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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凍土觀測段

    2021-11-02 12:32:03
    小說月報 2021年9期
    關鍵詞:中士教導員軍醫(yī)

    那日的軍事斗爭結束后,他和另一個人把一名倒在地上的小個子兵架到盾牌上。兩人抬著盾牌,跟隨四周的叫喊聲朝后方走。

    原本圍在醫(yī)務帳篷門口的人,自動退開一條讓他們過身的路。那些背對他的,此時轉(zhuǎn)過臉。這邊有一張豁開了的嘴,那邊有個額頭開花的腦袋。小個子兵被放到醫(yī)療床上時睜開眼,問了句,我還活著嗎?

    你活著。軍醫(yī)湊近了告訴小個子兵。

    我想睡覺。小個子兵說。

    踏實睡一覺吧。軍醫(yī)說。

    兩名護士。一個剪開小個子兵身上被劃爛的衣物,另一個往他皮膚上貼大片的發(fā)熱貼。

    我好冷。小個子兵說。

    軍醫(yī)捏了捏小個子兵的大腳趾。

    我在捏你哪根腳指頭?軍醫(yī)問。

    小腳趾。小個子兵回答。

    右腿和右胳膊折了。軍醫(yī)小聲對一個在流淚的護士說。準備吊水吧。

    凍得太狠了,血管根本找不見。護士說。

    找礦泉水瓶子灌溫水,挨著手腳擺上一圈。軍醫(yī)說。

    走出帳篷之前,軍醫(yī)請他幫忙把一旁鐵架子上的棉大衣拿過去給小個子兵蓋上。小個子兵睜開眼睛看著他。

    排長,你也被搞傷了。小個子兵喃喃地說。你的頭破了。

    走出帳篷,逆著后撤的小股人流,在往前方回返的人當中,他看到一個年紀很小的兵。即便隔了一定距離,繃帶擋住了他半張臉,還是能判斷出這個兵非常非常的年輕。他有些明白那邊的外軍為何叫他們學生兵和童子軍了。

    他慢慢靠上去,跟在那個士兵后邊朝前走。不遠,臨近河道的灘地上聚集了一些人。

    拿繩索,拿繩索去??!有一個戰(zhàn)士背向人群,喊叫著沖他的方向跑過來,與他擦身而過。

    將要靠近人群時,走在他前頭的兵忽然扭過頭來。

    排長,是你吧?排長。年輕的聲音說。

    你是誰???他反問。

    是我啊。那個聲音又說。

    你不去帳篷,跑回來干嗎?他問。

    你是不是來找我們班長的?年輕的聲音說。

    你們班長是誰?

    許元屹。

    對,許元屹,許元屹在哪兒?他又問。

    排長,你是不是不知道我們的班長在哪兒?

    我不知道。他回答。

    那個年輕的兵轉(zhuǎn)過被繃帶纏住的半邊臉,繼續(xù)朝河道走去。

    河道邊圍著的人里面,有他還能一眼認出來的。但被認出來的人根本沒有回頭看他。那些人緊盯著河道,不動聲色的表情如此一致的驚愕和悲慟,以至于他覺得有必要去看一眼他們在看的東西。他走過去??吹降氖倾殂橛縿拥暮铀K骼镉幸簧砉牡昧飯A的荒漠迷彩服,明顯被河床里的石頭縫卡住了,還卡得很牢。瞬間又能根據(jù)它起伏的力度判斷它附著于具有一定重量的物體上。過一會兒,膨脹的迷彩服帶動水下某件東西翹起來,躍出水面。

    他又看了一眼,打算辨認那個躍出水面的、圓的東西。他的喉嚨里不受控制地發(fā)出一聲呻吟。

    一個人頭臉朝下,四分之三的身體陷在水浪里不受控制地擺動和搖曳。融雪后沖下峭巖的洪水力道很大。這樣一具軀體,卡在河道里是不現(xiàn)實的。

    沒人告訴你嗎?排長,那是許元屹班長。年輕的聲音從一旁傳來。

    打撈從傍晚開始,用了很長時間。

    一個排的人被分成五個小組。士兵們一面凍得直哆嗦,一面手挽著手,慢慢地朝這具身體靠攏。好不容易靠近了,他們輪流上前抓住那個身體或者衣物的一部分,動作謹慎卻用力地向外拖拽。每個人都試過了。每拽一次,那具身體都往河道里卡得更緊一點。明明是被幾塊石頭卡住了腿,那個軟乎乎的身體就是拽不出來。

    夜里。河道邊的灘地上。他入神的目光順著河水望去,瞥見那具身體還在水里浮動。

    誰把篝火撥動了一下,火旺了一下又暗下去。煙向水邊繚繞,明亮的火苗也朝那個方向飄舞。稍稍往里踢點土,火星就向天空飛去。下過水的士兵們圍坐在火邊,他們的臉上被篝火烤出了皺紋,面頰凹陷下去。有一個戰(zhàn)士,從口袋里掏出家信撕成一條一條,摳出石縫里干了的苔蘚,彎著腰給大家卷煙。

    離篝火更近的,還有兩個那邊的人。其中一個躺著,已經(jīng)死了,另一個坐著,還活著。

    剛才有一個土氣十足、身子骨扎實的中士坐在他旁邊。戰(zhàn)斗結束后,這名中士在清查現(xiàn)場時,從崖壁下的洞穴里發(fā)現(xiàn)了這兩個人。當時兩個人都受了傷,蜷縮在洞里,其中一人傷得更重。中士喊來翻譯,讓翻譯指揮受傷較輕的那個背上受傷較重的,聽他的指令往后方走。翻譯告訴中士,受傷較輕的人不愿意,說同伴明顯快死了,而自己也受了傷,背不動。中士說不背可以,那就誰也別走,直到耗死為止。受傷較輕的人等翻譯說完,讓翻譯幫他把受傷較重的人抬放到自己背上。但那人堅持不讓同伴趴在自己后背上,不肯與這個人頭挨頭。翻譯說,受傷較輕的人認定同伴就快死了,而他害怕死人。

    翻譯走在前面,中士跟在他們后面,看見輕傷者駝著腰,倒背起自己的同伴往前走。重傷者的兩條腿被使勁拽住,垂下來的腦袋和胳膊都在地上拖著。

    中士走上去喊,說你他媽的不能這樣對你兄弟。輕傷者似乎沒有聽見,只把重傷者的兩條腿又往肩上拽了拽就繼續(xù)朝前走。中士趕上前,抬起被拖在地上的人的腦袋,托住了他的肩膀。翻譯轉(zhuǎn)過身看了一眼,示意輕傷者停下,接著走到近前半蹲,讓中士把重傷者抬放到自己背上。

    送到灘地的篝火跟前不久,那個被背過來的人就斷氣了。借著火光,他看到那個人臉上的瞳孔散得很開,嘴唇張開,保持著臨死前呼吸異常艱難的表情。

    中士讓翻譯告訴坐著的輕傷者過去把同伴的眼睛闔上。翻譯說,那人說自己害怕尸體,不想去。

    你兄弟是你他媽給拖死的,你必須去。中士讓翻譯轉(zhuǎn)告那個人。

    輕傷者沮喪著臉,慢騰騰地爬過去。伸出右手食指,照那個人臉上眼睛的位置,飛快地一邊戳了一下。再爬回來時,臉上如釋重負。而地上那張面孔,生命盡管一滴不剩,仍舊半睜的雙眼還被什么驅(qū)策,緊盯外面的世界。

    他忍不住回想那個人方才用一根手指頭,戳了戳同伴眼皮的動作。又偏過頭來看著那個人此時把手伸進敞開的方便面袋子里。因為手哆哆嗦嗦,袋子窸窣直響。

    次日晌午,連夜開進溝里的挖掘機下了河。將許元屹從水里打撈上岸時,很多人都在。他記得身旁有個人,一直以手覆額擋住眼睛,啞著嗓子飛快地說:?菖他媽的,?菖他媽的。

    許元屹被送走時,他看到前一晚遇上的那名年輕的列兵跟在擔架左側(cè)。上回和那邊的人發(fā)生口角沖突,這名列兵還是第一次進溝。連長組織他們對等反擊時,這名列兵退到旁邊的崖壁下尿了褲子。那日沖突平息后,連長把列兵叫過去,給了列兵一枚那邊的人撤離時遺落的小鑰匙扣。

    后續(xù)增援的作戰(zhàn)單位和醫(yī)療小組陸續(xù)進溝駐扎,有人帶上來一桶白石灰和兩把工具刷。在靠近許元屹上岸的灘地的崖壁前,挖掘機車斗又一次升起。前一晚篝火邊的那名中士在崖壁上寫下四個楷體大字:山河無恙。一陣叫喊聲升起來,塵沙似的落了下去。

    灘地上的人陸續(xù)走回帳篷。剛站在他身旁絮語的那個人仍舊立在原地,由著烈風搖撼身體。他看了一眼那個人痙攣的鮮紅色面孔,從這個狂叫著的像樹的人面前走了過去。

    不多時,山脈、巖峰、土阜都變暗了。在鴿灰色濃霧的重壓下,太陽對準山脊西麓深深一啄便彈飛而去。

    他一度確信,那天有關戰(zhàn)斗的每個細節(jié)都會被所有人牢牢記著。包括記著過河時水沒過腰,全身抖得牙齒磕碰,眼淚迸濺;攀爬和振臂呼喊時,缺氧的哽窒、眩暈;從山坡上方滾落的或被投下的石塊擊中的身體壓傷他左臂;他摘下鏡片碎裂的眼鏡框,咬住一條鏡腿,背過身擋住跪坐在地上呻吟的戰(zhàn)士,伸手捂住戰(zhàn)士流血的后頸窩;不斷縮緊的包圍圈里,四周狂熱刺耳的叫喊聲掃掠內(nèi)臟……

    然而沒過多久,連貫的場景就有了皸裂的跡象。仿佛頭腦斷定他無力悉數(shù)消化,就讓他往后再想起的時候,一次只照見一截片段。

    軍事斗爭結束半月后,他將那天晚上半邊臉被繃帶纏住的年輕列兵叫進帳篷。

    “班副跟你們說了是寫戰(zhàn)地日記嗎?”帳篷里,他捏著兩頁紙問站在跟前的列兵。

    “說了?!绷斜卮?。

    “你寫的什么?”

