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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密友(短篇小說)

      2021-10-29 00:20:54馬可
      作品 2021年10期
      關(guān)鍵詞:杰夫豆豆

      馬可

      他們出城雨就停了,路上幾乎沒有什么車,路兩邊被雨打濕的樹葉顏色變深了,天還沒有完全晴開,烏云向西滾動著。

      杰夫把車開得很快,快得連子國都有點(diǎn)擔(dān)心。“喂,你瘋了嗎?”

      杰夫慢不下來,他很興奮,說是要駕著車飛,他嘴里還發(fā)出“呼呼”的聲音,就像他正策馬在草原上奔馳。杰夫一向有瘋狂的一面,但子國從來不反對,甚至還會跟著他一起瘋。時速已經(jīng)達(dá)到一百二十公里,子國也沒再說什么,只說最好還是把安全帶系得更緊些。他也被傳染了,有些興奮,大叫著:“好吧,要死就一起死吧!反正有你陪著!”他把車窗打開,讓雨飄進(jìn)來,涼涼地打在臉上。路前方的云越積越多了,翻滾著像要把道路堵塞似的。

      “哈哈,那是必然的,”杰夫也像他一樣尖叫,“死也要拉你墊背,和你一起死!”

      六年前子國和衛(wèi)杰夫認(rèn)識的時候,他三十二歲,衛(wèi)杰夫二十九,杰夫纖細(xì)柔和,子國更有男子氣概。他們倆的毛發(fā)全都很旺盛,尤其是子國,有一頭濃密略帶卷曲的頭發(fā)。在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留長發(fā)的時候,他都得把頭發(fā)剪得短短的。杰夫的頭發(fā)很細(xì),不帶卷,他能把額前的頭發(fā)留得很長,讓它們像瀑布一樣順著側(cè)臉頰流淌下來。杰夫的手腳纖細(xì),瘦,清清爽爽。

      那時候杰夫還在學(xué)習(xí)德語,有幾個月的時間,他們共同居住的公寓里,鏡子上、墻面上、冰箱門上,甚至沙發(fā)扶手上,都貼滿了記憶德語單詞的紙條。杰夫是合唱團(tuán)的成員,之所以學(xué)習(xí)德語,是為了演唱歌劇,只是為了“至少歌詞里的那些單詞,發(fā)音要夠標(biāo)準(zhǔn)”。沒過多久,那些小紙條就不見了,杰夫宣布說,他放棄了,再也不想學(xué)了?!拔矣X得我是個浪費(fèi)時間的大傻瓜?!彼f,“根本就沒有必要嘛,只要模仿發(fā)音就可以了?!?/p>

      子國還總是去看杰夫的演出,其實(shí)他并不喜歡古典音樂,流行音樂勉強(qiáng)可以接受……他覺得他去看演出簡直是在浪費(fèi)時間,如果那些時間用來打游戲或是睡覺不是很好嗎?但他從來不對杰夫說自己的想法,不過他其實(shí)偽裝得并不好,杰夫肯定可以看得出來,他們談那些演出的時候,他總是一副呆滯的樣子,他覺得很困,不停地眨巴著眼睛,就像剛吹進(jìn)了沙子。不單單是眼睛,他整個身子都變得沉重起來。那段時間,子國離開了原來的單位換了家公司,他的工作更辛苦了,收入?yún)s增加了。他把這意外的好運(yùn),歸功于初認(rèn)識的杰夫,認(rèn)為是杰夫帶來了好運(yùn)。要不是認(rèn)識杰夫,他恐怕還在原單位吧。

      他仍然干老本行——室內(nèi)裝飾設(shè)計,新的工作讓他很忙,除了白天要與客戶打交道外,晚上還要做設(shè)計稿。與他不同的是,杰夫只要不排練,就有大把的時間待在家。杰夫沒什么朋友,常來往的幾乎都是合唱團(tuán)里的成員,加上平時喜歡畫水彩畫,又認(rèn)識了兩三個畫家。子國卻不一樣,子國喜歡和人打交道,除了設(shè)計方面的朋友外,大學(xué)、高中、初中,甚至小學(xué)的同學(xué),都保持著聯(lián)系,就連偶爾認(rèn)識的人,他也能馬上和他們成為朋友。

