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形象思維觸及人民靈魂
——論電視劇《覺醒年代》的敘事邏輯

張愛鳳

“沒有形象思維的作品，根本無法觸及人們的靈魂?！边@是電視劇《覺醒年代》中魯迅的一句臺詞，也可以用來評價《覺醒年代》“以形象思維觸及人民靈魂”的藝術(shù)效果。作為獻禮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100 周年的重點劇，《覺醒年代》在央視、省級衛(wèi)視以及愛奇藝、優(yōu)酷、騰訊視頻等平臺多輪播出后，有35萬網(wǎng)民在豆瓣打出9.3的高分，其中四星、五星評分占比94.6%。該劇還一舉獲得第27屆上海電視節(jié)白玉蘭獎最佳導演、最佳編劇（原創(chuàng)）和最佳男主角三項大獎。2021年7月12日起，《覺醒年代》在香港開始播出，引發(fā)新一輪關注。

意大利歷史學家、哲學家、文藝批評家貝奈戴托?克羅齊主張把歷史和現(xiàn)實緊密地結(jié)合在一起，認為歷史不是寫給過去的人看的，而是寫給當代和未來人們看的，因此提出“當代性乃是一切歷史的內(nèi)在特征”這一觀點。2021年正值全黨開展黨史學習教育之際，《覺醒年代》以藝術(shù)敘事的方式，全景式展現(xiàn)了新文化運動、五四運動，以及中國共產(chǎn)黨從醞釀到誕生的整個過程，突破了以往黨史題材電視劇創(chuàng)作中的薄弱點，表現(xiàn)出很強的探索性和創(chuàng)新性。

一、“藝術(shù)?歷史?思想”合一的邏輯起點

1847年，恩格斯提出“美學和歷史的觀點”這一批評標準，從文藝觀念上“把文藝的本質(zhì)理解為審美本質(zhì)和社會本質(zhì)的辯證統(tǒng)一”。作為一部重大歷史題材電視劇，《覺醒年代》將藝術(shù)與歷史、思想的統(tǒng)一作為敘事的邏輯起點。

1. 以藝術(shù)真實反映歷史真實

歷史，既指客觀存在的史實，如實證主義歷史學家認為，歷史是“人類經(jīng)歷過的客觀存在的過程”，客觀如實是歷史學的本分。但歷史，也指經(jīng)人書寫而成的歷史。任何一個歷史的考察者、書寫者、閱讀者都不可能對歷史事實保持完全客觀、中立的態(tài)度，他（她）的世界觀、價值觀、視野、學識、修養(yǎng)、方法論等，都會在潛意識中有意無意地影響他（她）對史料的獲取、選擇和判斷，進而影響“史”的形成。

不管是在中國近現(xiàn)代史或是學術(shù)思想史上，新文化運動、五四運動都得到了很多的關注，也取得了豐碩的研究成果，但在一些研究領域仍然存在諸多爭議。在此之前，在中國電視藝術(shù)史上，直接反映這一段歷史的電視劇作品及其研究成果十分稀缺。毛澤東在《改造我們的學習》一文中提出，“不注重研究現(xiàn)狀”“不注重研究歷史”都是極壞的作風，我們“不要割斷歷史”，“不僅要懂得中國的今天，還要懂得中國的昨天和前天”。

圖1 電視劇《覺醒年代》海報（來源于網(wǎng)絡）

電視劇《覺醒年代》的編劇龍平平，是中央文獻研究室原副秘書長、第三編研部主任，曾參與電視劇《我們的法蘭西歲月》《歷史轉(zhuǎn)折中的鄧小平》的創(chuàng)作。龍平平發(fā)現(xiàn)在現(xiàn)實生活中，很多人習慣于把1921年、上海石庫門、嘉興南湖紅船看成是中國共產(chǎn)黨的源頭，很少去追尋這條紅船從何駛來。此外，通過調(diào)研，他還發(fā)現(xiàn)當代大學生對趙世炎、鄧中夏、陳延年、陳喬年等中國共產(chǎn)黨早期領導人十分陌生?；诖耍埰狡矫劝l(fā)了創(chuàng)作一部能全面客觀地反映中國共產(chǎn)黨從醞釀到建立整個過程的電視劇的想法。