    “戰(zhàn)地日記?!?/p>

    “不對,”他抬手晃了晃薄薄的兩頁紙,“這是咱們開春剛進溝巡邏的時候,某個晚上發(fā)生的事,不是那天的事。”

    列兵點頭。

    “你得寫那一天?!?/p>

    “好多事我都不記得了,”列兵小聲地說,“一開始我跟著班長他們沖上去反擊,然后我受傷了,我被那邊扔過來的石頭砸暈了。醒來的時候,他們說班長從山上掉進河里面犧牲了?!?/p>

    “可是之前……”他耐著性子說,“指揮所讓你們寫情況說明,你是寫了的。”

    “是的?!绷斜瓜骂^。

    “那為什么呢?”

    “情況說明我只寫了幾句話,”列兵說,“我寫了沖突之前班長怎么背著、抱著我們過的河,他的腿被凍壞了,他的腳被冰碴兒搞傷了才犧牲的。班長說,團長說過,老皮芽子咋過河我都不管,這些娃娃的腿不能凍下病根兒……”

    “那你現(xiàn)在寫這個下雪的故事又是為什么?”

    “我覺得重要?!?/p>

    “哪兒重要?”

    “很重要?!绷斜緡伭艘宦?。

    “好,”他抬頭看著列兵童稚的眼睛,“去忙你的吧?!?/p>

    他不是想教訓人才把那名列兵叫過來,這篇戰(zhàn)地日記也沒有任何問題。那天過后,上級各單位的調(diào)研人員接踵而至。當時溝里沒有電腦也不通網(wǎng),個人情況匯報無法整理成可以被反復拷貝的書面材料。副團長、副政委和營長分撥組織留營的戰(zhàn)士,由他把戰(zhàn)士們一次次地帶進指揮帳篷,陪他們回憶、述說并寫下那天他們能記得的事。有的人開了口滔滔不絕,旁邊的隨聲附和,幾個人像電線上的鳥;有的人瞪大眼睛,單個詞語往外蹦,重復別人說過的話。有一名戰(zhàn)士從帳篷出去后徑直走到河溝邊,趴跪在地上把頭反復蘸水里,直到被營長拖回岸上。

    列兵寫的兩頁紙還在他手里拿著。一個他無比熟悉的聲音就在其間。熱心的、粗大的聲音,少了一點許元屹平常的逗弄,卻比許元屹在時說話的聲音更為平和。

    這時副團長掀開擋雨布走進帳篷,讓他帶通信兵出去架設從溝口到河岔口的單機磁石電話機線路。從哪個方向下河溝、從哪一側(cè)放線等,說了很多。副團長還讓他留心看看河岔口點位的場地,聽說要在那一塊地方建活動板房供前線的人居住。

    他將手里的兩頁紙疊好放進胸前左側(cè)上衣兜里,隨后走出帳篷。

    到了溝口,他帶兩名通信兵下車看了地形,開始放線。其中一名通信兵很聒噪,他一直聽不清那個兵在說什么,只覺得耳朵和腦仁都疼。忙活了一個來小時,他感覺眼前起了一層霧,看什么都模糊,帶他們過來的猛士車停在哪個方位還得想半天。

    費勁爬上車的副駕時,他渾身發(fā)冷。為了放線,猛士車的后門開了半扇,寒風夾著雪、辛辣的尾氣直往他鼻腔里灌,眼淚潸潸不停。

    放線完成,進行通聯(lián)測試的時候,從團部過來的物資車正好到了。他讓通信兵上那輛大廂板返回營地,隨后讓猛士車的司機開快車,帶他趕到河岔口的點位上看一眼。

    回程時,他讓司機打開暖風,但沒用,車里還是越來越冷。

    回到營地,他只記得自己走進醫(yī)務帳篷,找了張床就脫下衣服蓋在身上躺下了。他臉皮燥熱,但身上又感覺不到什么溫度。每道骨縫都酸。向左側(cè)翻身時,靈魂一下被擠出身體,飄在空中向下望著自己。過會兒有人跑進來,他已毫無意識。

    他再醒來已到晚上十一點多了。睜開眼他哼唧了一聲,坐在一旁的營長立刻伸過頭去看他。

    “感覺咋樣?”營長問。

    “我發(fā)燒了?”

    “三十八攝氏度,過半小時再量一次,應該能下來一點?!?/p>

    “離我遠點,小心是病毒?!?/p>

    “是傷口有炎癥,”營長說,“你的頭都這樣了,自己不疼嗎?”

    “頭咋了?”

    “他們說你的傷口處理過、抹了藥是這個顏色,根本不是,剛才軍醫(yī)過來看,你這個血痂都硬了,肉長到一起了?!?/p>

    “自己長好了挺好啊……”

    “軍醫(yī)說這肯定留疤了?!?/p>

    “無所謂,”他有氣無力地說,“留吧?!?/p>

    “你是被干傻了吧?!?/p>

    “可能都死了,我自己不知道而已?!?/p>

    營長忽然噎住,用顫抖的聲音說:“狗慫,你活得好著呢?!?/p>

    他望著低矮的篷頂,有一瞬間以為那頻頻閃爍著的,是點點滴滴滲透的白天的亮光。接著喉嚨里泛上一陣腥味的涎沫。

    “弟兄們一直覺得,是我們那個點位危險,得干起來,所以跟我說這事兒的時候,他媽的一點準備都沒有?!睜I長說。

    “我們沒戴鋼盔就去了……”他說,“沒想到那邊抄著家伙過來,硬他媽碰瓷?!?/p>

    “那天下午六點多,”營長說,“剛準備燒個火搞點吃的,他們就跑過來找我,說剛通報你們那邊對峙了,讓我們這頭的任務分隊上車待命。我們在車上等到凌晨三四點,又給我們通知,改成回帳篷里待命。我們就坐著迷迷糊糊等到第二天早上八點多。我八點五十分的時候跑了趟廁所,回來就看到機操手在等我,跟我說你們那邊打了兩個電話急著讓我接,我守著電話,回撥了五六分鐘才接通。是許元屹帶的那個報務員,跟我說,報告營長,昨晚溝里對峙了,我班長沒了。接著政委給我打電話,說目前局勢不穩(wěn)定,一定要我把帶出來的分隊做好穩(wěn)控,隨時做好應對突發(fā)事件準備……有人犧牲的事暫時保密……后面的話我腦子一片空白……我全都答應了。

    “我召集骨干開了會,安排了工作,安排人找點紙準備燒一燒。原因我沒說。早飯我沒過去吃,然后突然有人跑過來,有個許元屹的同年兵,一臉子惶急帶淚,說營長,溝里出事了,許元屹沒了,好些人傷了。我想叫他快閉嘴,話就梗在脖子出不來。我一把摟住他脖子把他架出房子,出了門我崩潰了,把帽子從頭上拉到眼睛,哭了十秒,跟他把早上首長的指示說了一下,問他還有誰知道這個事,他說他們值班室的都知道了。想瞞也不可能了。”

    他聽人說,營長剛進溝口就把一撥人給懟了。他當時想:一方面確實是營長目前擔著管控風險的壓力太大;另一方面,大概還是想到了受傷、犧牲的這些人。他的連長后腦勺縫了四針,指導員左肩脫臼,門牙斷了。團里讓他們下山養(yǎng)傷,兩人不肯。指導員在斗爭結束后第三天,堅持要在教育動員大會上也講一課。當時有上級指揮所的主官在會上旁聽,講話前每個發(fā)言的人都交了講話稿,但指導員在臺上講了近二十分鐘,和交上去的稿子沒幾個字能對上。

    那日晚上開飯前,他和指導員跟著營長去了河邊。營長蹲在河邊,往河里扔了一包沒拆封的軟中華。

    元屹,營長對著層層卷卷的水浪說,有的人流血犧牲,有的人貪圖安逸,有的人蠅營狗茍,好像仗是他們打的,長城都他媽是他修的。我要是不操練這些人,就是對不起一線,對不起你。

    他用手指輕輕地撥動輸液管。

    “給我打的左氧?”他問營長,“不用隔離?”

    “炎癥壓下去就好了,”營長說,“副團長要你過兩天帶物資車下山?!?/p>

    “行……”他閉上眼睛說,“還得提醒你一句,收斂點脾氣,別再懟人了。上面的、下邊的、兄弟單位的,能忍就忍?!?/p>

    “你聽誰說什么了?”

