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威,江西龍南人,1991年生,中山大學文學博士,惠州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講師。評論文章發(fā)表于《當代作家評論》《當代文壇》《南方文壇》《四川戲劇》《創(chuàng)作與評論》《星星·詩歌理論》《中國藝術報》等報刊。
吳霞霞(黎子)的短篇小說《恥骨》講述了一個并不算特別新鮮與驚艷的鄉(xiāng)土故事。父親斷了腿,只能躺在炕上;無止盡的雨水之中母親罵罵咧咧;一雙女兒對于父母所知甚少卻照樣有自己的歡喜與悲傷。鄉(xiāng)土小說中的許多經典元素與情節(jié)在小說中都有體現,比如外出務工、沾上賭博的丈夫,比如留守家中、私通他人的妻子,比如傻瓜型的孩子,等等。所不同的是,吳霞霞將這些情節(jié)都壓了下來,并不重彩濃墨去詳解其中的復雜性與悲劇性,反而著力使它們構成一種農村生活圖景的背景。在這一背景中,喜軍與翠翠一家并不悲烈但又顯得艱難的泥淖生活片段,順勢成為了小說的中心。
幾年前,我讀吳霞霞《女王之舞》《瑪瑙紀》等小說(那時她用的還是筆名黎子),發(fā)現她偏愛在小說中探討女性、愛情、婚姻、性、命運等問題。她寫的故事都是悲劇,小說的張力多來自于女性對于悲劇命運的黯然接受與無可奈何,因而讀后總有哀其不幸又怒其不爭的無奈與氣憤?!稅u骨》中,依然能見到吳霞霞常用的小說元素:故事仍發(fā)生在瑪瑙川,人物也住在半山腰,母親與《女王之舞》中母親一樣都叫翠翠,甚至講述視角也與《瑪瑙紀》相似,都借助兒童來打量成年世界。從故事內容來看,女性、婚姻、性也依舊是《恥骨》言說的重點。這意味著《恥骨》延續(xù)了吳霞霞一直以來都在書寫的主題,但這也意味著一種寫作的風險。
好在《恥骨》呈現出了另一種感覺,它不似《瑪瑙紀》那樣用單純反襯悲劇,也不似《女王之舞》那般在撕裂與毀滅中發(fā)聲,它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放棄了故事的傳奇性,轉而將筆墨用于描寫日常生活的瑣碎、綿密、粘稠。小說中的核心問題是父親喜軍的腿究竟是如何斷掉的?!澳銈儼滞葦嗔恕?,短短一句話,在很大程度上串聯起了整一個小說的情節(jié)發(fā)展。但與常見的小說敘事不一樣,吳霞霞并沒有在“探秘”與“解密”上花費功夫,而是選擇讓這一疑問始終延續(xù),并給出了種種不同的解釋。
母親告訴龍珥和妹妹,喜軍的腿是被一只住在山坳里的野山羊撞斷的,因而需要多喝羊奶才能早點好起來;鄰居五奶奶來問,母親說喜軍的腿是在城里蓋大樓時從腳手架上跌下來摔斷的;而在外祖母來訪時,母親告訴她喜軍的腿是去西灣找人算賬罵人瘸子后被瘸子埋伏,從而被石頭砸斷了腿。從小說的細節(jié),比如母親有一個在西灣村開商店的瘸腿情人,比如喜軍說“我是為你受的傷”等,不難看出,母親與外祖母所說的應該最接近真相。然而,在小說的結尾,當巧琴嬸調侃喜軍是因為半夜跑到東山底的海棠家,被海棠的公公發(fā)現后用獵槍打斷腿時,翠翠走過來打在巧琴嬸臉上的一記耳光仿佛又將前文所說的真相一一推翻了。在真假難辨的各種版本中,喜軍斷腿的真相愈加撲朔迷離,故事就頗有芥川龍之介《竹林中》的氣質。小說于是彌漫著一股“輕盈的迷惑”——之所以說“輕盈”,是因為小說并未留戀任何一種解釋,每一種解釋都輕描淡寫帶過,每一次談及時都云淡風輕、漫不經心,仿佛喜軍斷腿只是生活中的一個小波瀾,在短暫的時間之后,一切又將風平浪靜。
然而事實并非如此。在這漫不經心的背后實則是暗暗腐爛的“恥骨”,在這“輕盈的迷惑”隱藏著的實則是“粘稠的現實”。從各個角度看,翠翠的家庭都很難用“幸?!薄懊罎M”等字樣進行形容。丈夫長期在外,一年歸家一次,甚至還染上賭癮;女兒龍珥是眾人眼中的傻姑娘;家中的經濟狀況也并不樂觀。小說中,大雨終于停止后,翠翠精心打扮一番,穿一件水紅色背心、露出光溜溜的胳膊去看推銷床單的大卡車。這一細節(jié)證實翠翠心中始終存有某些與她此刻所處環(huán)境截然不同、格格不入的向往:比如美,比如青春,比如自由,比如愛情。這些向往在她的現實中并不顯得美好,反而成為一種必須隱藏的“恥”。種種原因,或許都是翠翠又在家中找了一個瘸腿男人的內在驅動。而這一舉動,又使得她進一步陷入現實的泥淖之中。這是一個悲傷的循環(huán),而當這個循環(huán)反復出現在她的生活中,一種叫作命運的事物就顯現而出。所以在小說一開始,翠翠就失聲嚎叫:“沒完沒了地下,墻要塌了,窯要塌了,黑乎乎的窯洞像墓地疙瘩,躺在炕上的活人像死人,老天爺瞇眼了,這錘子日子沒法過了!”
連綿不絕的雨水帶給她無盡的煩惱。但是在這篇小說中,雨水的敘事力量不容忽視。在很大程度上,無盡雨水的存在促成了小說敘事的綿密、粘稠、陰郁、朦朧的節(jié)奏與風格。而這些,正與翠翠的生活圖景一一對應。小說的結尾處,雨過天晴,“所有人臉上都洋溢著笑”,似乎一切都將重新開始。現實卻恰恰相反,翠翠打在巧琴嬸臉上的一耳光,將再一次掀開陽光日子的幻象,讓這個家庭的生活重新回歸到泥淖本質之中。這未免過于令人絕望——于是,吳霞霞讓一個能將數字看成各種動物的傻姑娘專心致志地捉虱子。傻瓜形象在中國小說中極為常見,他們往往承擔著真正的清醒者、純粹者、觀察者、理想者等角色。在《恥骨》中,龍珥是陰郁天地、泥淖生活中難得的一束光,唯有她帶給小說以溫暖和希望的力量。在風浪即將掀起處,她不問世事,沉寂在殺虱子的快樂之中——不得不說,我喜歡這個結尾,它妙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