作為一名有著三十多年學術(shù)積累的專職黨史研究者，龍平平堅持唯物主義歷史觀，在充分尊重歷史事實的基礎上，“以習近平總書記的有關論述和《中國共產(chǎn)黨歷史》及黨史研究的最新成果為依據(jù)”，歷經(jīng)六年，數(shù)易其稿，用劇本構(gòu)建起自1915年《青年雜志》問世至1921年中國共產(chǎn)黨誕生這六年的歷史，貫穿新文化運動、五四運動和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這三大歷史事件，形成嚴密的邏輯，回應了“中國共產(chǎn)黨從何而來？”“社會主義為何能救中國？”這兩個重要的歷史問題。

2. 以藝術(shù)性表現(xiàn)思想性

“黨的歷史是最生動、最有說服力的教科書。”“了解歷史才能看得遠，理解歷史才能走得遠?！毖芯克枷胧坊螯h史的學術(shù)著述，擅長以文字為主要方式，按時間、事件、人物、思想觀點等邏輯順序一一展開，具有高度的抽象性、理論性和系統(tǒng)性特點。對于一般讀者來說，理解起來難度較大。

電視劇作為影像藝術(shù)，擅長以形象思維進行敘事，思想性通常要通過藝術(shù)性來體現(xiàn)。電視劇《覺醒年代》用43集的篇幅，表現(xiàn)了20世紀初葉中國一次偉大的思想啟蒙與社會救亡運動，其中包含著龐雜的理論思潮與激烈的思想爭辯。然而電視劇創(chuàng)作、角色塑造和觀賞的核心都是人，《覺醒年代》通過建構(gòu)起“人物譜系”與“思想傳播”這兩重邏輯展開藝術(shù)化敘事，更加貼近了觀眾。

以蔡元培、陳獨秀、李大釗、胡適、魯迅等為代表的新文化運動思想先驅(qū)，不管是在近現(xiàn)代史或是語文課本上，他們的名字都頻頻出現(xiàn)，但在《覺醒年代》之前，還沒有一部電影或電視劇以正面、集中、全景的方式塑造過這一群體形象。《覺醒年代》秉持“大事不虛、小事不拘”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原則，以形神兼?zhèn)涞姆绞剿茉炝诵挛幕\動領導者以及毛澤東、周恩來、鄧中夏、趙世炎、陳延年、陳喬年等一代“新青年”形象，建構(gòu)起該劇的第一重敘事邏輯——人物譜系，對當下的觀眾而言，起到了重要的歷史文化普及的作用。有網(wǎng)民發(fā)表彈幕評論說，“因為這部劇，看懂了這段歷史”。

“歷史乃是深入內(nèi)心的結(jié)果，外在的編排分類得到的則是自然史?！毙挛幕枷肓髯円约榜R克思主義在中國的最初傳播過程，在學術(shù)著述中通常是以時間、文字、圖表等方式予以呈現(xiàn)的。為了避免將歷史事件、思想觀點作流水式的簡單展示，電視劇《覺醒年代》通過建構(gòu)“北大 / 思想陣地、《新青年》/ 思想載體、演說 / 思想傳播方式”這另一條敘事邏輯，將錯綜復雜的主義之爭、思想之辯以及早期馬克思主義在中國傳播的過程予以具象化、生動化呈現(xiàn)，體現(xiàn)出藝術(shù)性與思想性的統(tǒng)一。該劇被網(wǎng)民評價：“每一句臺詞都是知識點”，由此成為鮮活、生動的新文化運動思想史及黨史學習教材。

二、近現(xiàn)代知識分子人物譜系的藝術(shù)呈現(xiàn)

1. 陳獨秀、李大釗的雙主角形象

相較于大量以毛澤東、周恩來等中國共產(chǎn)黨領導人為主角的電視劇，如《長征》（2001）、《東方》（2011）、《國家命運》（2012）、《外交風云》（2019）等，以陳獨秀、李大釗為主要角色的電視劇作品是比較少的。由于歷史原因，在很長一段時期，學界對陳獨秀的評價存在爭議?！瓣惇毿銌栴}，過去是禁區(qū)，現(xiàn)在是半禁區(qū)，說是半禁區(qū)，是不少人在若干方面接觸了，但不全面，也不深入，大概有顧慮。”在1945年4月21日召開的中共七大預備會議上，毛澤東在談到陳獨秀時認為，“他是五四運動時期的總司令，整個運動實際是他領導的?！麆?chuàng)造了黨，有功勞?！?/p>