    “駕駛員說拉你進溝的路上,你把上邊派過來的人給練了一頓。”

    “我沒練他,”營長說,“翻達坂的時候,那慫貨暈車一直吐。吐完了說就這鬼地方,給他一個月發(fā)五萬塊錢他都不來,我說對,我們都是沖溝里那點兒補貼才干到現(xiàn)在的。

    “我跟那慫貨說,不是誰都能和這么好的弟兄死在一塊兒,比方說你就沒有這個福氣?!?/p>

    他感到太陽穴跳動時繃住了眼眶,脹得頭疼難忍?!坝袀€東西給你,”他頓了頓說,“許元屹帶的一個兵,寫了一篇許元屹的日記。寫的不是那天的事,是我們在溝里巡邏宿營的一個晚上?!?/p>

    半晌,營長既沒有起身,也沒有吱聲。就那么在馬扎上彎著腰,縮著身子,向前探出的兩只手交握。

    “上衣兜里,左邊?!彼f。

    營長走過去,翻他的兜,取出日記。

    “那天晚上,”他說,“那邊有兩個人被我們的人發(fā)現(xiàn)了,帶回來的時候,一個死了。我們就跟另一個人說,你去把他的眼睛闔上吧。那人就爬過去,伸出了一根手指頭,朝死人的眼皮上一邊戳了一下。真的……當時我真的想不通……這是你的兄弟,你怎么就用一根手指頭……一邊戳一下?”

    “凌晨五點來鐘,那邊來了人領傷員。我就盯著過來的人一個一個地看,沒有一個人在哭,你知道嗎,沒有一個??炝c鐘,那邊又過來一個男的,三十六七歲,走過來看到了地上躺著的那個死人。等看清那人面相的時候,這男的眼睛紅了。我就看著他走過米,兩只手抱起那個人的頭,放到自己膝蓋上,伸手給他把眼睛闔上了?!?/p>

    “說實話……”他說,“那一下,不是那個死人……好像是我自己解脫了?!?/p>

    他迷迷瞪瞪地半闔著眼。臉前的亮光逐漸減弱,昏暗的空間更加狹小。到處透出溫熱的臭氣。隨后涌入的場面在他雙眼的虹膜中飛旋,折返,了無聲息。

    懸停。

    巡邏途中,他們跪著攀爬的山地冰面猶如被剝?nèi)ケ砻婺菍拥钠ぱ孔?,反射冷硬而純凈的幽光。遲遲進來的,他們的聲音,從令人麻木攢到了頂點的寂靜中流出,帶著深重的金屬般的回音。

    待會兒蹲坑的時候,許元屹對那名列兵說,一定要記住隔半分鐘就站起來前后甩一甩、晃一晃。

    知道為啥嗎?許元屹一旁的中士說。

    那名剛止住鼻孔出血,嘴唇干裂起滿了泡的列兵搖搖頭,又點了點頭。

    你要是一直蹲著不動,你的那根小短腿就用不成了,凍上了知道不?中士說。

    知道為啥你的小短腿一直沒啥事嗎?許元屹扭過頭望著中士說。因為你的小短腿長在你該長腦子、該長心的地方了,脫光了也凍不死你個傻慫。

    許元屹抓起一把雪塞進嘴里,又往那名列兵嘴里塞了一把,拍拍列兵的肩膀說,去那塊大石頭后邊蹲著吧,蹲一會兒就站起來搖晃搖晃。

    那天是他們進溝后的第二個星期六。起初他還敦促他們中午去河邊往臉盆里多鑿點冰,放太陽地里化了水刷牙洗臉,再往后他也不催不說了,大家伙都胡子拉碴,手上、臉上結了一層黑紫色的硬殼。太陽再一曬,皮爆開了就露出小塊發(fā)紅的嫩肉。

    那天夜里。深藍和紫羅蘭色交混相融的星空下,凍僵的一群人圍在篝火旁,兩人分食一袋自熱干糧,吃完就枕著睡袋看存在手機里的小視頻。

    那名列兵在時隔不久后,交給他的那封戰(zhàn)地日記中描述的場景,帶著毫不狂烈的情緒,隨列兵輕輕的嗓音再度降臨——

    我永遠不會忘記……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天晚上的月亮是那么的明亮。又大又圓的月亮靜靜地懸掛在夜空中,旁邊有無數(shù)的星星在閃爍,一閃一閃的,漂亮極了。

    月光靜靜地散落在每一寸的土地上,我和許元屹班長被這美麗的夜空牢牢吸引住了。

    慢慢地,我和許班長在這夜空的照耀下進入夢鄉(xiāng)。在我睡得香的時候,一陣冷風吹來,我不禁拉了拉睡袋。拉一拉,卻感到有雪進來了,涼涼的?;蛟S有一種懶惰在作怪,這冰冷的雪并沒有使我起來看一看情況,而是繼續(xù)入睡。

    天亮了,我被他人的呼喊聲吵醒。當自己想要動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完全被雪壓住了,想動完全動不了。在我掙扎的時候,許班長過來伸出手塞進了我的睡袋中,找到我的手,把我從厚厚的積雪中拉了出來,在拉出來的同時,正如我的家鄉(xiāng)話所說的,透心涼。

    這是我最難忘的戰(zhàn)地經(jīng)歷,當時如果不是許班長把我從雪中拉出,我想我有可能就不在了。我想,沒有什么比在死亡的邊緣走了一趟更讓人難忘的了。

    列兵的聲音微弱至淡出,一團烈焰在他腹腔彌散開來。不用低頭就能看見那在雙肋之間燃燒著的、藍色的火焰,正讓他整個身體通過焚燒而感到溫暖。

    各個病房的電視機里都在播放電視劇《亮劍》,從病床上支棱起來的腦袋,有不少都包著繃帶。從病房門口挨著走過去看,像一盒一盒新發(fā)的黃豆芽。

    下山的傷員都在分區(qū)醫(yī)院集中住著,看護他們的營教導員在二樓要了一張值班室里的床位,跟一名過來學習輸液的衛(wèi)生員同住。

    他帶車剛從山上下來那天,一樓的護士告訴他找教導員就上二樓值班室,他敲門進去,屋里只有那名衛(wèi)生員在。沒坐多久,話也只說了幾句,衛(wèi)生員就被他身上、衣服上的氣味熏得招架不住,跑到廁所的盥洗池子跟前干嘔。教導員解完手回屋,見著他剛打了招呼想近前,又接連大步退出屋子。他沖教導員招手,說快給我找身衣服。

    換上教導員的作訓服,又到水房沖了個澡,他身上那股刺鼻的臭氣才輕些。他在值班室擰開一瓶水,坐下跟教導員講,下山路上,過九道彎那條達坂路的時候,當報務員的上等兵剛憋過三道彎就忍不住挺起前胸吐了,污穢物直接噴在他和一名士官的頭上、身上。之后車里除了他和司機,其余的人多少都跟著吐了些。晚上,兵站里問了一圈都沒有尋見誰多帶了一套干凈衣服,只得扒下來拿抹布擦了擦,搭在床頭晾干,第二天又套身上穿下了山。

    教導員問,那名上等兵是不是許元屹帶的報務員徒弟?他點頭。這名上等兵要在山下的營區(qū)教導隊培訓三個月,由他帶過去報到。他給教導員講,同班的人說上等兵晚上總做噩夢,大喊大叫,醒過來了就發(fā)呆。營長說上等兵是覺得對不起自己班長。那次行動,許元屹說為了鍛煉上等兵,一直讓他抱著電臺,其實誰都明白,電臺在誰那里誰出事的概率就小。

    教導員問他山上目前的情況,他就揀記得的、大面上的事說了說。說起臨下山那天中午,連長帶著一幫人做完拼刺訓練,正在講評。指導員脫下防彈衣繞到帳篷背后。要下山的車就停在那里。他走過去拉開后備廂往里扔背囊時,看見指導員偎身坐在地上,嘴里含著根煙,兩條胳膊搭在屈起的分開的雙膝上。指導員衣袖右臂的位置,寫著“許元屹”三個字。

    見到他,指導員抬起下巴,瞇縫著眼,將煙夾在手上,嘴里的煙霧朝半空吹吐。

    他沖指導員喊了一聲,指導員,你不是發(fā)誓這輩子不抽煙嗎?指導員仰脖子沖他一笑,說扛不住了,得學。

    教導員聽他講著,給他也遞了根煙。他接過去,點著了,含到嘴里,將右腳盤到左腿底下墊著。一手拿住煙,朝肺里嘬了一口。

    教導員告訴他,許元屹的父母過來,是自己陪著政委接待的。他說下山時,聽拉他們的司機班長說的。

    這名班長剛從汽車團的高原班抽調(diào)過來,許元屹的同年兵,兩人老家也隔得不遠。當時許元屹上了岸就是司機班長開車去接的,也是司機班長和軍醫(yī)一道給許元屹擦了身體,拿棉紗布堵上七竅,再把人拉到停直升機的山口平臺。

    教導員也給自己點了根煙,抽到一半跟他說,從未見過許元屹的爹媽那么剛強的人。許元屹的父親來時穿著一條單褲,卷著褲腿,坐著政委的車走了一天上山。到烈士陵園,西北風夾著沙刮得幾個人眼睛通紅。許元屹的父親一滴眼淚沒掉,挨個兒把每塊墓碑看了一遍。到自己兒子墓碑跟前,也沒說話,站了幾分鐘,扭頭就走回車上了。

    許元屹的母親在招待室坐了半天,下午拿了一兜她在家里烙的面餅子要去醫(yī)院,說想看看那些娃娃。教導員問她有什么想法,盡可以提,他都會向上級報告。許元屹的母親說,她想知道自己兒子最后的表現(xiàn)是不是勇敢,又問了教導員一句,我兒子,他是英雄嗎?

