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性格

[俄]阿·托爾斯泰

德國鬼子已經(jīng)被打得落花流水、潰不成軍的時候，我的朋友葉戈爾·德略莫夫的坦克在小山岡上的一片麥地里中了彈，機組有兩名戰(zhàn)士當場犧牲。中了第二彈后，坦克著起火來。駕駛員丘維略夫拖著他爬過一個又一個彈坑到救護站去。

葉戈爾·德略莫夫活了下來。他在醫(yī)院里躺了八個月，做了一次又一次整形手術(shù)，醫(yī)生給他重新做了鼻子、嘴唇、眼瞼和耳朵。八個月之后拆掉繃帶的時候，他看見了自己的面孔。那個把一面小鏡子遞給他的護士，把身子轉(zhuǎn)了過去，抽泣起來。他立即把鏡子還給了她。

他說：“這還不算是最糟糕的事。就這副模樣也一樣能活下去，一樣能回到戰(zhàn)場?！?/p>

他被批準休假二十天。為了徹底養(yǎng)好身體，他動身回家探望父母去了。

下車后他步行了十八俄里。四面是厚厚的積雪，空氣潮濕，周圍闃無人跡。冰冷的風(fēng)不停地吹開他軍大衣的下擺，在他耳邊孤獨凄涼地呼嘯。等他進得村來，已經(jīng)是傍晚時分了。他忽然停下腳步，把手插在大衣兜里，搖了搖頭，轉(zhuǎn)過身斜插著走到父母住的房子側(cè)面，站在齊膝深的雪里彎下身子往窗里探望。葉戈爾·德略莫夫隔著窗子看著母親，心里明白：絕不能讓母親受驚，不能叫她蒼老的面孔由于絕望而抽搐。

他打開籬笆門進了院子，走上臺階敲起門來。母親在門里應(yīng)聲問道：“是誰呀？”他回答說：“是蘇聯(lián)英雄格羅莫夫中尉?！?/p>

他的心劇烈地跳起來，使他不由得一肩頭靠到了門框上。是呀，母親并沒有聽出他的聲音來，就連他自己也好像是頭一回聽到自己的聲音。動了多次手術(shù)之后，他的嗓音變了，變得嘶啞不清了。

“瑪利婭·波莉卡爾波芙娜的兒子德略莫夫上尉托我給他母親捎口信問好來了。”

母親立即打開門，撲到他跟前，握著他的雙手問道：“我的葉戈爾還活著嗎？他的身體好嗎？您這位大哥請進屋吧！”

葉戈爾·德略莫夫在桌子旁邊的長凳上坐了下來，他開始對母親講她兒子的情況，也就是講自己的情況，講得很詳細：講他吃得怎樣，喝得如何，什么也不缺，身體一直很好，總是快快活活；同時也講了他和他那輛坦克參加過的戰(zhàn)斗，但是講得很簡單。

“請您告訴我，打仗是不是挺可怕的？”母親打斷他的話這樣問道，一面用那雙黑黝黝的、此刻對他視而不見的眼睛直盯著他的臉。

“是的，老媽媽，當然是挺可怕的。不過我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

他的父親葉戈爾·葉戈羅維奇回來了。他對客人瞧了幾眼，在門檻上跺了跺已經(jīng)穿破了的氈靴，不慌不忙地解下圍巾，脫掉短皮襖，然后走到桌子跟前和客人握手問好。啊，這是他多么熟悉的手啊，這就是他小時候每當犯了錯誤父親用來懲罰他的那只又寬又大的手?。「赣H什么也沒有問便坐了下來，半閉著眼睛，開始聽他講的那些事。

德略莫夫上尉坐的時間越長，把自己的事當成別人的事講得越多，就越是沒有辦法把真相和盤托出。坐在父母的桌子面前，他既覺得幸福溫暖，又感到委屈心酸。他們就像當年那樣坐下來吃晚飯。吃飯的時候，德略莫夫上尉才發(fā)覺母親特別留神地盯著他握勺的那只手。他苦笑一下，這時母親抬起頭來，臉上的肌肉痛苦地抽動著。

父母在火炕上騰了一個地方給他睡。在隔板的那一邊，父親不時輕輕地打著鼾；母親翻來覆去，唉聲嘆氣，睡不著覺。上尉用雙手捂著臉趴在那里，心里想道：“媽媽呀，我的媽媽呀！難道到這會兒你還認不出我來！難道你就認不出這是我？……”

就在這一瞬間他下定決心要走，而且明天就走。

他回到了原來所在的團隊。戰(zhàn)友們懷著由衷喜悅的心情迎接他歸隊，這就使他卸下了那個把他折磨得吃不下、睡不著、喘不過氣來的精神包袱。

大概過了兩個星期，母親來了一封信：

“你好，我最最親愛的兒子。我真怕給你寫這封信，因為我不知道該怎么去想才是。有一個人從你那兒到咱家來過，這個人好極了。他本來打算要住幾天的，可不知為什么收拾起東西說走就走了。打那以后，我就一宿一宿的睡不著覺，總覺得那是你回來過。你爹為了這個盡罵我，他說：‘你這個老婆子發(fā)瘋了吧，要是這個人是咱們的孩子，難道他不會明說嗎？……他干嗎要瞞著呢？如果他的臉變得和來過咱家的這個人那樣，咱們該感到自豪才對。你爹老是想要把我說服，可是我這顆做娘的心呀，卻還是一個勁地認準了。葉戈爾呀，你給我寫封信來，告訴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莫非我真是瘋了不成？……”

葉戈爾·德略莫夫把這封信給我看了。我對他說：“傻瓜呀，你這個傻瓜！快給你母親寫封信請罪吧！別把她折騰瘋了……她就那么稀罕你的臉蛋子？！因為你的臉變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她還會更疼你哩！”

他當天就寫了這樣的一封信：“親愛的雙親：請原諒我糊涂不懂事，回過咱家的那個人確實是我——你們的兒子……”

過了幾天，我和德略莫夫正站在靶場里，一個士兵跑來對他說：“大尉同志，有人找您?！边@個士兵雖然站得規(guī)規(guī)矩矩，可是臉上那副表情好像打算去喝二兩慶祝什么喜事似的。我們動身回鎮(zhèn)上去，當走近我和他合住的房子時，我看見他六神無主，無緣無故地一個勁兒地清嗓子……我想：“坦克手呀，你這個坦克手，怎么還會這樣緊張！”我們走進屋去，他走在我的前面。我聽見他說了一聲：“媽媽，你好哇！這是我呀！……”于是我看到一個瘦小的老太太撲上去緊貼在他的胸前。

是啊，這就是俄羅斯性格！看來，一個人是平凡的，但是，當嚴峻的災(zāi)難降臨的時候，他的心中會產(chǎn)生一種偉大的力量……

（來源：《外國短篇小說選》）

【閱讀導(dǎo)引】父親認為兒子如果為了國家而受傷，也是值得自豪的；母親雖對兒子毀容憂心忡忡，卻將擔憂隱藏在心底；德略莫夫思念親人，卻隱藏自己的身份與親人相見。頑強不息的精神，保家衛(wèi)國，這才是真正的偉大力量。

【文本聚焦】文中的敘述視角富于變化，請指出并說明這樣做的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