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絲佳
陽光雨露
周六的清晨,上海的空氣濕漉漉的,陽光鋪灑開來,枝頭的露珠晶瑩剔透。
王萌萌和小美約著一起吃早餐。她一邊輕輕攪拌著手中的豆?jié){,一邊微笑著聽小美跟她嘰嘰喳喳。
只要在王萌萌面前,這個叫小美的女孩就有說不完的話,宛如枝頭的鳥兒,一刻難停。
“姐姐姐姐,新加入‘一對一物質資助加情感關懷的結伴人,我已經做了統(tǒng)計,每個人都認真回了信……”
“……我們最近一直在鼓勵小于,他比以前真的開朗好多了,上次資助人生日,他早早地就寫好了一封信……“
“姐姐我跟你說哦,上周我在醫(yī)院被護士長點名表揚了三回……”
說起這些為之奮斗的事情,小美的眼神亮亮的,清澈如水,一如8歲那年。
早餐店里,大家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輕聲交談,王萌萌和小美的交流并不顯得多么特別。無論是從衣著打扮還是言行舉止來看,也都看不出小美是一個云南偏遠山區(qū)里長大的孩子。
云南到上海,飛機3小時,高鐵12小時。在交通發(fā)達的今天,距離好像已經不再是問題,而只有王萌萌知道,小美從云南到上海,這一路走了多少年。
我要和你們在一起
讓我們把鏡頭拉回到15年前。2006年的上海,常住人口1778萬,世博會國際招展啟動、上合組織峰會舉行……八街九陌,軟紅十丈。王萌萌懷揣著對大城市里奮斗拼搏生活的向往,像很多剛畢業(yè)的年輕人一樣,離開了生活18年的青島和讀了4年大學的蘇州,一頭扎進了人潮洶涌的大上海。
應屆生在大城市的生活軌跡多少有些相似,每天兩點一線地奔波,出了地鐵就走進辦公室,剛發(fā)的工資還沒焐熱就得交一部分給房東,日復一日……生活不像電視劇里那樣波瀾壯闊,也沒有小說里那么精彩紛呈,生活每天帶來的更多是奔波、疲憊和內心深處的迷?!趺让乳_始覺得,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一次偶然的機會,她從朋友那里得知“希望書庫”正在招聘兼職志愿者。那是上海的一家公益組織,從城市里募集圖書送給偏遠山區(qū)需要幫助的孩子。兼職做這份工作,需要付出自己的空閑時間,卻不能得到等額的金錢回報,但她想到了自己人格初成、三觀初建的時光,想到從前那個懵懂的小女孩正是從一冊冊書本里汲取了知識和智慧,才逐漸長成如今的模樣。
朋友問她:“你愿意加入嗎?”
她毫不猶豫:“我愿意?!?/p>
同年10月,她被安排帶隊去云南紅河州元陽縣運送募集到的10萬冊圖書,這是王萌萌人生中第一次真正踏足貧困山區(qū)。在那之前,“貧困山區(qū)”這幾個字對她來說是那么遙遠且輕飄飄,這個詞只存在于影視作品和新聞報道里,和她的現(xiàn)實生活始終隔著一層紗。但就在這一年,這層紗被撕破了,現(xiàn)實不加任何掩飾地展示在她的面前??吹缴絽^(qū)的孩子,她才明白“衣衫襤褸”不是形容詞,而是客觀真實的敘述。
學校的圖書室很簡陋,只有幾個書架空蕩蕩地立在墻邊,工作人員把募集來的圖書放到書架里,還沒完全擺好,孩子們就一窩蜂地涌了進來。
“哇!好多書!”
“我要看這個!”
“啊我也要看!那你先看,看完了我第一個看!”