    教導員說自己參軍這么些年,兩個兵的父母最叫他難過。一個當然是許元屹,還有一個內(nèi)蒙古兵的父母,兒子巡邏時突發(fā)腦水腫,那天山上狂風驟雪,直升機無法起降,從下午拖到第二天早上,人就過去了。

    內(nèi)蒙古兵的父母是牧民,從老家趕過來,那位父親見到教導員就說,我兒子每個月都給家里很多錢,他有沒有欠連隊、欠你們的錢?我兒子不在了,可兒子欠的債還有他父親來還。繼而又說起那夜,內(nèi)蒙古兵的父母在連隊浴室的擔架床上為兒子擦拭身體,教導員和他們一道,用帶來的白色粗布將內(nèi)蒙古兵從頭至腳纏裹起來。

    他用心聽著。忽然就想起許元屹被挖掘機車斗撈上岸的那天,身旁那個人一直以手覆額擋住眼睛,啞著嗓子不停地說:?菖他媽的,?菖他媽的。

    這年頭只顧自己的人多了,但遇事先為別人著想的人不是沒有了啊。教導員絮絮地說著,間歇地噴吐著煙圈。

    許元屹的妹妹,跟她爸媽一塊兒過來了嗎?他問教導員。

    教導員想都沒想就答了他,沒有,沒過來。

    他爸問許元屹一個月工資多少了嗎?他又問。

    沒問。教導員告訴他。

    他一個月工資多少沒告訴他老子嗎?教導員問他。

    他搖頭,小聲說了句許元屹拿錢在供妹妹上學,妹妹在師范大學讀研究生。

    教導員嗯了一聲沒再多問。他把煙熄在喝空了的礦泉水瓶子里,煙頭碰著瓶底的一點水,吱了一聲。兩人半晌空坐。

    把許元屹帶的上等兵送到教導隊后的第二天下午,教導隊的隊長打來電話叫他趕緊過去一趟。

    那天正好趕上縣城疫情封控,出租車停運,院子里的車沒有提前批示用車手續(xù)的也沒法動,他便步行從醫(yī)院往教導隊的營院走。途中路過一家小飯館,門臉十分熟悉。他站定想了想,記不得究竟是自己在里面吃過飯,還是見誰在朋友圈里發(fā)過。

    到營院門口,教導隊的隊長正等在那里。往宿舍樓走的路上,隊長跟他講,分區(qū)的心理醫(yī)生正在給上等兵做干預治療,每天中午做一回,預計得持續(xù)半個月。

    他問隊長,上等兵進營院大門之前還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崩了?

    隊長說,上等兵昨天晚上排在隊列里進食堂吃飯。因為是周五,食堂會餐,炊事班熬了羊湯,燉了肘子和醬牛肉,主食有拌面、炸饃、手抓餅和小蛋糕,飲料除了酸奶還有果仁奶和奶啤。上等兵沒等打上飯,抱著餐盤蹲在地上大哭起來,說自己班長臨走時餓著肚子,從早上起來到下午人沒時就咬了兩口壓縮餅干。

    晚上熄了燈,有戰(zhàn)士去水房洗漱,看見上等兵站在水房的鏡子跟前鞠躬,一邊鞠躬一邊反復地說,對不起,對不起。

    戰(zhàn)士把情況報告給隊里,隊長晚上把上等兵帶到自己屋里,想跟他說說話,可上等兵進了屋一聲不吭,只呆著發(fā)愣,過會兒說困了,想睡覺,隊長就把他送回了屋。

    第二天一早,和上等兵同屋的戰(zhàn)士過來找隊長,說起床號響了以后,他們都著急穿衣服、扎腰帶準備下樓跑操,只有上等兵不緊不慢,穿戴齊整了站到陽臺上開始打敬禮,自己喊,敬禮!然后啪地立正打一個敬禮。他們把上等兵拉回屋里,上等兵就自己在屋子里倒著走來走去。

    站在隊長宿舍門前,他隔著門上的透明玻璃向里看。上等兵佝僂著身子坐在兩張床鋪中間的書桌前,面朝窗戶。在他身側(cè),床沿兒上坐著一位年紀在三十五歲到四十歲之間的女人,正同他講話。

    小屋里,從上等兵面向的窗戶照射進來的陽光,教他想起年初在山上的團部營區(qū),還沒有進溝的某天。

    那天吃過午飯,他和軍醫(yī)、營長、許元屹在醫(yī)務室里烤電暖爐、抽煙。正聊著天,上等兵進來了。上等兵說他養(yǎng)的狗病了,好幾天不吃不喝,總拉肚子,想找軍醫(yī)給開點藥。

    軍醫(yī)說,現(xiàn)在開藥都得開單子,人好說,給狗怎么寫?許元屹往軍醫(yī)嘴里喂了根煙,點上火說,你該咋寫咋寫啊。軍醫(yī)坐到辦公桌前拿出一張醫(yī)藥單,瞅著上等兵說,那你說,照你說的寫。

    姓名?軍醫(yī)問。

    花虎。上等兵回答。

    性別?

    男。

    年齡?

    三個月。

    單位?職務?

    單位……勤務保障連?職務……看家的。

    提提身價,給它寫保障處吧。軍醫(yī)說。然后……科別和保障卡的賬號花虎都沒有……

    病情及診斷?軍醫(yī)又問。我說你給它下的啥診斷?

    拉肚子。上等兵回答。

    那就寫腹瀉。軍醫(yī)一邊自言自語一邊寫。先給開一周的甲硝唑氯化鈉注射液吧。

    哎,你。軍醫(yī)抬頭又瞅了上等兵一眼。知道怎么給它打針嗎?

    我會,我練了。

    在哪兒練的?

    我拿自己練的。上等兵說。

    盡管上等兵此時背對著他,臉低得快挨到桌面,他仍能清晰想見上等兵的神情。正如那天中午,上等兵一板一眼地回答軍醫(yī)接二連三提出的問題。事關生命存續(xù)的問題。

    從教導隊回到分區(qū)醫(yī)院時已近傍晚。他爬上二樓值班室,推開門見教導員正盤腿坐在辦公桌前對著攤開的筆記本出神。

    “那孩子沒啥事吧?”教導員見他進屋,松開咬在嘴里的筆。

    “強制心理干預,先觀察一段時間再說,”他說,“老團長他們上山了?”

    “吃完午飯就走了,這會兒快到兵站了,應該能趕上晚飯,”教導員趿拉上鞋,身子轉(zhuǎn)向他,“有意思嗎你說,這是老團長調(diào)到野戰(zhàn)師當副參謀長以后頭一次回咱團里?!?/p>

    “你感覺呢?”他說,“這回指派他上去是參加談判嗎?”

    “司令肯定會讓他參與,”教導員說,“那邊兒就有他認識的,都打過多少年交道的。那個死胖子又升了軍銜,據(jù)說二老婆又生了個兒子。這回要是副參謀長見著死胖子,談也肯定想好好談,可想到許元屹還有受傷的弟兄們,肯定想扇他,至少要威脅他們兩句吧?

    “再有,估計也考慮到了讓他上去把握分寸。咱們和他們,就是之后上來的人……兩撥人就跟斗牛和耕牛一樣,培養(yǎng)目的和評估標準都不一樣?,F(xiàn)在這種情況必須兩條腿,但首先這兩條腿得穩(wěn)當、得協(xié)調(diào)吧?他不是總說嘛,只要不是打仗,當主官的就別把下面的兄弟帶病了、帶殘了、帶沒了、帶監(jiān)獄里去了,尤其把沖動和血性分清楚。別學那邊的人,拿弟兄們的血給自己貼金?!?/p>

    “這次帶上山的石灰和刷子,是你給準備的吧?”他問。

    “是啊?!?/p>

    “他的一些思路,團里倒是堅持沒有中斷過?!?/p>

    “是啊?!苯虒T若有所思,雙手合十放到雙腿之間,身子輕輕地前后晃動。

    “說話還那么有激情?”

    “太有了,上午去病房慰問就當場開講,”教導員說,“對我和那幾個病號說,眼前這份罪我們受得奢侈啊。看看瑞士和梵蒂岡,它那面積存在這么個問題嗎?壓根兒用不著考慮。還有日本,跟他們聊退一步海闊天空?他們退兩步就掉太平洋里了??墒琴I商品房你能挑鄰居,國家沒有這個自由。攤上了,又不是全靠拉鐵絲網(wǎng)就能掰扯明白的。現(xiàn)在只能往極端里說,弟兄們站著生、站著死的地方就他媽的一寸都不能退也不能丟……”

    他想起副參謀長還在團里的時候,有一天帶隊巡邏,副參謀長當時對照地圖找了一塊向陽的山坡,要他們用從河壩里撿來的石子,在山坡上擺出版圖的輪廓,說對面要是放無人機過來,正好取上全景。那天中午,就在擺好的圖形旁邊,他們拿出帶的干糧、背的礦泉水。吃完喝完,他撿起瓶子往包里裝,老團長沖他喊,說塞進去干啥,都扔外邊讓大風吹走,吹到哪兒,就證明這邊的人到了哪里。

    “今天臨走,關車門之前還在給我布置任務,讓我準備一堂課,”教導員說,“也講講許元屹,讓那些從其他單位調(diào)派過來預備上山的戰(zhàn)士們先聽一聽??赡愀鷳?zhàn)士談意義,特別是談生命意義,是非常難的一個事。而且……我老覺得許元屹還在,能怎么講……”

    教導員說著把手中的筆塞回嘴里,轉(zhuǎn)身面向辦公桌,手指蜷縮在筆記本上,反復地輕叩。

    他下山前聽營長說,溝里對峙時教導員正在老家休假。團部的電話打到工作手機上時,教導員正帶著六歲的女兒坐在游樂場的卡丁車上。團部參謀急切匯報溝里斗爭的情況和車場訓練員讓立馬把車開走的喊叫聲攪到一起,教導員等腳踩下油門時才清醒過來,順勢掄了把方向盤,將卡丁車撞停在賽道旁的輪胎墻上。教導員之前沒給女兒系安全帶,女兒的頭沖前直接撞上車框。教導員的妻子從一旁飛跑上前,自己抱上女兒去了醫(yī)院。教導員歸隊之前,女兒還在醫(yī)院躺著,左側(cè)臉頰的顴骨粉碎性骨折。

    晚飯過后,衛(wèi)生員去三樓練扎針,他和教導員在值班室一同整理文檔,這也是副參謀長提的議。教導員手里存了一部分之前戰(zhàn)士們寫的家信,還有那日斗爭之后,一些人寫的遺書與請戰(zhàn)書,包括眼下還在病床上躺著的人,也有人寫了請戰(zhàn)書,請求把傷養(yǎng)好之后即刻返回前線。副參謀長說,這些家信、請戰(zhàn)書、遺書還有一些人寫的格律體出征小詩,都是往后復盤時的佐證。

    教導員邊整理,邊挑出幾句講文法的、激昂的話念給他聽。他仔細翻閱不同大小和厚薄的紙張,使勁辨認紙面上潦草的字跡。紙上的、眼里的、教導員念出來的交疊,混淆,膨脹。一陣辣氣從他胃里頂入食道。

    急!急!急!