圖2 電視劇《覺醒年代》劇照（來源于網(wǎng)絡）

《覺醒年代》編劇龍平平認為，在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100周年之際，“我們應該有一部客觀公正地全面反映陳獨秀、李大釗締造中國共產(chǎn)黨的過程和貢獻的影視作品，讓人民充分了解這段歷史”。陳獨秀、李大釗作為新文化運動的思想先驅(qū)、五四運動的領導人、中國共產(chǎn)黨的主要創(chuàng)始人，是較早覺悟并提出在文化及思想觀念上徹底改造國民性、觸及中國革新核心問題的知識分子。他們共同成為《覺醒年代》的主角，體現(xiàn)出該劇堅持歷史唯物主義、實事求是的創(chuàng)作原則。

《覺醒年代》的第一集交代了李大釗和陳獨秀相識的背景。辛亥革命之后，袁世凱竊取革命成果，同日本秘密簽署喪權(quán)辱國的“二十一條”。同在日本早稻田大學的李大釗和陳獨秀相識，李大釗發(fā)出了“越是在民族危亡之時，就越應喚起民眾的覺醒”“當今第一要務，就是要啟發(fā)民眾真正的愛國心”的呼吁。陳獨秀認為中國的“出路不是老路，只有找到一條新路，中國才不會亡”。兩人不約而同地提出了一個問題：“中國的出路究竟在何方？”創(chuàng)建中國共產(chǎn)黨的一代先驅(qū)陳獨秀和李大釗因為一個共同的理想走到了一起。這之后，整部劇都是圍繞著兩人尋求科學理論、探索救國救民道路這一核心問題展開的。

圖3 電視劇《覺醒年代》劇照（來源于網(wǎng)絡）

《覺醒年代》第四十集藝術(shù)化地再現(xiàn)了“南陳北李，相約建黨”的經(jīng)典場景。在悲涼蒼茫的海河邊上，面對苦難同胞，陳獨秀和李大釗相約建黨，并一起宣誓：“為了讓中國的老百姓過上富裕幸福的生活，為了讓窮人不再受欺負，人人都能當家做主，為了人人都受教育，少有所教，老有所依，為了中華民富國強，為了民族再造復興，我愿意奮斗終生！”至此，電視劇的藝術(shù)敘事有了一個完整的邏輯，回答了“中國共產(chǎn)黨從何而來？”“中國共產(chǎn)黨的初心為何？”等問題。

“讓人物‘活’起來，就是劇里畫內(nèi)讓他們說人話，辦人事?！边@是《覺醒年代》導演張永新對于劇中人物塑造的創(chuàng)作理念。與學術(shù)著述中平面、抽象的歷史人物形象不同，電視劇《覺醒年代》塑造的李大釗和陳獨秀，不僅是新文化運動的思想先驅(qū)、中國共產(chǎn)黨的主要創(chuàng)始人，還是有情有義的大學教授、青年導師，有血有肉的丈夫、父親。他們的生活形象在正統(tǒng)的文化思想史和黨史著述中較少觸及，對于很多觀眾來說也是相對陌生的?！队X醒年代》賦予了書本上這兩位歷史人物更立體、多維、個性化的形象，讓其在屏幕上血肉豐滿地“活”了起來。

《覺醒年代》中，陳獨秀與高君曼、李大釗與趙紉蘭這兩對夫妻之間的相濡以沫，對勞苦大眾的悲天憫人，對青年學生的關心提攜，堅定忠貞的愛國情懷，大無畏的犧牲精神，都讓兩位歷史人物更具人間煙火氣和人格魅力。100年前的“仲甫先生、守常先生”深切地觸動了當代觀眾的心弦，網(wǎng)民評論：“兩位先生，以前只是歷史書上的黑白照片，看劇以后才被其魅力所感染。”

2. “覺醒一代”知識分子群像的塑造

近代知識分子，是指從19世紀90年代到1920年間，由傳統(tǒng)士大夫向近代型知識分子轉(zhuǎn)化成功的這一批文化思想先驅(qū)?！队X醒年代》塑造了既具共性又個性鮮明、各具特色的近代知識分子群體形象。按出生時間先后排序，有倡導“兼容并包、思想自由”的蔡元培（1868年），“倔強剛烈、意志頑強”的陳獨秀（1879年），“獨立思考、冷峻批判”的魯迅（1881年），“為人謙和、博學儒雅”的沈尹默（1883年）、高一涵（1885年），“書生意氣、性格剛猛”的錢玄同（1887年），“沉穩(wěn)寬厚、高瞻遠矚”的李大釗（1889年），“真誠直率、忠厚活潑”的劉半農(nóng)（1891年），“博學多才、風度翩翩”的胡適（1891年）等。劇中的多數(shù)角色都在形象、氣質(zhì)上極大地貼近了歷史人物。

