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不言
我到劉家灣小學教書的時候,劉爹還不是村里最老的人,比如校長的老爸,雖被歲月淘得像只空紙殼,畢竟還在鼓鼓囊囊喘氣。劉爹好幾次說,他比校長的爹少不了幾歲,卻眼不花,耳也不聾,手也不抖。沒想到,翻過年來沒幾天,他就撒手西去了。那時電話還沒有普及,更別說手機,寒假結束返校,一位老師悄悄說:“劉爹頭天晚上還好好的,第二天就硬在了床上,不過走得蠻舒服的。”
春季學期開學,孩子們嘰嘰喳喳的,在校園里瘋來瘋去,有時還突然炸幾聲鞭炮,但劉爹的死讓我情緒高不起來。校長說,食堂一時找不到師傅,就到我家對付幾天吧,反正過年剩下的肉菜還多,委屈不了你。我連連表示感謝,然后問:“這年還沒過完,去劉爹的墳上燒幾張紙,有什么禁忌嗎?”校長哈哈一笑:“劉老頭子還過年死的哩,哪來這么多講究!”因為是開學第一天,午飯時間沒到就放學了,老師和學生仿佛樹上的鳥兒,不知被誰扔了一個石塊,瞬間就四散了。幸好招呼打得早,劉小眉才極不情愿地留下來,與我一起到小賣部買了一把燒紙、一掛鞭,用黑色方便袋裝好,順著一截截田埂向她爺爺的墳地走去。
劉小眉是我班上的文藝委員,可能仗著劉爹是學校教職工,比別的學生優(yōu)越感多一些,膽子也大,一點都不怵我,但這回卻怯生生的,像個悶葫蘆。人的潛意識里都怕死人,尤其是小孩子,傳說可以看到鬼魂。我只好沒話找話:“你爺爺真能干,他燒的飯菜老師們都愛吃……”劉小眉冷笑一聲:“拉倒吧,他就會炒南瓜!”話里顯然帶著不屑,但我毫不介意,像遇到了知音:“對,對,不光是炒南瓜,他做的南瓜蒸肉也好吃?!眲⑿∶既匀徊恍迹骸澳瞎险羧猓亢?,他還用蒸籠格子消滅了兩個日本鬼子哩,你信吧?!蔽艺艘幌?,耳畔響起劉爹慢條斯理的話:“可別看這南瓜蒸肉,好吃哩,當年日本人饞得流涎水,鬧得這十里八鄉(xiāng)雞飛狗跳。”把劉爹與劉小眉的話合起來,還真有因果關系,我開玩笑說:“說不定你爺爺在南瓜蒸肉里下老鼠藥,把日本鬼子毒死了呢?”劉小眉停下來,嘀咕道:“給鬼子下老鼠藥?我不信!”
記得在鄉(xiāng)教育組拿分配派遣單時,一位學長聽說我被分到劉家灣小學,便說,“那個鬼地方就是南瓜多,”然后一連串的“南瓜”從他舌頭上彈出來:“炒南瓜、煮南瓜、煎南瓜、蒸南瓜,南瓜干、南瓜籽、南瓜酸粉子……”相聲貫口《報菜名》一般。不到一個星期,我就悟出了學長的一片用心,這地方南瓜不僅多,而且長相奇怪,大多長如冬瓜,只是上細下粗,矮胖子一般。校園幾個角落里就蹲著幾個,月光下看去,鬼鬼祟祟的。
說起來劉爹做飯的水平并不高,飯菜里經常夾雜著幾絲草木灰纖,連他最拿手的水煮南瓜,偶爾也有焦糊味。盡管伙食便宜得近似于白送,但老師們都不大愿意來食堂吃,除非下午有課。我是全校唯一公辦教師,一日三餐得要他伺候。人一旦有事做,說話有底氣。校長說:“老劉啊,能不能把柴草收拾齊整些?看看,灶前灶后都是荊條棒子?!眲⒌炊疾豢此?,沒好氣地說:“哪能,拿什么往灶里喂?”晚飯時,劉爹見我把夾起的南瓜片又放回烏黑的瓦缽,便把紙煙把子扔進灶肚,使勁咳出一口痰吐到灶灰里,然后問:“缺鹽還是少油?”我說:“餐餐不是煮南瓜就是炒南瓜,不知還能不能做出其它什么花樣來?”劉爹笑罵:“你這娃子,才來了幾天,就嫌棄這里了?”我趕忙辯白,他提高笑聲,驕傲地說:“當然能,南瓜蒸肉?。 ?/p>