    拂曉接令,千里狂奔只為敵。

    險!險!險!

    風緊氣寒,溝深山高冰河遠。

    烈日悄無息,寒風無情欺。

    蕭然生死別,籌謀到戟遲。

    思緒泛漣漪,告別勝相見。

    未及平生顧,遺書抒我志。

    假如戰(zhàn)爭爆發(fā),上陣殺敵是我們義不容辭的責任,牢記連訓!針鋒相對、寸土必爭!回想起軍人誓詞:時刻準備戰(zhàn)斗,誓死保衛(wèi)祖國,這就是我的決心!我請求參加此次作戰(zhàn)任務,到一線打頭陣。報國戍邊!無須馬革裹尸還!

    媽,孩兒當兵已經(jīng)一年多了,我知道您在家里一直擔心我。擔心我在部隊不能吃飽飯,受苦、受凍等等。擔心孩兒遇到一點小事,就想躲進避風港一樣的家里。但是孩兒已經(jīng)不再像小時候那樣什么事都需要您一一操心了,孩兒已經(jīng)長大了,像雄鷹一樣飛向天空了,而且您所擔心的事情在部隊不會發(fā)生。因為這里每一名戰(zhàn)友之間相處得就像家人一樣,互幫互助,還有班長排長、連隊主官就像長輩一樣照顧著我們。遇到事了,他們永遠搶先站出來保護我們。也有一群老兵在教我們知識,而且在他們的教育和照顧下,我正一步步成長了起來,做什么也不像以前那樣不經(jīng)過大腦就亂來,而是在做事情之前都想一下后果是什么。所以您可以放心了,孩兒已經(jīng)長大了,也不需要繼續(xù)在您的臂膀下躲避了……

    當他打開一個班排的人寫在一條床單上的請戰(zhàn)書,看見上面密密麻麻帶血的指印時,教導員昨夜向他轉(zhuǎn)述的許元屹母親的那句話又直入腦海:我兒子最后的表現(xiàn)是不是勇敢?我兒子,他是英雄嗎?

    他在想,有誰能把那個許元屹說得明晰?誰會告訴他們,許元屹是由他母親生在了麥地里?誰知道他為何去到貴州安順的工地上做工?什么講稿能包含許元屹負荷累累、志氣未曾衰減半分的強大生命力?

    他將手蓋在額頭受傷處,手指使勁摁壓突突刺痛的太陽穴。

    在山上犯頭疼的時候,他會把許元屹叫來一塊兒抽根煙,說說話。每回巡邏進溝,手機信號中斷,十好幾天里也就幾個“毛人”來回瞪眼。夜里,大家伙尤其是剛下連隊的新兵,都指望許元屹那天別累著,留點精力給他們講故事。

    許元屹時常說,不比你們,我小的時候吃過苦啊。

    新兵就接著許元屹的話再問,班長,你小時候吃過啥苦?

    許元屹便低下頭掰響手指的骨節(jié),開始不知第多少遍地講起自己小時候的事。

    我媽當年快生我的時候,我奶奶還讓我媽去小麥地里割麥子。

    我啊,就被我媽生在了麥地里。

    你們看著我矮,我媽說了,都怪我小時候老扛麥子,壓的。一袋麥子百來斤,我一個肩膀就扛動了。要不說,扛你們過河不在話下。

    生我之前,我爺爺奶奶和我爸分家過日子。離開爺爺奶奶家的時候,奶奶給了我們家一點糧食,就是用化肥袋子裝了八袋麥子,然后給了山頂上的一塊地、三間房,還給了八十塊錢。我爸覺得光有三間房沒個院子不成,就在屋后刨地修整。第二天早上,我爺爺從屋里跑出來把我爸的頭給打破了,說我爸占了他和奶奶的地。

    當時我們那兒喝水也得靠拉水。一米二高的鐵桶,灌滿了水的要賣八毛錢一桶。我們家沒有自來水,也打不起井,我爸就想找奶奶用一下家里的井,可我爺爺奶奶都不讓。最后也不知道買水喝了多久,八十塊錢用完了,還欠了人家八塊六毛錢。賣水的人說,你得先把欠的錢還上,不然這水就不能再拉走了。

    我爸去找我爺爺,說上一年跟著我爺爺幫人修車,說好了給工錢,眼下缺錢,讓我爺爺給結一點。我爸當時想的是,按市面上的工錢差不多能結三百多塊錢,我爺爺怎么也能給兩百塊錢。可我爺爺掏遍了身上的兜,湊了不到十塊錢給我爸,說他就這些了。還上前頭欠的,我爸把幾袋小麥賣掉才又能往家拉水了。我爸說,我奶生他的那會兒難產(chǎn),后來別人算了一卦,說我爸是來討債的,不可太親近。

    我媽生下我六七個月后,我爸就跟著同村的人上北京打工。我四歲那年,我媽懷上了我妹妹。一九九六年那時候,計劃生育查得很嚴。我媽想躲,但還是沒躲得了。

    我妹生下來以后,脖兒上留了一個明顯的針眼,休息不好、情緒激動,就往外流分泌液。流一流,自己就結痂,過段時間不好了,又往外冒。

    我人生的前三十年,頭等大事就是攢錢給我妹子,只要她想考學,考到博士我也供她。等她工作了,我倆把錢湊到一塊兒,一定醫(yī)好她的脖子。

    這幾年,許元屹總朝身邊幾個關系不錯的人叮囑,不管他家誰來電話問一個月工資掙多少,都別說實話。許元屹一個月萬把塊錢工資,五千打給妹妹學習和生活,三千塊給家里,兩千來塊錢自己存著,能不花則不花。

    許元屹曾告訴他,二○○八年汶川地震后,老家有不少搞工程的人過去參與重建。許元屹的父親跟著一位老板干電焊,攢了點錢?;卮搴蟛痪?,支部書記動員許元屹的父親包一座山頭種果樹,既能個人致富,也幫助當?shù)鼐G化,果園達到一定規(guī)模還能享受一筆農(nóng)業(yè)補貼。許元屹的父親動了心,就把存折上的錢全投了進去。沒想到果園還沒建成,和許元屹的父親商量事的支部書記就退了,履新的書記將補貼用在了其他亟待投入的項目上。許元屹家的果園一直沒拿上補貼,資金后續(xù)跟不上,許元屹的父母又不懂果樹培育,本錢賠得精光。

    許元屹對他說,父母為了家庭沒少折騰,只是腦筋和運氣都差了點兒火候。

    從溝里往山下走的那天,途經(jīng)團部。車剛開進院子,就看見球場上停著一輛工商銀行的流動服務車。團里的人告訴他,這段日子他們在山里通信中斷。家里房貸、車貸還不上了的、親人生病住院的、生孩子的、老人沒了的……著急的家屬們紛紛往團里打電話,有個別的包了地方車輛跑上山來詢問情況。為了錢的事方便,團里找縣里調(diào)派了一輛銀行的車上來辦業(yè)務,先安排還不上貸欠了銀行信用款的家庭解決問題。又單獨安排了一名排長每天接打電話,轉(zhuǎn)告家屬詢問戰(zhàn)士情況,解釋這次任務出動得緊急,目前人都平安。

    他也記得,那天下山的車剛停在烈士陵園跟前,手機信號恢復的信息提示就進來了,接著上百條未讀消息、未接來電的提醒……他給父親撥去電話時,父母的聲音同時在話筒那邊出現(xiàn)。他的心攥緊又再跳動。

    父親說,那天吃飯時聽見新聞發(fā)言人就某地的邊境形勢講了幾句話,知道字越少,事越大。連著幾天聯(lián)系不上他,母親托人找了位懂易經(jīng)的師父給他批八字,看目前人還在不在。那位師父給的消息還算吉祥,說在西邊,喘氣,能動,要受皮肉之苦。

    同父親小學時就相識的叔叔隨即也打來電話,告訴他這么多年,頭一回見他父親哭,說兒子找著了,還活著。又說他爺爺奶奶也都掛牽他,盼他盡早回家探親。

    軍校畢業(yè)臨去報到之前,他和父母到爺爺奶奶家道別。爺爺是市里鋼鐵廠的老廠長,退休十來年后中了風,只有半側(cè)身子能動,口齒不清,極少言語。那天爺爺抽了兩口他帶去的煙,對他說了一句,我名下兩套房,你回來就是你的。

    放下電話,他走進陵園。那時許元屹已經(jīng)收葬。他站在許元屹的衣冠冢前,看著碑前新置的香爐、祭奠的酒和尚未打蔫的水果,遂想到那天黎明時分,他和許元屹蹲在崖壁底下那個洞穴里,打著手電寫家信。