圖4 電視劇《覺醒年代》劇照（來源于網(wǎng)絡）

這一代知識分子都有著相似的教育背景，青少年時期接受相對嚴格而完整的傳統(tǒng)國學教育，成年之后又接受了新學和西學教育，并且大多數(shù)人都有過出國留學的經(jīng)歷，如留德的蔡元培，留日的陳獨秀、李大釗、魯迅、高一涵，留美的胡適等。他們是中國歷史上罕有的學貫古今、融匯中西的一代知識分子。正因如此，他們對20世紀初中西文化發(fā)生的碰撞和思想觀念的沖突感受最深刻，這也是他們能夠成為最早的“覺醒一代”的原因。

存亡絕續(xù)的時代，賦予這一代知識分子強烈的使命感和責任感。他們一經(jīng)形成，立刻登上了歷史舞臺，成為新文化思想先驅(qū)?！斑@批第一代中國近現(xiàn)代知識分子已經(jīng)在政治上、思想上接受了西方的自由、民主和個人主義，但他們的心態(tài)并不是西方近現(xiàn)代的個體主義，而仍然是自屈原開始的中國傳統(tǒng)的承續(xù)。在中國這一代近現(xiàn)代意義的知識分子身上所體現(xiàn)的，倒正是士大夫傳統(tǒng)光芒的最后耀照?！?/p>

圖5 電視劇《覺醒年代》劇照（來源于網(wǎng)絡）

《覺醒年代》在塑造這一群新文化思想先驅(qū)的時候，通過學術(shù)討論、生活交往、思想爭辯、街頭演講、家庭生活等多種富有人性、人情味的場景，凸顯出這一代知識分子學識淵博、信念堅定、人格獨立、熱血愛國的藝術(shù)形象。陳獨秀、李大釗在日本早稻田大學的相識，陳獨秀和錢玄同、劉半農(nóng)在風雪陶然亭中的促膝長談，錢玄同、魯迅之間脫胎于《〈吶喊〉自序》的經(jīng)典對白，革新、復古兩派在文化相爭時的唇槍舌劍等，通過電視劇形象、視聽化的呈現(xiàn)，給觀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網(wǎng)民在彈幕中評論：“課本中的幾行字，都在這部劇中鮮活生動起來了?！?/p>

觀眾最為熟悉的魯迅，在《覺醒年代》中初次登場的場景，便是冷峻背對身后麻木的看客和爭搶人血饅頭的國人。這一場景，喚醒了觀眾關于中學語文課上《藥》一文的集體記憶。劇中的魯迅，在憤怒中寫完《狂人日記》后癱軟在地上流下的那一行清淚，凝神看往窗外的冷峻側(cè)影，都給觀眾強大的視覺沖擊力和心靈震撼力?！拔以敢獍延邢薜馁Y源做最好的整合給魯迅先生?！边@是導演張永新對作為民族魂的魯迅先生的致敬，也是對100年前最先“覺醒”的一代知識分子的致敬！

3. 啟蒙與救亡并舉的新青年形象

圖6 電視劇《覺醒年代》劇照（來源于網(wǎng)絡）

在《覺醒年代》中，那一批近代型知識分子，除了胡適等個別人外，大多數(shù)人是政治革命的積極參與者。“革命與啟蒙并舉是這一代革命知識分子強烈的價值取向。”蔡元培是清王朝的叛逆者、光復會的創(chuàng)始人，曾與陳獨秀一起試驗炸藥，熱衷于無政府主義暗殺活動。李大釗從一開始就發(fā)出了“丟掉幻想準備戰(zhàn)斗”的宣言，寧當?shù)诙€譚嗣同，九死而不悔；為了反對張勛復辟，李大釗親自走上街頭，散發(fā)傳單，進行講演，遭軍警追捕。陳獨秀因親自到天橋游藝場散發(fā)《北京市民宣言》傳單而被捕入獄，親身實踐了他的“出了研究室就入監(jiān)獄，出了監(jiān)獄就入研究室”的理論。這兩句話也成為當時五四新青年的座右銘。