當劉爹說出“南瓜蒸肉”時,我口水都流出來了。如果他真在里面下點老鼠藥,我想我也會狼吞虎咽地吃下去。日本鬼子殘暴不假,但行軍打仗不是請客吃飯,再好食材于他們也是暴殄天物,只不過簡單地水煮一下或者火烤一下,有時還半生不熟,與茹毛飲血差不多,如果一蒸籠格肥得流油的南瓜蒸肉擺在面前,我堅信他們一定會垂涎三尺、眼放綠光。我對劉小眉說:“反正我信!”劉爹葬在不遠處的松樹林邊,幾個花圈簇擁著一座新墳,像一個大號的黃南瓜。劉小眉向那邊望了望,然后轉過頭對我丟來一個“切”,石子一樣飛到我的臉上。
對于現在的小屁孩來說,那段歷史可以套用故事中的“很久很久以前”了。1940年,劉爹16歲,按現在流行的稱呼,姑且叫他劉小哥吧。那天,劉小哥家的堂屋坐著來給他說媒的人,母親忙前忙后準備晚飯,灶上蒸的是南瓜蒸肉,縷縷水蒸氣帶著豬肉的香氣從木制蒸籠格間隙呼呼往外冒。媒人眉飛色舞間,聽屋外傳來一陣陣慌亂的叫喊聲,“快跑啊,日本人來了!”這人走南闖北見多識廣,說了聲“不好,大難臨頭了”,就閃到屋外不見影了。劉小哥一家人驚慌失措,學著隔壁人家匆匆收拾了點衣物吃食,準備逃命。別忙,灶上還有南瓜蒸肉哩,這塊臘肉是劉小哥的母親藏了大半年的寶貝,她哭哭啼啼要吃上幾片再走,他父親又是打又是罵才把她扯出家門。劉小哥說不能白白便宜了那幫狗日的,就從墻磚縫里拿出一包老鼠藥,像辣椒面一樣撒在蒸肉上,然后蓋好蒸籠蓋,出門飛快地追上他的父母。
他們一口氣跑到一處隱秘的山洼,躲藏在荊棘叢中商量接下去該怎么辦,劉小哥腦海里滿是小鬼子口吐白沫的場景,就掙脫他父親和哥哥的阻攔,借著逐漸彌漫的夜色,悄悄潛回劉家灣。我之所以說劉爹在日軍占領劉家灣之初,還膽敢跑回去,是因為他曾親口在我面前說過:“日本人剛來,集街上的人都跑了,但我還躲在樹木里瞄哩!”雖有吹牛皮的成分,但基本事實肯定不假?!般y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劉小哥成為我心中的俠之大者,與1990年代的金庸熱有著莫大的關系。
直到現在,我還對校長對我的輕視耿耿于懷。開學將近一個月,食堂的師傅還沒著落,我只好自己做飯。好在廚房里還有一堆南瓜,房梁上甚至還吊著兩塊臘肉。過了一段煮南瓜、炒南瓜的寡淡日子,肚子念念的就是南瓜蒸肉了。夜半夢醒,琢磨起劉爹的話,越發(fā)覺得劉小哥毒殺小鬼子蹊蹺可疑。我讀過一些文學作品,民間英雄殺鬼子用得最多的還是飯菜里下毒,其次是往藥里下毒——畢竟當年郎中少之又少,至于把鬼子引進伏擊圈的,那是小英雄王二小。上課鈴一響,劉小眉就放開嗓子——“牛兒還在山坡吃草”,然后響亮地說聲“唱”,于是教室里回蕩起《歌唱二小放牛郎》的合唱聲。我想,那時中國的化工業(yè)近乎于零,根本造不出毒鼠強這樣的老鼠藥,江湖上聞之色變的鶴頂紅、撂倒過路客商的蒙汗藥、潘金蓮毒殺親夫的砒霜,一般平民家還真沒有。劉小哥是怎樣用南瓜蒸肉殺死小鬼子的呢,這是個讓人欲罷不能的懸疑劇。