    當許元屹聽他說如果有誰犧牲了,這封家信就會被寄送家屬時,立刻把剛寫好的一頁信紙撕了塞進石縫,堆上塊石頭,又掏出褲兜里一枚早就空了、搓皺的煙盒,就手撕成方方正正的一塊紙片,在上面寫了一句話。

    我只是死去,請為我自豪。

    他從桌前站起,走出屋時眼前一陣發(fā)黑。教導員并未察覺他的反常,還在耐心往電腦里謄錄紙上的內(nèi)容。

    他走到樓道的水房洗了把臉,摸兜時記起煙落在了值班室。

    許元屹以前問他,排長,你什么時候?qū)W的抽煙?他如實說,是本科在軍校里,站夜哨時學會的。他又問許元屹,許元屹說,當年為了供學習成績更好的妹妹讀初中,他跟著同村的人去貴州安順打了半年工。在一家工地,跟著旁人打模板、扎鋼筋、搞電焊。

    工地上有一對本地的父子,常把家釀的米酒帶到工地上請工友們喝。夜里,工人們聚在一起,光喝酒劃拳不過癮,還要抽煙,許元屹說自己就是那個時候?qū)W會的。起初許元屹也買一包兩包的煙給教他做工的師傅抽,后來聽說他出來打工是為了供妹妹讀書,誰都不肯再接他的煙,不讓他在煙錢上破費。

    他印象中,許元屹有一回抽得最兇。

    有年春節(jié),年三十那天晚上,連隊的人都在連隊營房里和家里人視頻。十點多時,點位上的光纜壞了,信號一下中斷。連長跑到機要參謀屋里找許元屹,叫許元屹趕緊準備工具修光纜。當時他也在機要參謀屋里,跟著一道跑出去上了車。

    營房離點位二十幾公里,那天夜里雪很大,等開到點位已經(jīng)過了十一點。跳下車時他才看到許元屹沒穿電暖靴,他要跟許元屹換一下鞋,許元屹說不用,熔個光纜,費不了多長時間。

    猛士車的車燈照著,連長和他給許元屹從兩側(cè)打著手電,許元屹很快找到了斷點。熔光纜時不方便戴著手套和防寒面罩,許元屹都摘了扔在一邊,用手一點點地把保護層、涂覆層剪了剝開。天太冷,玻璃絲是脆的,一熔就斷,等熔接好回到車上,已到了大年初一。

    往連隊返的路上,司機開大暖氣:車里剛暖和幾分鐘,就聽見許元屹哎喲了一聲。他扭頭一看,許元屹滿臉通紅,淌著淚,哼唧說疼。連長問哪里疼,許元屹說渾身上下整張皮都疼,連長讓司機趕快把暖氣關了。

    車到連隊時,許元屹已僵在座椅上。連長趕緊叫了四名小個子戰(zhàn)士過來,鉆進車里把許元屹搬下去,抬進連隊。軍醫(yī)叫人去炊事班后窖里敲了一塊冰抱出來,拿高壓鍋燒,化出來的水倒進桶里涼到三四十攝氏度。之后把許元屹扶起來,兩腳放進桶里,反復搓洗。之后又叫人燒了一鍋水,給許元屹不停地搓洗胳膊和手。

    凌晨三點多的時候,許元屹總算會張嘴說話了。雖說幾天之后,他的兩顆腳指甲凍黑脫落,手上被玻璃絲扎穿的一個地方掉了痂,變成一個死肉疙瘩。但那天晚上,緩過來的許元屹第一時間叼上了煙,眼淚汪汪。

    他和連長檢查了許元屹耳朵、身上露出來的皮膚,沒有凍起水泡,隨即放下心,給許元屹接著續(xù)上煙。

    大年初一中午會餐,許元屹被攙進了飯?zhí)?。許元屹坐的那一桌上有個小碟,盛著幾顆比鵪鶉蛋略大的西紅柿。那是連隊通了長明電以后,種植員在大棚里多用了幾個千瓦棒才種出來的,本想等年后領導上山視察時顯擺。在許元屹還睡著的時候,連長找?guī)孜恢鞴匍_小會,舉手表決摘了果子,作為對許元屹前一夜搶修光纜的獎勵。許元屹捧著果子,一瘸一拐端到了種植員所坐的那一桌,種植員接過去,又端到下排不久的新兵那桌。最后全體舉手表決,給三位臨近復轉(zhuǎn)的班長一人分了兩三顆。

    這回上級單位的首長到醫(yī)院慰問,給評了功的戰(zhàn)士每人獎一臺筆記本電腦。有一名戰(zhàn)士還詢問首長,能不能把發(fā)給自己的電腦折換成錢,撥給連隊搞溫棚建設,大家伙都喜歡看帶秧子的瓜果。又說起許元屹曾從老家背了一袋子土上山,想先把土質(zhì)改善了,種西瓜。首長聽罷說電腦照發(fā),溫棚的建設也幫忙想辦法搞,種出來了讓新兵給陵園也送一份去。

    他走出水房下了樓。那晚在山上帳篷里打過照面的軍醫(yī)在樓前的空地站著,手里拿著一個游戲手柄似的遙控器正在擺弄。

    他走過去和軍醫(yī)打了聲招呼。

    “喏,迎賓大道。”軍醫(yī)把夾在遙控器上手機屏幕里的動態(tài)圖像放給他看。

    他湊到近前看:“挺氣派,就是看不到幾輛車。”

    “封城嘛,到處冷清?!避娽t(yī)說。

    “你不回家看看?”他說。

    “算了,疫情一來,我老婆帶孩子上娘家去住了,”軍醫(yī)說,“我兒子剛打視頻電話過來,我說要他好好學習,別惹他老娘生氣,我有好幾只眼睛能看見他。把航拍的視頻發(fā)過去讓我兒子看了,找找自己家房子在哪兒?!?/p>

    他和軍醫(yī)接著又看了看離分區(qū)不遠的法桐大道。城雖封了,路燈和景觀燈都粲然地亮著。

    飛機落回樓前空地,軍醫(yī)收起手柄遙控器放進包里。

    “不休假回去看看你對象?”軍醫(yī)說。

    “還不急找?!彼f。

    軍醫(yī)點頭:“你年輕,沉兩年再找也不耽誤?!?/p>

    “這回就挺怪的,”他說,“事情一出來,原本要留下接著干的,不干了,原本想走的,要求留下來。對象也是,原本要結婚的不結了,死活要分的,經(jīng)過這一段時間找不著人,不肯分了又?!?/p>

    “我是有一年突然覺得該把這事兒辦了,”軍醫(yī)說,“我還仔細品了品,是不是自己的妥協(xié),后來發(fā)現(xiàn)是基因。它們讓干這事兒是這個基因該往下傳遞了,沒有現(xiàn)代科學和醫(yī)療條件,人也就活到三十五六歲,你可能不著急,可你的基因著急。”

    “有煙嗎?”他說。

    軍醫(yī)從兜里掏出一包荷花煙遞給他。

    “都抽荷花啊?!彼f。

    “從官到兵,都抽?!避娽t(yī)說。

    “這一批上山的核酸檢測報告出來了嗎?”他問。

    “三四百人呢,估計得到明天中午了,”軍醫(yī)說,“教導員在干嗎?”

    “準備教育材料,講課?!彼f。

    “費那勁干嗎,拉到前線轉(zhuǎn)一圈就是教育?!避娽t(yī)說。

    他和軍醫(yī)走到空地東側(cè)的一棵梧桐樹下,在石桌前靠著抽煙。

    軍醫(yī)向他講起自己去年八月份跟著上山保障會晤,那回是現(xiàn)任團長帶隊。軍醫(yī)說那邊的人當時故意遲到幾分鐘,往近前走的時候,長官遠遠落在后面。前面先過來了幾個人手提肩扛,施工隊似的,一到地點立馬開始張羅,架桌子、支椅子、撐遮陽傘。見長官要走到了,兩個人抬出來一卷紅地毯,往地上一推一鋪,又抬過來一個彈藥箱,鋪上毛氈毯,擺好碟子,瓷杯置放其上。長官在陽傘下站定,攝像的人幫著拍了照,這才坐到椅子上。這時旁邊又有人立刻從兜里掏出咖啡來,抱起水壺沖泡。軍醫(yī)告訴他,團長當場就看樂了,說這么大陣仗,泡個速溶咖啡實在可惜。

    他告訴軍醫(yī),這回那邊的人列陣喊沖的時候,長官站在斜側(cè)方讓兵先上,眼看這邊援兵愈多,有的扔下自己人掉頭跑得飛快。

    “那天晚上我救了他們那邊的一個人,他是被他們自己人逃跑撤退的時候踩斷腿的?!避娽t(yī)說,“我到安置這幫人的醫(yī)療帳篷送藥,有個指揮官就拉著我說,讓我先給他治,過會兒又給翻譯說,讓我們單獨給他安排地方,他的身份尊貴,不能和那些七七八八的人待在一起。我當時準備給一個人縫線,看那個士兵搞成了那個慫樣子,實在忍不住了,我說,你好意思嗎?把你的兵帶成這個樣子還張得開嘴?”

    “是不是采集視頻的時候還讓那人出鏡了?”