以蔡元培、陳獨秀、李大釗為代表的近代知識分子十分關注對青年學生的培養(yǎng)，在劇中被譽為“新青年的精神領袖和導師”，影響了毛澤東、周恩來、趙世炎、鄧中夏、陳延年、陳喬年等更年輕一代的思想觀念與人生道路選擇。在《覺醒年代》中，受恩師楊昌濟的舉薦來到北京大學的毛澤東，多次得到李大釗、陳獨秀的關心和指導，參與了學校的讀書會、北大新聞研究會、夜校等社團活動，較早接觸了馬克思主義思想，最終將之作為畢生的信仰。以趙世炎、鄧中夏為代表的新青年們，除了在校園里讀書，也積極深入工廠、農(nóng)村去調(diào)研，將理論與實踐相結(jié)合。面對危機四伏的國內(nèi)外環(huán)境，為中國尋找救國救民的科學理論，將思想啟蒙與社會救亡并舉，成為這兩代知識分子的共識。

陳獨秀的長子陳延年、次子陳喬年，是100年前的“90后”、“00后”、中國共產(chǎn)黨早期領導人，因為《覺醒年代》的熱播被觀眾熟知。在歷史記載中，陳獨秀與陳延年、陳喬年的關系一直劍拔弩張，但《覺醒年代》第三十九集用藝術(shù)化的影像閃回方式重構(gòu)了時空，給予父子三人冰釋前嫌、互相理解的溫情時刻。當陳獨秀心情復雜地目送兩個兒子前往法國勤工儉學時，鏡頭平行剪輯了1927年和1928年的一幕，在上海龍華警備司令部看守所，陳延年、陳喬年身著滿是血跡的衣衫，戴著鐐銬，赤腳走過有血水的石板路，慷慨就義。悲愴的音樂加上“陳延年寧死不跪，被國民黨反動派亂刀砍死”的字幕說明，極大地增強了藝術(shù)震撼力和人物的崇高感。

圖7 電視劇《覺醒年代》劇照（來源于網(wǎng)絡）

習近平總書記說：“對中華民族的英雄，要心懷崇敬，濃墨重彩記錄英雄、塑造英雄，讓英雄在文藝作品中得到傳揚，引導人民樹立正確的歷史觀、民族觀、國家觀、文化觀，絕不做褻瀆祖先、褻瀆經(jīng)典、褻瀆英雄的事情。”劇中的每一個重要角色謝幕的時候，屏幕上都會出現(xiàn)一行謝幕詞，這是在向先驅(qū)們致敬。趙世炎，26歲；陳喬年，26歲；陳延年，29歲；李大釗，38歲；鄧中夏，39歲……當看到一位位熟悉的名字在最美好的年華里生命戛然而止，觀眾也受到了崇高的精神洗禮。彈幕中評論：“你們最早醒來，卻犧牲在黎明之前?！薄澳銈兊臒嵫?，也是當代年輕人需要的?！?/p>

三、建構(gòu)具象化的思想傳播邏輯

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毛澤東等無產(chǎn)階級革命家十分注重將抽象理論進行具象化表達，以便于大眾理解和接受。新文化思想嬗變以及馬克思主義在中國最初的傳播過程，成為《覺醒年代》敘事的另一條邏輯。新文化運動前期，北京大學和以《新青年》為代表的報刊，是新文化運動和五四運動的發(fā)源地和輿論宣傳陣地。而在俄國十月革命后，馬克思主義通過《新青年》等報刊、研究會、演說的方式在中國進行了傳播，對中國共產(chǎn)黨的成立起到了關鍵作用。

1. 北京大學成為新文化思想的重要陣地

黨的十八大以后，習近平總書記于2014年、2018年兩次來到北大考察，提到了北大與中國共產(chǎn)黨建立之間的密切關系，認為北京大學是新文化運動的中心和五四運動的策源地，為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和中國共產(chǎn)黨的成立作出了重要貢獻。因此，在《覺醒年代》中，北京大學成為一個重要的敘事中心。

《覺醒年代》濃墨重彩地渲染了蔡元培出任北京大學校長的場景。蔡元培是較早覺悟到要從文化思想層面去改造中國的知識分子。在擔任北大校長之前，蔡元培除了從事革命運動外，還大量地辦刊物、辦教育，《警鐘日報》便是其主編的刊物之一。在《覺醒年代》中，蔡元培認為教育救國、科學救國、人才救國，普及科學、民主，根子在教育，這也為《覺醒年代》塑造一位敦厚、包容、睿智、勇敢的北大校長奠定了基礎。