孩子們驚嘆,王萌萌也驚嘆,送到這里的圖書,大多都是大城市里孩子們“不愛看”“淘汰掉”的“舊書”了,卻能給他們帶來這么大的喜悅嗎?看著孩子們對著圖書眼里發(fā)出的光,她覺得自己瞬間被點亮了。
“那種溫暖和怦然心動的感覺,難以言表?!辈徽摃r間過去多久,那一刻的情感始終令王萌萌難以忘懷。
從云南回來,王萌萌就立刻做了一個除了自己,幾乎所有親戚朋友都反對的決定——辭職,去“希望書庫”當全職志愿者。全職志愿者沒有工資,每月只有800元補貼,這對于上海的生活成本來說簡直是杯水車薪,但對于心中已經為未來鋪好路的王萌萌來說,足夠了。
把你的手給我
王萌萌是那種選定了路就一定會走下去的人。在這條路上認識小美是偶然,也是必然。
成為全職志愿者后,她開始大量走訪云南紅河州的偏遠鄉(xiāng)鎮(zhèn)。城市里的小學有公立、私立之分,你家外教水平一流,我家課外活動豐富多彩……選得家長眼花繚亂、目不暇接。鄉(xiāng)鎮(zhèn)的學校卻沒有這么多選擇,每個鄉(xiāng)鎮(zhèn)只有一個“中心校”,一般來說,中心校就是該鄉(xiāng)鎮(zhèn)條件最好、規(guī)模最大的學校。
王萌萌此行認識了扎根一線多年的彝族女教師馬老師,因為懷揣同樣的教育夢想,兩人迅速成為了知己。馬老師體諒她,決定先帶她去離中心?!白罱钡膶W生小美家里,這個“最近”,竟走了一個小時。
去的路上由小美帶路,8歲的小美蹦蹦跳跳走在前方,時不時回過頭來笑著打招呼:“老師不著急,一會兒就到啦,我家離學校很近的?!币粫河峙艿脹]了影,突然折回來,神神秘秘地從背后摸出一朵小花,眼睛亮亮的:“老師,送給你?!?/p>
終于來到小美的“家”,那和城市中定義的“家”很不一樣,只是一個“田棚”,石塊堆砌、泥糊墻面。王萌萌彎腰進去,雖然是白天,但屋里面依然很暗,屋里簡陋地放置著石頭搭成的灶臺,床上堆著幾床已經看不出顏色的被子——小美未滿月時,父親就因礦難去世,母親遠走他鄉(xiāng),小美就和奶奶與叔叔一家,6個人擠在這間小小的房子里。奶奶原本在做飯,見他們來了趕緊擦擦手出來。難得來外人,她有點局促:“老師你好,你好,哎呀你辛苦了……來,坐,坐?!?/p>
王萌萌看看四周,一時間不知道自己能坐在哪。
來的路上有小美在前面蹦蹦跳跳地指路,天色又早,路途雖然遙遠,但這一路心情很好?;厝サ穆飞?,王萌萌鼻頭一直發(fā)酸——小美的兩個堂弟就快到上學的年紀了,她很擔心這個眼神明亮、一路歡歌笑語的孩子會因為經濟原因無法上學。
思前想后,她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一個“丁”字路口——不管不顧地按照原定路線繼續(xù)前行,不會出錯,她可以繼續(xù)通過書籍影響很多孩子?;蛘?,急剎車拐彎,走上一條此前從未走過的路,直面前方的無數困難,做一件可能失敗、但如果成功就會直接影響孩子一生的事情。
命運的天平在她面前搖擺,未知那端的砝碼一點點加重,王萌萌找到馬老師:“姐姐,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做一件事?我們可能會面對許多困難,但如果成功了,將改變這里很多孩子們的命運?!?/p>
她又找到小美:“給姐姐一個機會,讓我成為你的新家人好不好?以后你不用擔心沒有學上,在生活、學習上遇到的所有開心的、不開心的事情都可以和我分享。姐姐對你沒有任何要求,只是希望你能堅持讀書,長大了以后去看看更大的世界。”
那年小美8歲。在她的世界里,中心校就已經是很大很大的地方了,她不知道“更大的世界”是什么樣的,也沒有想過有一天自己能去比中心校更遠的地方。直到如今,22歲的她站在歲月的肩頭往回看,才發(fā)現(xiàn)后來生命中的一切,早在遇見王萌萌的那天下午就埋好了伏筆。
春暖花開
就這樣,“一對一物質資助加情感關懷”公益助學邁開了堅實的第一步。這條路的起點處,兩位結對人一個剛剛大學畢業(yè),一個才踏上求學之路,在溫暖的陽光中相互牽手,啼聲初試。
返回上海后,王萌萌陸續(xù)收到小美的來信——
“萌萌姐,今天拼音聽寫,我是班里唯一一個滿分的!”