    “對,”軍醫(yī)瞇著眼點頭,“上來就‘I love you,China’,一頓瞎白話,說我們對他們可太好了,天天給他們沖咖啡。?菖,可有意思?!?/p>

    “前年東線不也搞了一回嗎,我也在。”軍醫(yī)說,“有一道山脊線特別難投送物資,剛上去的時候什么都缺,有人都偷偷喝尿。”

    “那回也有一個?!彼f。

    “對,”軍醫(yī)說,“我一個戰(zhàn)友救治傷員過勞,犯美尼爾氏綜合征了,和那個烈士一塊兒被送下山的。”

    軍醫(yī)講,直升機運送那名烈士和幾位傷員的時候,也把他的戰(zhàn)友抬上去了,就躺在烈士旁邊。飛機落地準備出艙前,軍醫(yī)的戰(zhàn)友看見烈士的手忽然從擔架上掉出來垂在那兒,就伸過去自己的手,牽了牽烈士的手說別著急啊,這就到了。

    “等我這戰(zhàn)友病養(yǎng)好了,頭不暈了。”軍醫(yī)說,“就開始每天做夢,夢到在搶救傷員,怎么也救不過來。”

    軍醫(yī)踩滅煙頭,插著兜,一只腳踏在樹下的石凳上前后拉抻,說后來單位給那個戰(zhàn)友批了年假,戰(zhàn)友一個人開車,從老家開到西安,從西安到成都,又從成都走318國道到了拉薩,在拉薩待了幾天,然后轉(zhuǎn)到岡仁波齊,到札達土林。再從阿里走219國道到新疆全境轉(zhuǎn)了一圈,最北到了喀納斯。

    “我那戰(zhàn)友說過后想想,也許‘生’‘死’留給我們最大的困難就在于能不能接受。戰(zhàn)友也好,親人也好,你不知道怎么接受就是因為這太突然了,沒有一個人提前告訴你,或者讓你知道這是他離開的最好的方式。比如說他突然戰(zhàn)死、突然病死,而你可能會想到一百種比這種方式更好的方式,對嗎?”軍醫(yī)看著他,“你知道我說的是誰?!?/p>

    “許元屹背戰(zhàn)士過河的時候把腳脖子弄傷了,又被石塊砸中,所以才會從崖壁上掉下去……”他端詳著手指間燃得溜長的一截煙灰,“有人腦殼被石頭砸裂了,但我們把他從那邊兒搶回來了,現(xiàn)在人被轉(zhuǎn)到戰(zhàn)區(qū)醫(yī)院,顱骨鑲了鋼板,再動兩回手術就能打著視頻電話和人吹牛?菖了……”

    “聽著都太不像是二十一世紀能有的事……”他說,“所有戰(zhàn)斗手段,都比戰(zhàn)斗還古老。”

    那個許久沒有闔上眼睛的人的面孔隨即出現(xiàn)了。他在想。吃喝嫖賭抽,坑蒙拐騙偷,喜怒哀樂悲驚恐。這些亂七八糟毫無秩序又非常系統(tǒng)組合在人身上的,加上諸如徒手將農(nóng)用工具改造成趁手的武器,顯現(xiàn)嗜血、暴力與殘忍的本性。如何控制和調(diào)節(jié)這些恐懼,讓人的情感與行為得以形成?背后主宰一切的力量也真辛苦了,要親自上手編寫這么復雜紛亂狗屁不通的人性、畜生性和草木性……

    “我不知道心里邊有種什么感覺?!彼匝宰哉Z地說,“所有人都說我們只是履職盡責,可我總感到胃里惡心……”

    “惡心就對了……”軍醫(yī)沉默了片刻,“你聞著糧食香,是因為大腦皮層離不了碳水化合物。要是吃屎對身體好,人聞屎就是香的。要是你放倒一個人,或看見一個人被放倒,不惡心反而高興,那你就完了。所有人都不惡心,人類就完了?!?/p>

    “看那個新聞了嗎?”他說,“有的病人嗅覺會變,以前聞著香的東西,現(xiàn)在覺得臭,以前臭的反而不臭了?!?/p>

    “那也有個改變的底線?!避娽t(yī)說,“我向你保證,人的基因里永遠不會寫入一條:屎香,可食?!?/p>

    晚上。他和衣躺在床上,聽手機里播讀的鄭振鐸譯的《飛鳥集》。

    聽到困意襲來,他側(cè)了側(cè)身,胳膊護著肚臍就閉上了眼睛。

    夜里寒氣重,他想起身拉開被子蓋上,卻夢見自己一伸手夠被子,醒了。

    夢里。他看了眼手表,正是早上五點多不到六點。他推開猛士車的車門下去,許元屹和兩名戰(zhàn)士已經(jīng)在河壩邊砸開了一道冰口。許元屹和那倆戰(zhàn)士架好油機,接上水車的水管就開始抽水。

    抽水時,他見許元屹雙手托扶水袋,兩只手結結實實凍在上面,一邊扶著一邊哭。他說許元屹你快撒手吧,旁邊的戰(zhàn)士說,不行啊排長,一撒手不走水管子就凍住了,油機熄火了再發(fā)動不著怎么辦?

    他走近看,許元屹的手掌這時已粘在了水袋上,腫得發(fā)紫。他從耳后摸了根煙,塞進許元屹嘴里。

    許元屹眼珠和嘴唇上凝著冰霜,像哭又像笑地沖他噴了兩口煙霧。

    帶車回山上的前一天下午,他去教導隊把那名上等兵帶出院子,讓上等兵跟自己去超市,照著下山前弟兄們給他列的貨品清單采購物資。

    臨下山時,副政委囑咐他到了能買東西的地方,也給山上的幾名地方人員捎帶一些吃喝用度方面的東西,團里掏錢。他印象中,深圳一家無人機公司的兩名工人一直同他們住在一起,這二人除了協(xié)助無人機偵察任務,那晚也幫著醫(yī)療隊救助傷員??丛鲈藛T來了吃不上熱飯,又跟著炊事班撿柴做飯。兩人一個左腳骨折過,一個右手扭傷打著夾板。還有開裝載機、推土機和挖掘機的幾名駕駛員。那晚為了增援部隊走近道進溝,徹夜開路,第二天一早從車上爬下來時,一個十九歲的駕駛員腳剛著地就噴了鼻血。

    在超市,他和二等兵一人推了一輛推車。上等兵一手推車,一手拿著清單念念有詞,來回掃看貨架上的商品。

    “你要給誰帶什么也都拿上,我一塊兒買了?!彼f。

    “不用。”上等兵說,“別的估計都能互相湊合,我給我們班拿了十條煙,您帶給他們?!?/p>

    “十條?”

    “嗯?!鄙系缺c頭,“每個人先分幾包,等我上山了,再給他們多帶?!?/p>

    “你還上山?我記得你家里挺有錢吧?上個月家里人都找過來了。”他說。

    “如果說咱們連有錢的,應該是我。”上等兵說。

    “開飛機修理廠的我記得是?!彼f。

    “對,在珠海,給私人飛機維修保養(yǎng)?!鄙系缺f,“我家那條街道有征兵任務,誰家都不肯去。我爸正好是一個什么委員,發(fā)揚風格,就讓我來了。我要是今年走,回去就發(fā)我二十萬服役津貼。只要我肯回家,我媽同意我隨便提一臺什么車?!?/p>

    “挺好。”他說。

    “好嗎?排長,你覺得好嗎?”上等兵停下推車,望著他。

    “聽你們隊長說,你最近情況好些了。”他錯過上等兵的眼睛,拿起貨架上的一瓶洗頭膏扔進面前的推車里。

    “是,排長。”上等兵還是站著不動,怔怔地盯著他,“我有些問題,覺得還是只能和那天在山上的人說。我想跟您說說,行嗎?”

    上等兵將他帶到那天夜里他步行時路過的那家眼熟的餐館。餐館門上貼著疫情期間暫停營業(yè)的告示,門前屋檐下擺著一桌倆凳。

    上等兵拉出凳子坐下來:“這是我班長最愛吃的一家店,每回下山休假,他都先過來吃一頓?!?/p>

    “那天路過瞅著眼熟,就想不起來?!彼f,“他在朋友圈里發(fā)過這個店?!?/p>

    “是,排長?!鄙系缺f,“我班長愛吃蘭州拉面?!?/p>

    “你的問題,”他說,“說吧?!?/p>

    上等兵雙手插兜,許久才開始說話。

    “排長,我想留隊?!鄙系缺f。

    “家里同意嗎?”他說。

    “我跟他們說了,我病了。”上等兵說,“我自己知道,好起來也容易,以后替班長把他的活兒接著好好干下去,干明白,病就好了?!?/p>

    “誰告訴你的?那個女醫(yī)生?”

    “不是。”上等兵搖頭,“我先給您說兩件事,然后我再問問題?!?/p>

    “有一回,軍區(qū)電臺聯(lián)網(wǎng)組訓,”上等兵說,“班長叫我給他校報,他讀得太快,我就把報校錯了。班長當時特別氣憤,說,你學了幾個月的專業(yè),報還能校錯?你有你的責任,有你的使命,這要是打仗了,你這校竄行了,還竄了兩行,仗得怎么打?我當時也沒忍住,沖他發(fā)火,我就罵開了,我說我從當兵第一天就是等著退伍的,在這鳥地方氣喘不上來,尿撒不出來,他媽的我腳上全長了凍瘡,頭也疼得不行,你還罵我。說完我就走了,老子不校了,叫我滾蛋還正好。但是我班長還一直在發(fā)報,我走的時候,他手也沒離開發(fā)報機。然后我還沒走出門口,就聽見砰的一聲,一看,我班長連人帶椅子倒在地上。我趕緊過去把他扶起來,翻抽屜找速效救心丸。等班長吃了藥緩過來以后,說暈倒不怪我,是他手上的汗流到發(fā)報機的鍵盤上,鍵盤又通著電,給他打暈了?!?/p>

    “還有一個事,”上等兵繼續(xù)說,“我剛下連的時候,班長晚上給我們開了個歡迎會,會上問我們有什么問題要問。我說我有問題,我想知道,我們在這個地方當兵,每年創(chuàng)造的利潤是多少?入伍之前,我家里面安排了餞行的酒席。我一個開加工廠的堂哥就說,當兵無非也是個工作,拿命換錢而已,說白了有多高尚?所謂犧牲也就是個概率問題,一百年打不了一次世界大戰(zhàn),這要是有個大師能預言未來三五年不打仗,納稅人何必花錢養(yǎng)著這幫人?”