《覺醒年代》第六集再現(xiàn)了蔡元培主政北京大學之后發(fā)表的就職演講，提出了三大主張，即“抱定研究高深學問的宗旨”，“砥礪德行，成為卓越之人，矯正頹廢的社會風氣”，以及“尊敬師友、榮辱與共，把北大建設成為出文化大家、思想大家的地方”。這段六分多鐘的演講，有理有據(jù)、言辭誠懇、直擊要害、振聾發(fā)聵，被剪輯成短視頻后在微博、B站、抖音等社交平臺上不斷傳播。

“文化是政治的先導”。蔡元培主政北大之后，即提出教學改革。在《覺醒年代》中，蔡元培旗幟鮮明地推行“兼容并包、思想自由”的北大辦學方針。一方面是出于學術(shù)的考慮，廣納天下英才，以充實提升北大的學術(shù)研究和教育水平；另一方面是以“先鋒模范人物整飭學風”，引進的人物如陳獨秀、李大釗、胡適、魯迅、劉半農(nóng)等，后來都成為新文化運動的主要領導者。正是因為在蔡元培的改革之下，北大成為大師云集、先鋒輩出的新文化思想陣地。

劇中多次出現(xiàn)以陳獨秀、錢玄同為代表的新文化革新派教授，與以辜鴻銘、黃侃為代表的復古派教授的現(xiàn)場辯論場景，蔡元培在其中進行了調(diào)停、斡旋的工作，使得擁有不同學術(shù)思想、政見相異的大師，都能在北大共事。蔡元培倡導的“兼容并包、思想自由”的辦學方針，在100年后的今天依然具有很強的現(xiàn)實意義。

2. 《新青年》吹響新文化運動的思想號角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責任，我們這一代人的職責就是辦雜志?！北嫖?、選擇、驗證出一種當代最先進的思想理論，作為改造青年和社會的指導思想，是陳獨秀自我賦予的使命。在《覺醒年代》第二集中，從日本歸來的陳獨秀，與同鄉(xiāng)汪孟鄒、易白沙在一起討論，表達了自己創(chuàng)辦刊物的主張：“改造中國，首先要改造中國人的思想，提高中國人的素質(zhì)”“創(chuàng)辦一份雜志，作為喚醒國人政治的覺悟的和倫理的覺悟的號角”“辦十年雜志，全國思想都會為之改觀”。

《青年雜志》的創(chuàng)辦是以陳獨秀為首的并以安徽籍知識分子為主的同人雜志，成員之間有一起共事干革命的背景。在《覺醒年代》中，陳獨秀在上海震旦學院禮堂內(nèi)以演講的方式闡述了“科學與民主并重”“以新文學的力量啟蒙大眾思想”的創(chuàng)刊理念。1915年9月15日，陳獨秀創(chuàng)辦的《青年雜志》一經(jīng)創(chuàng)刊，便威震四方。陳獨秀所撰寫的發(fā)刊詞《敬告青年》一文，“……青年如初春，如朝日，如百卉之萌動，如利刃之新發(fā)于硎，人生最可寶貴之時期也。青年之于社會，猶新鮮活潑細胞之在人身?！币约靶虑嗄陸哂械牧c標準，給當時包括毛澤東在內(nèi)的青年們很大的精神指引。

《青年雜志》首卷完刊后，因戰(zhàn)事輟刊了半年。1916年9月1日復刊，更名為《新青年》?！队X醒年代》中以寫意和寫實相結(jié)合的方式，刻畫了北大校長蔡元培在漫天飛雪中三顧陳獨秀寓所，言辭懇切地邀請其擔任北京大學文科學長的場景。最終，陳獨秀接受蔡元培的邀請，并將《新青年》雜志編輯部從上海遷往北京。由此，以北京大學作為新文化思想陣地和以《新青年》作為輿論宣傳載體的邏輯業(yè)已形成。