“萌萌姐,馬老師把你寫的《大愛無聲》帶給我看了,我真的很感動,也好幸運能遇到你。”
一聲又一聲“萌萌姐”,穿過千條水萬重山,拉近了兩人的距離,更堅定了王萌萌的信念。她和馬老師分別在上海與云南開始“一對一物質資助加情感關懷”的工作,家訪需要資助的孩子、和家長溝通、和孩子溝通、確定結伴對象、指導并見證他們的第一次交流、幫助孩子在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對資助人表達感謝……前面的路沒有人走過,她們就當自己的開荒者和引路人,一邊摸索著向前,一邊一磚一石地鋪路。不為名、不為利,只為用真誠的心點亮一雙雙渴望的眼睛。
在她的第一部小說《大愛無聲》出版后,“一對一物質資助加情感關懷”逐漸由“零”走向“一”。面對每一位慕名而來想要捐助的愛心人士,她都再三確認:“你是真的考慮好了嗎?我必須把可能遇到的問題和風險告訴你,如果你深思之后還是愿意和孩子結對,歡迎你加入我們的隊伍,和我們一起點燃夢想?!?/p>
這個世界是愿意傳播和歌頌善意的。公益的名氣越來越大,結對的人數越來越多,小美也迎來了學生時代的重要轉折點——中考??删驮谀悄?,奶奶病危。
小美的父親在她小時候就因礦難去世,母親遠走他鄉(xiāng),奶奶就是她最親的人,在她孱弱的肩膀上支起了一片藍天,為她遮風避雨、教她感恩向善??墒悄且荒?,這片天要塌了。
王萌萌聽到消息后第一時間趕回了元陽,當時小美的奶奶已經不大能看得清楚,卻依然緊握著她的手:“老師,老師謝謝您!老師,以后我們小美要靠您了……”
其實她倆不是“誰靠誰”。她們兩人和其他結對的人,表面上看是資助與被資助的關系,其實一路都在互相扶持著成長。小美初三這年,王萌萌安慰她、鼓勵她、關懷她,陪她把塌陷的天空一塊塊補好,又走入一片新的天地;王萌萌生病的那一年,小美替她分憂,不斷關懷她,陪她走出至暗時刻……于病榻上、于困厄中,結對讓兩個原本不相識的人相識相伴相知,讓一個偏遠山區(qū)的孩子一步步走到都市,讓更多原本面臨失學風險的孩子看到了更大的世界。
尾聲,深情呼喚
如今,小美在上海的一家醫(yī)院擔任實習護士,同時也是王萌萌公益組織中的骨干力量。王萌萌依然會每年回幾次云南紅河州,回到自己的第二故鄉(xiāng),精衛(wèi)填海、銜泥不息。小美長大了,她從未忘記自己來時的道路,和她的萌萌姐一道,幫助更多女孩擁有受教育的權利,幫助她們成為內心更強大的人。
王萌萌以志愿者身份創(chuàng)作了數部反映志愿者事跡的長篇小說和電視片,同時收獲了全國性和上海市多項榮譽稱號,但她始終認為,自己人生的高光時刻,是在上海世博會期間。
那一年,她把12歲的小美接來上海,陪她參觀世博會的各個場館。小美回云南前夜,她給小美洗了個澡,然后用吹風機把頭發(fā)吹干。在吹風機的嗡嗡聲中,小美淚流滿面:“萌萌姐,我很小的時候媽媽就離開我了,從那以后,我就再也沒叫過媽媽了,今晚我能叫你一聲媽媽嗎?”
(插圖/陳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