那天晚上,劉小哥并沒有看到被毒死的小鬼子像死耗子一樣扔出來,他垂頭喪氣地鉆出小樹林,在劉家灣的山包、沖溝、田地間東游西蕩。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了!刀是天上的彎月,他摘不下來;子彈是驚飛的鳥雀,他捕捉不到,于是野狗一樣鉆入一處車水的草棚,背靠水車睡著了。第二天天還沒有亮,幾聲沉悶槍響傳來,他一躍而起,迅速跑到一處高崗上,只見劉家灣集街一片火紅。
隔著幾十年的光陰,我仍然可以聽到劉小哥凄厲的吼叫。必須迅速幫他找到復仇的辦法!這天下午放學,我腆著臉要到校長家蹭飯。晚飯時間還早,校長扛了鋤頭去田里忙活,我在禾場上陪著他老爸說話。老頭子實在太老了,耳背得很,費了好大勁才弄清我的話,他顫巍巍地說:“日本人啊……那是閻王派來的厲鬼啊……嗯,他們燒了劉家灣集街,后來……哪一年不記得了,就在集街北邊,修了個炮樓……你是問劉老鬼?他嘛,那時就是個半糙伢子,愣頭青……誰曉得搞了些什么事……”他似乎陷入回憶中回不來了,好半天才冒氣泡似的吐幾個字,我也不好再問下去。晚飯時,我向校長打聽鬼子炮樓,他趕忙岔開話題:“喝酒,喝酒?!蓖髱滋欤艺覚C會問了幾個年紀大的老師,他們都說那是塊兇地,里面的水上還漂著血。
轉眼就到了谷雨,劉家灣一片犂耙水響,校長安排我包了六年級下午的全部課程,其他年級和老師上午的課一上完,就回家忙春耕。課間休息,幾個男孩子正說釣魚的事,我走過去問好不好釣,他們見老師也感興趣,膽子大了起來,鼓動我去試試。放學后,他們回家吃完飯來與我會合,還給我?guī)Я烁褡龅尼灨?,我們轉戰(zhàn)了幾口堰塘,但收獲不大。第二天下午,我說那些堰里的魚釣滑了,不如換個沒有人釣過的堰塘。他們都覺得有道理,搶著問到哪里去釣。我神秘一笑,說:“鬼子炮樓!”幾個膽小的“啊”一聲張大了嘴,連連說那里有鬼。我說:“哪個看見鬼了?就是有鬼,大白天也不敢出來?!逼渲幸粋€也說:“就是,天快亮時雞子一叫,鬼就沒了?!笔龤q的男孩子本來就犯渾膽大,喜歡干些有刺激的事兒,便在我的帶領下,像一支武工隊向鬼子炮樓摸去。向北出了集街,遠遠望見一簇茂密的灌木林,走近后跨過一道寬約五米的干涸壕溝,只見一些野生的榨樹、構樹、水竹、薔薇和蒿草亂哄哄地長在一圈形似井沿的廢墻基礎上,密不透風,里面似乎還隱藏有鬼子的機槍眼。好幾個孩子面露怯色,說不該來這種鬼地方,我說,“既來之,則安之,豈有后退之理”,于是帶領大家沿著灌木林外圍轉,終于找到一條縫隙,顯然是有人走過。我說我先探探路,便用釣竿朝縫隙間的樹枝一陣猛搗,企圖嚇走蛇和毒蟲,然后貓著腰鉆進去。這條小道雖然簡易,卻符合力學原則,向右走一個斜坡,延伸到廢墻基頂部。再跟著小道下到里墻的中部,瘋長的荊棘突然齊刷刷地停住腳,露出一片圓形的水面。水呈褐色,還漂著一塊塊破布似的紅銹。我用釣竿攪了攪,水波沉重,全然不似平常堰塘之水,一種從未有的恐懼襲來,我趕忙原路返回。孩子們見老師鉆出灌木林,圍上來七嘴八舌地問:“里面水大不大,可不可以釣魚?”我說:“嚇死我了,好幾條蛇在水面上游哩!就算你敢釣,一來找不到下鉤的地方,二來蜈蚣和螞蟻都要咬死你!”
