可以隨心所欲地練。練字的材料到處都可以找到，筆可以用樹枝、青草或者蒲棒頭等，墨水就是到處都有的水。然而，好景不長。因?yàn)榫氉钟绊懥宋揖幙椘寻乃俣群唾|(zhì)量，常常完不成母親布置給我的任務(wù)，母親非常殘忍地將這塊我如獲至寶的磚頭扔到頭溪河的最中央—母親是撐著船扔到那個地方去的。大概母親知道我水性雖好卻無法到水那么深的地方將這塊磚頭撈起來。從此，我也時常朝著頭溪河的中央發(fā)呆甚至流淚。

有一天，當(dāng)我站在那邊發(fā)呆時，父親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到我的身后，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孩子，別怪你母親心狠，家里實(shí)在是窮啊，你不能用那么多時間去練字的。家里要是再多一個能編織蒲包的女孩兒就好了，缺你一個人手也就無所謂了……我這邊有塊磚，你把它收藏起來，完成編織蒲包任務(wù)后再去練練字。”

當(dāng)我用顫抖的雙手接過父親的磚頭時，我已經(jīng)淚流滿面。面對貧窮，父親仍然用心地去成就我的夢想。

進(jìn)城小住

很長時間沒回老家了，真想回去看望老父親。那天，我向朋友借了輛車，帶著妻子和女兒，吃過早飯就下鄉(xiāng)了。到了那兒，老父親正閑坐在大哥家屋檐下發(fā)愣。見到我們回家，他的臉上立即擠滿了笑容。但笑容的背后總有一絲讓人難以捉摸的落寞。因?yàn)槔夏赣H已經(jīng)去世十多年了，他日漸孤單，平日里連個談話的伴兒都難找。

我們走進(jìn)屋，嫂子從賣干貨的攤位上走回了家。大哥仍舊守在那兒，期待著顧客的到來。我邊喝茶，邊和老父親東拉西扯了一會兒，老父親臉上始終掛著難得的笑容。臨近中午，大哥推著裝滿貨物的板車回家了，老父親臉上的笑容明顯減少了。大哥將貨物放進(jìn)屋，然后在屋中小椅子上坐定，叫嫂子沏一杯茶。他詢問了我們身體、生活、工作等情況，我也問了侄兒暑假的學(xué)習(xí)安排情況。哥剛開始還很高興，話多了便氣憤起來。說起管教子女的事時，他一個勁兒地指責(zé)老父親，說他經(jīng)常庇護(hù)孫子和孫女。我知道，哥管教孩子常用的手段就是狠命地揍。我發(fā)現(xiàn)此時老父親臉上沒了笑容，漸漸地把頭低下，像個犯了錯誤的小孩。見此情景，我心里十分難受。于是，我勸道：“誰家的爺爺不這樣??？這是隔代親嘛！”隨后，我又將頭轉(zhuǎn)向老父親說：“哥教育小孩子，你別去管，只當(dāng)沒看見，跑出去玩！”老父親頭都沒抬，愣在一旁，默不作聲。見他這樣，我心里禁不住嘆了口氣。人老了就糊涂了，像個不懂事的小孩子！

我只好想方設(shè)法和大哥談些讓人高興的話題，盡量少往教育孩子的事情上扯。過了一會兒，我說：“讓父親跟我進(jìn)城待幾天吧？”父親聽后搖搖頭。隨即，他又用眼睛的余光瞟了瞟我哥，就不吭聲了。我媳婦兒說：“到我們那兒待幾天吧，想回來再把您送回來?！彼q豫了一下，還是搖搖頭。臨到一位朋友家吃飯前，我說：“父親！你再想想，想去就換身衣服準(zhǔn)備好?！闭f完，我們就上了車。

吃完午飯，我就急著要進(jìn)城。妻子說：“去問一下父親，看他到底想不想進(jìn)城？”她不提這事兒，我可能就不去接他了，因?yàn)槲疑洗温犝f他和大哥吵了幾句嘴，便特意回來接他，可他怎么都不愿跟我走。他還說老待在一個地方習(xí)慣了，不想到任何地方去，尤其是城里。我想，還是女人心細(xì)。于是我就對妻子說：“好啊！我請開車的師傅跟我到老父親住的街上去問一下，看他愿不愿意進(jìn)城待幾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