    上等兵說完,望著印在桌面的象棋棋盤。

    “說完了?”他問。

    “說完了?!鄙系缺f。

    “那你現(xiàn)在想不通的,還是這個利潤問題?”

    “我是想問您,”上等兵抬起頭看著他,“我班長那么好的人死了,就是為了保護我們這樣的人嗎?”

    樹上蟬鳴和風吹動梧桐枝葉的聲音落下來。良久,他問了一句:“你有喜歡的女孩嗎?”

    上等兵點頭:“有。”

    “記得她的樣子嗎?”他伸出手指頭在自己的臉前比畫,“她的輪廓……”

    上等兵的眼神失了焦,輕聲說:“記得?!?/p>

    “你記得她、認得她……”

    “嗯?!?/p>

    “是因為她的輪廓……”

    “是?!?/p>

    “邊界……”他說,“國家的邊界就是它的輪廓。我們在這里,是因為我們所有人都希望這個輪廓不要改變,要一直像我們心里記得的,還有那些死去的戰(zhàn)友們記得的,這個地方最好的樣子?!?/p>

    “上上任團長走的時候,全家三口人在團部大門口,跪下磕了三個頭?!彼f,“上上任團長的兒子,就是咱現(xiàn)在的營長,也來了這個地方。我從小一進陵園就特別害怕,但是去咱這兒的烈士陵園一點兒都不怕,還有被保護的感覺?!?/p>

    “給我看病的心理醫(yī)生也這么說……”上等兵說,“她下山輪休之前還去了一趟。她說有一回在陵園,她給一位班長放完糖,蹲下來想幫他把碑前打掃一下,突然那顆糖不知道什么原因,掉在她的手背上,她說那一下,她特別開心,也難過。可山上的經(jīng)歷,給內(nèi)地很多人說他們也不能理解,他們看了,就只是富人看窮人的感覺?!?/p>

    “還有件事……排長,”上等兵磕巴著說,“我學飛機構造的時候,教我的老師是英國人,我懂英語。那天有個那邊的人受傷了,他就躺在地上一直大喊大叫,說不要抓我,我家里還有老婆孩子,上級授意他才過來的,不關他的事,要我們救他,他不想死……我老也忘不了他的哭聲……排長,我忘不了……想想我班長我應該……可我忘不了……”

    “知道你班長的原名叫什么?”

    上等兵流著淚搖頭。

    “叫許元義,不是屹立的屹,是義氣的義。”他說,“他小時候老跟人打架,他爸覺得是名字起壞了,老講江湖義氣不行,就給他改了名,改成了‘中華民族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那個‘屹’。后來他自己也覺著改了挺好,‘屹’字,一個山一個乞丐的乞,別忘了自己是山溝里出來的乞丐一樣的人,做事只能比別人做得更好。他練發(fā)報的時候跳字了,自己拿尺子抽自己手背,尺子都抽斷了?!?/p>

    “我這兩天想,什么叫有仁有義,義字好理解,仁呢?”他在面前的棋盤格子里劃出仁字的字形,“仁,就是一個人他有點兒二;仁就是得有倆人,有了‘對方’才能談。”

    “那邊有個小士兵,每次巡邏碰上我都給他遞煙抽,他就特別認我,說在我們這邊當兵好。那天快打起來的時候,我第一反應就是在人堆里找他,我特別害怕他也在里面,最后我倆遇上。那種時候不該想這些,可要是這個良心沒了,也不配穿這身皮。等我以后有兒子了,就給他起名叫‘大同’,這個名字,你指望你堂哥那樣的,給兒子取名叫托尼、杰瑞的人能理解嗎?”

    清晨臨出發(fā)前,團里小賣部的兩位老鄉(xiāng)揣了兩條煙、抱著一箱子蜂蜜蛋糕站在車跟前等,要他帶上山給弟兄們,是他們一點心意。當時溝里發(fā)生對峙,兩位老鄉(xiāng)應了團里需求,雇來一個地方司機開了一輛皮卡上山,想先送一批貨進溝。沒料想,過九道彎坡道時車溜冰翻了,司機當場就沒了。團里給這兩位老鄉(xiāng)算了筆賬,這一年都是白忙。

    他在車跟前推托再三,兩位老鄉(xiāng)不遑多言,東西擱進后備廂就走了。

    車輛一旦駛過兵站,目所能及之處,天空比打火機噴出的火舌更藍。高原汽車班的人都知道自己班排出過事的地點,路過時常以三支香煙拜祭。再向山中行駛,司機班長從車窗往外扔煙的地方也更多了。

    及至越過達坂,峰巖雄踞,太陽雪白。夏之炎炎已全然留在法桐樹蔭郁郁覆蓋的邊陲小城,冰雪與寒風洶涌,接管身心與靈。

    途經(jīng)烈士陵園,車停在路邊。

    他們剛下車,司機班長就聽見有人叫自己,馬路另一側(cè),下山方向停著一輛大廂板。大廂板的司機跳下車走過來,司機班長也立即跑過去,走近時同那人拍了拍肩膀,站在路中間聊起來。過會兒他走過去,司機班長向他介紹,說這是兄弟團的汽車班長,自己的親大哥,兩人先后入伍,至今已有六年未見過面。司機班長的親大哥說,因為有過路的旅行者將烈士陵園里許元屹的墓碑拍照傳至網(wǎng)上,如今墓碑已被換成一座無字碑,刻字的墓碑先行埋入一旁的地里,日后宣傳時可以再挖出重立。

    他和幾位同車的人將帶上來的一瓶酒灑在路邊基石上,又立上三根香煙,站了會兒就返回車上。司機班長拿著大哥給自己的一盒口香糖和一副墨鏡,小跑帶顛地坐回駕駛座。司機班長搓搓手,戴上墨鏡,扳過后視鏡左右照了照。

    “許元屹啊,你這個安排真可以,我和我哥記你的好。”司機班長系上安全帶,長按喇叭,發(fā)動了車。

    進溝前。在最后一處有信號的地方,司機班長停下車,讓車上的人向家里人再報聲平安。

    他打開手機里一個游戲應用。那是許元屹花九百多塊錢買了一只智能手機后,他幫許元屹下載的,是許元屹玩過的唯一一款游戲。許元屹對他說,自己帶的兵年紀越來越小,要是不會玩這個,跟這些兵就沒話說??勺詮乃麕гS元屹進了聯(lián)盟,許元屹從未花過半毛錢,總被聯(lián)盟里的人叫“窮鬼”。

    他將聯(lián)盟花名冊下拉至末尾,看到許元屹的名字。不知是誰,也許是醫(yī)院里那些傷員中的某個,在公屏上打出了贈予許元屹游戲號的元寶、鎧甲、銀票和兵符。他想了想,便給許元屹送出了人參果、體力丹、葡萄酒與夜光杯。

    車子快開過九道彎時,從車窗探身出去吐了一嗓子的中士坐回座位。不遠處,“凍土觀測段”的路牌標志在他眼前迅疾掠過。

    中士甩甩腦袋搖上車窗:“以前山上風再大也不四處刮沙,現(xiàn)在改了脾性啊?!?/p>

    “車多人多,加上飛機,沙土都給帶起來了?!彼緳C班長說。

    “行,熱鬧了?!敝惺空f著掏出紙擦了擦嘴,抄起胳膊壓在胸前。

    他問中士,怎么團里批二十天休假,中士只休了一半時間就返回了。中士講,自己回到家后和一幫大專同學聚會,同學將聚會安排在了海底撈。飯吃到中間,一群服務員突然圍上前來,給中士戴上生日帽,齊聲合唱生日快樂歌。中士說,那天并不是誰的生日,同學們只為逗樂??此闹苋嗣奸_眼笑,中士無從解釋,兀地想一拳搗在蛋糕上。散了火鍋局,中士獨自溜達到巷道里一家酒館,點了兩杯酒。先給自己端起一杯,又給許元屹一杯,左手碰右手,一并干了。

    “現(xiàn)在能品出山上飯菜的味道了?!敝惺空f,“看視頻刷到一家飯店,招牌菜端上來霧氣騰騰,說是盤子里放了干冰。這干冰哪比得上在山上吃飯時候見的。那天你們誰在?立夏那天中午下了一場毛毛雪。當時我把菜擺在引擎蓋上,捧著飯碗,雪花從空中飄下來落在碗口,沾在碗沿兒上。每片雪花融化前都有個形狀,真?zhèn)€好看……”

    “你就是這么吃涼飯把胃搞壞的。”司機班長說。

    “那天你在我記得?!敝惺空f,“拿走我一盒肉罐頭?!?/p>

    “王八蛋拿了你罐頭。”司機班長說。

    “拿就拿了,罵自己王八蛋干嗎?”中士說。

    司機班長哼了一聲:“我就是這么謙虛。”

    他在座椅上正了正身子,拉展了胸前的衣兜。衣兜里裝著兩片梧桐樹葉。

    他想,回到溝里便把葉子烤干了給那名年輕的列兵卷上一根。抽一口,列兵就會知道今年山下的夏天是什么滋味。

    原刊責編? ? 吳? ? 越

    【作者簡介】董夏青青,女,1987年生,山東安丘人。小說、散文見于《人民文學》《收獲》《十月》《當代》《解放軍文藝》等刊。曾獲“人民文學·紫金之星”文學獎、“解放軍報長征文藝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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