接下來好幾天,我老是在想鬼子的炮樓,不知不覺中,劉小哥用南瓜蒸肉毒殺鬼子的場景變換到了炮樓之內。
就在火毀房屋修好了一大半,居民們驚魂甫定之際,從沙洋方向轟轟隆隆開過幾輛日軍汽車,因為有上次逃難的經驗,劉家灣集街很快就空蕩蕩了。劉小哥和家人在鄉(xiāng)下的親戚家安頓下來,有家也不能回,他越發(fā)覺得過著這樣東藏西躲的日子,還不如死了痛快。這天他偷偷跑回劉家灣,集街最西頭的癩子柴二說:“皇軍要在北面那塊空地上修炮樓,你們家至少要出一個勞力。”劉小哥沒好氣地說:“明明是小鬼子,哪來的什么皇軍!”柴二說:“那好吧,明天我?guī)Щ受姷侥銈兗依锶フ?,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躲在哪里!”劉小哥雖然是個愣頭青,但這殺人見血的話還是聽得懂,馬上賠笑臉:“二叔,您郎看我行嗎?”柴二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說:“好身板!走,跟二叔到皇軍那里喝酒去?!眲⑿「鐖猿忠o家里帶個話,柴二好不容易才抓了個丁,豈能放團魚喝水,恐嚇他說:“那就到你家喝酒!”劉小哥連忙表示現在就去皇軍那里報到。
被抓來修炮樓的人并不多,鬼子小隊長對著柴二大聲吼叫,命令他抓更多的苦力來。劉小哥怕他打爸爸和哥哥的主意,每天“二叔、二叔”叫個不停,一個小鬼子見他嘴巴甜,干活也賣力,有天吃午飯時,就從食堂端來一碗煎南瓜賞給他??嗔兲焯焖槊紫★堉蟛巳~,有的人吃得直作哇,好幾個人支撐不住倒下了,被鬼子拖出去隨便埋掉。劉小哥舌頭一沾到南瓜片,一股久違的清甜傳遍全身,迅速打敗了滿肚子的仇恨。柴二見狀,連忙高聲喊:“中日親善萬歲!”那個小鬼子滿意地點了點頭,操著中國話結結巴巴地問:“你滴,南瓜片滴,好吃嗎?”劉小哥趕忙回話:“好吃!”心里略略轉動了一下,接著說,“南瓜蒸肉更好吃!”那個小鬼子聽不懂他說什么,柴二比劃了半天,也沒有把“南瓜蒸肉”說清楚。他叫來翻譯,總算弄明白了“南瓜蒸肉”的意思,并表示哪天請劉小哥教炊事員做做。
照這樣的情節(jié)走,我不敢往下推想了。小鬼子再傻,也不會把吃飯的家伙交給中國人;就算把鍋鏟交給你,嚴密監(jiān)視之下到哪里去弄毒藥?也就是說,根本不存在劉小哥用南瓜蒸肉消滅了兩個日本鬼子的事,弄不好他還會淪為柴二的幫兇——一個遭千人唾萬人罵的漢奸!我不禁罵道,好你個劉老頭,到死都騙了我一回!我在心里不光責怪劉爹滿嘴跑火車,而且對劉小眉也冷淡起來,即便她手舉得再高,也不點她回答問題。誰想劉小眉更是個難惹的主,那天放學她報告也不喊,直接走到我辦公桌前說,“老師,好多家長都在議論,說有人成天帶著一幫調皮佬東游西逛釣魚,哪有什么老師的樣子?!比詢烧Z就說得我面紅耳赤,只好在尷尬中擺起老師的架子,叫她趕快回家干農活。
我在劉家灣小學只待了一年,往后靠著寫作這點愛好,幾經輾轉,轉行調到縣政協文史委員會工作,出于工作需要,我查閱過大量歷史材料,劉家灣經常出現在發(fā)黃的紙張中。接上十多年前的推想——劉爹解放前就入了黨,如果他真的消滅了兩個日本鬼子,不會沒人提起的。終于有一天,我在一沓縣文史資料未采用的來稿中找到了劉爹的大名,這是荊南新四軍游擊隊一位老戰(zhàn)士寫的回憶錄,潦草的字跡間,是一段驚心動魄的往事。