從第二卷起，《新青年》突破了以安徽籍作者為主的局面，作者群大為拓展。第三、四卷新加入《新青年》撰稿的作者，除了魯迅及個別人外，大多是北京大學的教授和學生。這表明陳獨秀擔任北京大學文科學長后，《新青年》迅即成為北大新文化思想先驅(qū)們的言論陣地。反過來，《新青年》倡導的新文化運動，得到當時全國最高學府北京大學知名教授的加盟，聲勢更為浩大。隨后，毛澤東等五四時期新青年的加盟，表示《新青年》已經(jīng)達到了開民智、造新人的創(chuàng)刊宗旨。1945年，毛澤東在中共七大預備會議上說：“那個時候有《新青年》雜志，是陳獨秀主編的。被這個雜志和五四運動警醒起來的人，后頭有一部分進了共產(chǎn)黨。這些人受陳獨秀和他周圍一群人的影響很大，可以說是由他們集合起來，這才成立了黨?！?/p>

在新文化思想的孕育及發(fā)展過程中，以《新青年》《甲寅日刊》《每周評論》《新潮》等為代表的刊物，成為重要的輿論宣傳載體。尤其是《新青年》，高舉科學與民主的大旗，刊登了一大批思想理論文章。《覺醒年代》中提及的著名文章有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陳獨秀的《文學革命論》，李大釗的《庶民的勝利》《布爾什維主義的勝利》《法俄革命之比較觀》《我的馬克思主義觀》，毛澤東的《體育之研究》，魯迅的《狂人日記》，劉半農(nóng)的《復王敬軒書》等，這些都是新文化運動中有力的思想批判武器?！队X醒年代》多次聚焦位于北京箭桿胡同的《新青年》編輯部，同人編輯們的探討、爭論以及夜以繼日的寫稿、審稿，都說明了在當時的背景下，輿論及思想宣傳陣地的重要性。

此外，《覺醒年代》還生動呈現(xiàn)了以辜鴻銘、黃侃、林紓、劉師培等為代表的復古派與以陳獨秀、李大釗、錢玄同、胡適、魯迅等為代表的新文化革新派之間的文化之爭和輿論之戰(zhàn)，這些論爭依托報紙、刊物這條線索展開。劇中，創(chuàng)作者把以往教材中枯燥的理論表述與思想交鋒，通過形象、生動且富有沖突性的戲劇場景予以呈現(xiàn)，讓人耳目一新。

1919年以后，《新青年》大量刊登介紹十月革命和宣傳馬克思主義的文章，成為馬克思主義在中國傳播的思想陣地。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后，《新青年》一度成為黨中央的機關刊物。至此，《覺醒年代》將《新青年》作為思想傳播的載體，貫穿新文化運動、五四運動與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這一過程的邏輯線索已經(jīng)清晰呈現(xiàn)。

3. 演說 / 辯論成為新思想大眾化的傳播方式

對于在文化傳播、思想啟蒙中承擔重要責任的知識分子來說，他們記載或傳播自己思想的方式主要有兩種：著述和演說 / 辯論?！拔淖謮塾诮鹗曇魟t隨風飄逝。但不管是思想啟蒙、社會動員，還是文化傳播、學術(shù)普及，‘巧舌如簧’的功用，一點也不亞于‘白紙黑字’?！?/p>

晚清以來，梁啟超將學校、報章、演說并列為“傳播文明三利器”，而在三利器中突出渲染了“演說”的功用。“大抵國民識字多者，當利用報紙；國民識字少者，當利用演說”。劇中的蔡元培、陳獨秀、李大釗、胡適、魯迅等不僅是新文化運動的領導者，也是《新青年》《每周評論》等刊物的撰稿者、編輯者，更是演說/ 辯論的高手。

在《娛樂至死》中，波茲曼曾認為，“電視無法表現(xiàn)政治哲學，電視的形式注定了它同政治哲學是水火不相容的”。作為一部具有理論性且包含豐富思想內(nèi)涵的電視劇作品，《覺醒年代》巧妙地引入在學校、街頭、工廠等演講的方式，將抽象的理論文章和思想觀點予以生動呈現(xiàn)和大眾化傳播。