1938年10月25日,武漢失守后,日軍步步向西推進,漢(口)宜(昌)公路成為日軍打通三峽、進逼重慶的主要補給線。荊南地區(qū)遍布河渠湖沼,漢宜公路只好在橫七豎八的崗嶺上蜿蜒。1940年夏,日本鬼子從沙洋渡過襄河,順著漢宜公路燒殺搶掠,見到青壯年男子就殺死,看到姑娘就強奸,遇到耕牛就直接用刀割下牛屁股上的肉烤著吃,很快就像毒蛇一樣游到劉家灣。
天近黃昏,殘陽如血。小鬼子的子彈呼嘯而過,打在地上濺起陣陣塵土,好在他們初來乍到,不熟悉地形,一陣噼里啪啦猛追后,便返回劉家灣集街。劉小哥跟著眾人拼命跑,心想這不是個辦法,便躬身閃到路側的淺水溝,隱在幾株蒲草后面。雖然逃過了小鬼子的子彈,卻與家人走散了,他打生下來就像屋檐下的家雀,從沒飛出過劉家灣這片林子,心理安全區(qū)域也局限于此,只好偷偷潛回離集街不遠的一片小樹林。小鬼子著實不傻,知道燒了房子他們也要風餐露宿,便安排好放崗哨警戒,然后在每家每戶翻箱倒柜,胡亂煮了老百姓沒有帶走的雞鴨魚肉,徹夜喝酒鬧騰。劉小哥遠遠地望見自己的家里燈火閃爍,心里又恨又怕。他雖說沒見到過日本人,但近兩年時不時有拖著殘胳膊斷腿的國軍匆匆而過,還有三三兩兩的難民惶惶如驚弓之鳥,這一切的一切,使他確信小鬼子比豺狼還兇殘。恰巧有兩個鬼子哨兵向小樹林走過來,個子很矮,但很敦實,夜色將他們涂抹成兩團滾動的黑霧。這兩個小鬼子嘴里嘰里呱啦說著什么,滾到小樹林邊蹲下來屙屎。這不是封神榜中的土行孫么?劉小哥后背不禁一陣陣發(fā)涼,生怕小鬼子突然從地底下鉆出來給他一槍,褲襠里不禁洇開一片濕熱。兩個小鬼子很快就完事,繼續(xù)去放哨。劉小哥稍稍松了口氣,膽氣長了幾分,覺得這貼著地面的兩團黑霧并不是什么土行孫,而像劉家灣的一種作物——南瓜!其實,那天晚上劉小哥在土夼子下囫圇睡覺的樣子,倒真像一顆從藤上滾落的南瓜。
第二天凌晨,小鬼子一把火燒了劉家灣集街,沿漢宜公路向西進犯。劉家灣的居民陸陸續(xù)續(xù)回來了一些,大多數人家都有人丁損失,大家相互幫襯著草草辦完喪事,然后,墻壁沒有倒塌的,重新蓋上茅草;倒了的,搭個茅草棚,算是重建家園。劉小哥爺爺奶奶去世得早,父母親也就五十出頭,哥嫂才成親,一家人腳力都很好,僥幸躲過了血光之災。沒過幾天,這條該死的漢宜公路又給劉家灣帶來好幾撥鬼子兵,他們操作套路基本上是一樣的——燒殺搶掠,過去劉家灣好歹是一條集街,居民們傲慢地把其他灣落稱為鄉(xiāng)下,如今大家為了活命,只好逃難到更偏僻的鄉(xiāng)下。
夜深人靜,劉小哥翻來覆去睡不著,一個個慘死鄉(xiāng)鄰浮現在眼前,他們的鮮血一陣陣涌向他的胸口。天亮后,他把爸爸拉到一旁說了自己的想法,表示只要能打鬼子,到哪支隊伍都行。爸爸鐵青著臉說:“瞎想些什么呀?保命要緊!”劉小哥凄然地說:“世道這么亂,命賤??!你看小的,倉子比兔子還機靈吧,還不是被鬼子的大狼狗活活咬死?你再看老的,對門的王爹該躲得緊吧,小鬼子硬是把他從稻草堆里揪出來,亂刀捅死了!還有女的,隔壁大媽在路上走沒招惹誰吧,鬼子竟把她當成了活靶子。這年頭光靠躲,能保命嗎?”爸爸突然有了哭腔:“你怎么跟你爺爺一個樣!”爺爺是什么樣,劉小哥沒印象,只知道背后常有人戳戳點點,說他是砍腦殼的孫子。爸爸經不住他一再追問,慢慢道出了原委。
1928年開春,劉小哥將近四歲,滿地尋雞屎吃的年齡。正月十五那天,爺爺帶領一支舞獅隊給集街上的商鋪拜年送恭賀,后面跟著一大群看熱鬧的人。到了大老魏的大宅院門口,陣陣鑼鼓聲中,兩只獅子突然從長條板凳上躍起,一左一右在大門兩側的石獅子頂上來個蜻蜓點水,凌空飛上門樓,奪了幾個瞭望孔里的長槍,下面的人跟著爺爺沖進院子里,綁了大老魏,搜出地契一把火燒了……年關暴動的勝利,激起了土匪和豪紳的瘋狂報復,爺爺只好隱蔽下來。這年天氣也怪,正月里暖洋洋的,驚蟄過了沒幾天,又過回了老冬,奶奶給劉小哥里一層外一層裹了好幾層破棉絮,看上去像一個滾動的南瓜。那天他正在前屋玩耍,奶奶慌慌張張跑進來,大喊一聲“老頭子,快翻院墻跑”,說著關門上閂,再彎腰把他抱到側屋,三下五除二在南瓜堆中扒出一個坑把他放進去,威嚇他說“豺狗子來了”,又往坑口碼了個大南瓜。奶奶剛出側屋,就聽見有人拍著大門嚷,“快開門,老赤匪往哪里跑!”爺爺本已爬上了墻頭,聽見嘩啦嘩啦的撞門聲,便轉身跳下來,順手抓了把斧頭跑到前屋,奶奶哭喊著說,“老東西,怎么還沒跑呀!”爺爺抽開門閂,那伙人一擁而入,不由分說用馬刀把爺爺和奶奶砍倒在地,血水從門檻縫里滲出去,彎彎曲曲流到門前的路上,像一道紅色的閃電。爸爸和媽媽從田里趕回來,給爺爺和奶奶洗臉換衣,再滿屋里尋找劉小哥,從南瓜堆里抱出他時,他已睡著了。爸爸說,“你爺爺是赤衛(wèi)隊長,團防的人哪里能放過他!”劉小哥聽著聽著,覺得身體內有一股熱流在咆哮,他的血性被徹底喚醒了。
劉小哥白天幫親戚家干活,晚上跑出去圍著劉家灣集街轉圈。這天夜半,他騎在樹杈上睡覺,半夢半醒間,隱隱約約有幾串腳步聲,睜眼細看,不遠的小路上,幾個幽幽的身影時走時停。鬼溜子?不對,聽說鬼走路沒有聲音;小鬼子?也不對,鬼子囂張得很,怎么會小心翼翼……劉小哥畢竟年輕,不知道一動無有不動的道理,他從樹上溜下來剛一轉身,就看見那幾個身影迅速閃開,形成一個半包圍圈,一步步向他逼過來。劉小哥還在猶豫,網就收攏了,一打照面他就樂了,原來其中一個是劉家灣的鐵匠樊平。樊平對那年紀大的人說,“老劉頭的孫子,機靈哩?!?/p>
這是荊南新四軍的一個游擊小分隊,年紀稍長的那人是隊長,當年與劉小哥的爺爺一起舉的拳頭,還一起參加荊南年關暴動。就這樣,劉小哥成了一名游擊員。某天,隊長說:“小日本準備在劉家灣建炮樓,正到處拉苦力,哪個敢混進去?”樊平說他去,隊長說,“集街上的人都知道你是新四軍,你去不是自投羅網嗎?”劉小哥說:“那就我了?!标犻L笑笑說:“好小子,與你爺爺一個樣!”
過了幾天,劉小哥提著一個破竹籃出現在劉家灣,集街上有幾家店鋪開了門,店主看到劉小哥很親熱,問這些日子在哪里躲,還說維持會貼了告示搞中日親善,可以回家了。他裝出很開心的樣子,走到自家兩間破屋前,推門進去一看,屋里亂七八糟的,一件家什也不剩,他也不收拾,只在天井的破墻根用亂磚頭壘了個灶,支起一個破罐子,生火燒起水來。煙熏火燎之際,集街最西頭的癩子柴二走了進來,打了兩聲哈哈問:“都回來了?”劉小哥說,前幾天遇到皇軍,與家里人走散了,只好自己先回來。柴二提起破瓦罐晃了晃,說:“皇軍那里糧食多,跟叔去,包你肚兒圓。”
劉家灣坐落在一條南北向的山岡上,地勢本來就很高,如果炮樓再修起來,幾挺機槍一架,這段漢宜路盡在掌握之中。小鬼子為了不泄露機密,關鍵部位全部由日軍工兵修筑。眼看炮樓一天天長高,劉小哥對里面的火力設置還沒有弄明白,更要命的是,聽說要抽一部分苦力去掇刀石修飛機場,他急得直罵自己是蠢豬、是笨南瓜。一天,他把一桶洋沙(水泥)掛到吊繩上,仰頭看鬼子工兵在干什么,心里測算著這個部位到底有幾人高,沒留神被誰用竹棍敲了一下腦殼,他回頭看是柴二,便委屈地說:“二叔,您郎說管我肚子圓的,看看,我都快成餓死鬼了。”柴二沒好氣地說:“你以為我們……哦……皇軍就吃香的喝辣的嗎,這幾天還不是炒南瓜、煮南瓜,放的屁都是南瓜味?!眲⑿「缯f:“這十里八鄉(xiāng)哪個不買您郎的賬,下鄉(xiāng)走一遭,哪有空手而歸的道理?”柴二聽話聽音,更加生氣:“你小子能耐,給我弄根雞毛試試?”劉小哥說:“就怕您郎不敢試?!币膊恢穸o鬼子灌了什么迷魂藥,第二天他們下鄉(xiāng)“打鬧”竟然押著劉小哥,領頭的鬼子說,今天一定要見到雞毛,否則死啦死啦的。劉小哥知道老百姓在搞堅壁清野,但還是帶著鬼子從一家農戶屋后的竹林里逮到兩只大母雞。還有一次,他們居然在一口堰塘角落挖出了一壇腌臘肉。