《覺醒年代》充分展示了李大釗通過發(fā)起成立馬克思學說研究會、社會主義研究會，舉辦各種討論會、演講會，開設各種科學社會主義課程宣講馬克思主義的過程。在劇中，李大釗多次發(fā)表激情澎湃的演講：“他們可以擋住天上的太陽，但無法遮擋民主的光芒”“自覺，就是改進國家精神，自強不息地創(chuàng)立一個新的國家”“中國是我們自己的中國，我們自己的國家，我們不愛，誰愛？”“試看將來的環(huán)球，必是赤旗的世界?！崩畲筢撛谌毡玖魧W期間寫下的《青春》一文，是中國近代思想史上的一篇著名文獻，其中的“吾愿吾親愛之青年，生于青春死于青春，生于少年死于少年也?！瓰槭澜邕M文明，為人類造幸福。以青春之我，創(chuàng)建青春之家庭，青春之國家，青春之民族……”在劇中被青年學生多次誦讀、演講。劇中的毛澤東、周恩來、鄧中夏、趙世炎、陳延年等都是學生運動領袖，也是出色的演說 / 辯論高手。北大學子積極創(chuàng)建并參與“以增進平民智識，喚起平民之自覺心為宗旨”的平民教育講演團，通過深入田間地頭、街道工廠進行演講的方式宣傳新思想，為推動新文化從校園走向大眾起到了關鍵性的作用。

圖8 電視劇《覺醒年代》劇照（來源于網(wǎng)絡）

劇中人物的演說 / 辯論對于啟蒙青年思想、激發(fā)工人農(nóng)民的愛國熱情、動員社會各界參與愛國救亡運動起到了推動作用。結(jié)尾處，李大釗所作的“中國只有走社會主義道路，才能實現(xiàn)中華民族之振興，社會主義絕不會辜負中國”的演講更是慷慨激昂，將全劇立意進行全面升華，令觀眾熱血沸騰！

對于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倡導者來說，演說 / 辯論是他們披堅執(zhí)銳、筆掃千軍的思想武器；而電視劇生動呈現(xiàn)一場場精彩絕倫的辯論、演講，把文化思想先驅(qū)們的著作文章、思想理論予以形象化、通俗化、大眾化的呈現(xiàn)，比課本中的理論文章更具沖擊力。馬少驊、于和偉、張桐、張晚意等演員的臺詞功力深厚，演說 / 辯論氣勢磅礴，非常具有鼓動性和感染力，有力地強化了思想先驅(qū)的高大形象。很多觀眾在觀劇、聽演說 / 辯論的過程中，再次重溫了教科書里的經(jīng)典文章段落，進行了一次生動的黨史學習和愛國主義教育。

四、總結(jié)與思考

在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建設社會主義文化強國、堅持道路自信、增強文化自信的宏觀背景下，《覺醒年代》從人物譜系、思想傳播兩重邏輯展開具體敘事，全景式展現(xiàn)了一百多年前的新文化運動、五四運動以及中國共產(chǎn)黨在艱難困苦中誕生的歷程。

對于這一段歷史的學習和銘記，不完全是學術(shù)界或文藝界的事，而應該是每個關注國家前途命運的人的事。在劇中，李大釗說：“民眾覺醒了，中國才有希望?！薄队X醒年代》在網(wǎng)絡平臺播放時，滿屏的彈幕評論也是觀眾與劇中人物的對話：“我們的考點是你們的一生?！薄啊队X醒年代》有續(xù)集嗎？”“我們現(xiàn)在的幸福生活就是續(xù)集?！薄敖袢帐⑹乐袊缒銈兯浮！薄耙耘f日之覺醒再喚今日之覺醒?！痹诙拱?、知乎等平臺，網(wǎng)民發(fā)表的評論數(shù)已超過14萬。

此外，很多觀眾看了《覺醒年代》后，自發(fā)前往北大紅樓、《新青年》編輯部舊址、李大釗故居、上海龍華烈士陵園、安徽合肥的“延喬路”等地參觀，向烈士們獻花，并制作成短視頻在社交平臺傳播。從傳播學的角度來看，《覺醒年代》在線上線下都已觸及到了觀眾的靈魂，起到了再次“覺醒”的作用。但電視劇終究不能完全等同于歷史，觀眾在觀劇的過程中仍應保持獨立的思考。

宏觀地來看，形塑國家層面的記憶是強化公民國家認同的重要手段之一，黨史正是國家層面的記憶。習近平總書記強調(diào)，要“推動黨史學習教育深入群眾、深入基層、深入人心。要鼓勵創(chuàng)作黨史題材的文藝作品特別是影視作品”。對于電視劇創(chuàng)作者和研究者來說，要敢于打破電視“娛樂至死”的刻板印象，在靜水深流中堅守初心、勇?lián)姑瑘远ㄎ幕孕?、增強文化自覺，以探索性、創(chuàng)新性的勇氣投入思想史、黨史藝術(shù)化的創(chuàng)作與研究中，用精品啟迪人民思想，用文藝振奮民族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