鬼子工兵又喝到了雞湯吃上了豬肉,打聽到是劉小哥的功勞,對他的防備少了許多,有時還喊他爬到架子上搭把手??纯磁跇蔷鸵⒐ち耍瑒⑿「缣嵝炎约涸撁撋砹?,但每次出去“打鬧”,小鬼子只在劉家灣附近騷擾,游擊隊挨不近,自己更跑不掉。盤算了好幾天,他見到柴二就扯皮:“你們倒是有肉吃,我挨罵不說,湯都喝不到一口。”柴二罵道:“小子,有南瓜湯喝就不錯了,難不成你還想餐餐吃蒸籠格子?!眲⑿「缵s忙問:“皇軍也愛吃?”柴二說:“他們哪會做?”劉小哥的腦瓜子飛快轉動起來:這一帶老百姓過了今天還知不知有明天,哪個養(yǎng)得起豬?要多弄幾塊豬肉,必須到更遠的灣子搶……不行,得把小鬼子的饞蟲勾出來。柴二巴不得天天都有討好小鬼子的新招數,就把南瓜蒸肉吹成天上的龍肉、地上的驢肉。在劉小哥的精心指導下,小鬼子炊事員分別把南瓜片和豬肉用大米粉攪拌均勻,依次鋪進搶來的兩格蒸籠里,一通猛火之后,揭開蒸籠蓋,肉香撲鼻,不禁讓人垂涎三尺。小鬼子哪曾嘗過這樣的美食,天天嚷著要吃南瓜蒸肉。但是,南瓜一大堆,豬肉比金子貴。機會終于來了。這天,兩個小鬼子帶著劉小哥和一名偽軍“打鬧”了半天,一片豬肉都沒有搶到,不知不覺中,他們已遠離劉家灣集街將近二十華里。轉過一片小樹林,劉小哥說要拉尿,便稍稍落在兩個小鬼子后面,說時遲那時快,他一把奪過身邊偽軍的長槍,向一個鬼子后心刺去,另一個鬼子條件反射似的轉過身來,端著槍要射擊,誰知他反應更快,丟掉長槍一個箭步搶上去,將其迎面撲倒,雙手死死鉗住他的喉嚨。那個偽軍癱在一旁,渾身篩糠。
讀到這里,終于弄清了劉爹用南瓜蒸肉消滅兩個日本鬼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對于他手法的快、準、狠,我絲毫不懷疑,因為我就曾親眼見識過。
劉家灣小學每年開春都要養(yǎng)一頭豬,飼養(yǎng)員當然是劉老爹。深秋,田里稻谷、紅苕、棉花都收干凈了,油菜、小麥都種下了,老師們的心都落在課堂上了,校長就選個星期天殺豬打牙祭。那日,劉老爹早早起床,認認真真刮臉凈面,然后穿上黑色防水圍裙,把那身松松垮垮、灰不溜秋的衣服遮蔽嚴嚴實實,極顯精神。鍋里的水正在翻滾的時候,老師們基本上到齊。男的搬來幾個長條板凳,放穩(wěn)腰盆,支起案板;女老師人少,但更忙,有的清洗從家里帶來的青菜,有的到校園角落的荒草里抱來幾個南瓜,有的把劉老爹不知放在哪個角落的油鹽醬醋都找出來??纯礈蕚涞貌畈欢嗔耍瑒⒗系泐I著兩個中年漢子來到豬圈,那肥豬聽到他“來……來……”的叫喚聲,以為吃食到了,一抬頭看見他手中提著的拇指粗鐵鉤,知道大限就要到了,嚇得縮進角落里,哀嚎不止。劉老爹口里不再“來、來”了,而是念起咒語:“豬兒豬兒你莫怪,你本是碗里一道菜,早死早超生吧?!边吥钸吢拷?,突然,這個老家伙手中的鐵鉤疾如閃電,一下子鉤住肥豬的下巴骨,兩個男老師趕緊跑過去揪住豬尾巴,三個人你牽我推把豬趕到腰盆旁,其他的幾個男的也來幫忙,齊心協力把豬抬上長條板凳并緊緊摁住。劉老爹左肘壓在豬頸上,左手死死攥著鐵鉤,右手拿起擱在腰盆里的殺豬刀……
劉小哥踢了踢兩個小鬼子的尸體,放走了那個偽軍,背著三條槍閃進樹林,一口氣跑過五道山岡,才找了個地方隱蔽了起來。深夜與游擊小分隊接上頭,對隊長說:“我?guī)Ч碜訐屓罕姷臇|西,請求處分。”樊平快人快語:“沒有你,鬼子就不打鬧?要把豬養(yǎng)肥了再殺。”隊長堅定地說:“嗯,這個仇一定要替鄉(xiāng)親們報的?!?/p>
其實,這篇回憶錄的重點并不是劉爹,而是寫荊南新四軍游擊隊和黨領導的地方武裝雨夜奔襲劉家灣日軍炮樓的戰(zhàn)斗經過,大意說,當晚游擊隊虛張聲勢,組織基干民兵開展破路行動——摧毀漢宜公路上的一座橋梁,日軍果然上當,派出大部分兵力去驅趕。游擊隊見時機成熟,根據劉爹提供的情報,巧妙地攻進炮樓里,一舉消滅6名日軍、生俘偽軍十余人,并順帶燒毀了日軍的倉庫和馬房。這次奔襲戰(zhàn)干脆利落,被群眾稱為“掏豬心”,受到了中共豫鄂邊區(qū)黨委和新四軍豫鄂挺進縱隊首長通報表揚,縣里幾個版本的地方革命史和志書都有記述,只是用我軍偵察員代替了劉爹的名字。
話說新中國成立后,漢宜公路經裁彎取直,撇開劉家灣自顧自地改了道。劉爹坐在灶門前的柴草上,有一口沒一口地吸著用考試卷子裹的紙煙,有一句沒一句地說,漢宜公路還走劉家灣的話,老百姓日子肯定會好過些。我有一搭沒一搭地從黑瓦燉缽里夾起水煮南瓜,在缽口上方濾掉湯汁后,再送到嘴里,心想什么時候才能調出這個南瓜窩。時光流轉,到了2016年,領導說,“我們單位扶貧包聯的村是劉家灣,你在那里教過書,就你去駐村吧?!钡鹊酱謇镆豢?,小學校早就賣給了個體戶辦酒廠,集街上破方便袋隨風起落,以前成片的樹林也不見了,我不知道怎樣才能讓劉家灣的老百姓過上好日子。雙休回到縣里,與幾個朋友喝酒聊天,他們問我駐村扶貧的感受,我便學著當年那個學長的口吻,說相聲似的報起了菜名:“炒南瓜、煮南瓜、煎南瓜、蒸南瓜,南瓜干、南瓜籽、南瓜酸粉子……”哄笑之后,縣農技推廣中心的一位朋友說:“為何不在南瓜上做文章?”一句話點醒夢中人。幾杯酒下肚,他終于答應跟我到劉家灣走一遭。
化驗了土壤中微量元素,敲定了幾個南瓜品種,最難的還是老百姓不積極,都說祖祖輩輩種南瓜、吃南瓜,受夠了。我只好去找劉小眉。當年那個尖牙利嘴的小姑娘已快三十歲了,好說歹說,她都不愿帶這個頭。我說,“不要小看了南瓜,你爺爺當年用南瓜蒸肉消滅了兩個小鬼子哩。”她撲哧一聲笑了:“這您還信?”我拿出一本縣政協出版的文史資料,翻出我編輯整理的那篇新四軍老戰(zhàn)士回憶錄,嚴肅地說:“你看看,保證沒下耗子藥?!?/p>
劉小眉家的責任田在鬼子炮樓旁邊,秋天到了,田里的竹架上掛滿了紅燈籠似的小南瓜,我?guī)椭撓盗丝h城幾家超市,沒幾天這茬南瓜就賣光了。老百姓從沒有看到南瓜還可以這樣種、長成這種模樣,收入還比其他作物高幾倍,紛紛報名加入小眉南瓜種植合作社。
這天晚上,劉小眉接我和農技員朋友到她家做客,一盤盤菜端上來,炒南瓜、煮南瓜、煎南瓜、南瓜干,一樣不落,最后一道硬菜是蒸籠格子——南瓜蒸肉,熱氣騰騰的。劉小眉給我酌了杯酒,笑著說:“老師,給我們講講南瓜的故事吧?”我夾起一塊蒸肉,想了想問:“這蒸籠格子,你們又叫它什么呀?”劉小眉順口答道:“蒸蒸日上!”我說:“噢,就從這里講起吧。當年,你爺爺的爺爺……”
選自荊門《作家林》2021年第3期
責任編輯? ?張? ? 雙? ?熊夢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