      “你這叫自來熟。”杰夫說。

      他們似乎有種默契,從來不主動帶對方去認(rèn)識這些人,除非一起外出偶爾碰見了熟人不得不介紹。他們心里甚至還暗暗指望,就算是這些朋友見到他們倆在一起,也會很快把他們拋到腦后。他們也很成功地抵擋了其他人好奇的問話:“結(jié)婚了嗎?”“有女朋友嗎?”他們一概以微笑和“啊”“哦”“哈”這些語氣詞來應(yīng)對。

      他們現(xiàn)在住的房子是衛(wèi)杰夫的,買的時候是半舊的,杰夫把它做了裝修和改造,把原來房間的隔墻都打通,分成了兩個部分,一邊是客廳,一邊是臥室,廚房和客廳連為一體,浴缸直接放在臥室里面。他在浴缸周圍安裝了玻璃,子國第一次在杰夫的浴室里洗澡的時候,覺得特別別扭,他根本不習(xí)慣在洗澡的時候有人看著嘛,但杰夫只顧在床上盯著他笑。

      他們要去的是提古鋪,子國從小就生活在那里,一直上完了高中才到昆明來上大學(xué)。他父母都已經(jīng)去世了,他很久沒有回去過。子國對這房子最后的記憶,是去年他父親單位的人打電話過來,說房子要交給物業(yè)公司管理,要向物業(yè)管理公司交納管理費(fèi)。子國為了辦手續(xù),回去了一趟,后來他就沒去過?,F(xiàn)在他發(fā)現(xiàn)要利索地打開門鎖可不是那么容易,他先往左轉(zhuǎn)了兩圈又往右轉(zhuǎn)也沒能打開,他又把鑰匙拔出來再重新插回去。他鼓搗的時候,杰夫在一旁等得不耐煩,說:“你拿錯鑰匙了吧?!弊訃屗]嘴,他最討厭自己又急又忙的時候有人在一旁說風(fēng)涼話。他熱烘烘的,腦門和胸膛上全是汗。好在他知道怎么做——對付這樣的鎖,有時你得像誘捕野生動物似的小心翼翼。又試了幾下,門終于開了,推門進(jìn)去,房間里有濃烈的灰塵味,于是把所有房間的窗戶都打開。“你看看,”杰夫指給子國看墻角的一只死老鼠,“還有這個,還有這個?!蹦鞘俏米雍蜕n蠅的尸體,以及布滿灰的茶幾上的幾粒老鼠屎。“指不定還有活物呢,那還得買只貓是怎么著?”杰夫提高了聲音說。

      他們把行李箱拖進(jìn)去,又下樓把車?yán)锏氖澄镆粔K搬上來。房子在二樓,一共兩個臥室和一個起居室。在子國記憶中,它雖然不大,很普通,但也還算溫馨。但現(xiàn)在看,卻全不是這樣——墻面上很多地方都開了裂,天花板上也是,衛(wèi)生間太小,里面沒有盥洗臺,只有一只銹跡斑斑的馬桶,淋浴器上沒有蓮蓬頭,空間太狹小,要是洗澡的話,還得小心避讓馬桶。家具已經(jīng)很舊了,長時間得不到照顧,看起來黯淡無光。上次離開的時候,子國把床和沙發(fā)都罩上了布,以防灰塵落到上面?,F(xiàn)在他們一起把布都掀開扔進(jìn)洗衣機(jī)?;覊m更多,子國嗆得咳嗽起來。“你到陽臺上去吧。”杰夫說。他把子國推到陽臺上,還反手鎖上了門。陽臺上風(fēng)大,子國進(jìn)門的時候脫了外套,身上只穿著一件薄薄的羊毛衫,這樣站在風(fēng)里,覺得挺冷挺尷尬的。不過他感到慶幸的是,至少煙和打火機(jī)都裝在褲兜里,他還可以抽煙。

      陽臺不大,以前子國父母在世的時候里面堆滿了雜物,他們?nèi)ナ乐?,子國清理過,把老的、舊的、不要的東西都拿出去扔掉了,現(xiàn)在還放著一張單人沙發(fā)。沙發(fā)上全是灰,他不管,一屁股坐下去,拿出煙來點(diǎn)著,等著杰夫來釋放他。眼前的一切熟悉又陌生,房子的外立面還是和以前一樣,但行道樹長得更高大了,車道上也是新鋪的瀝青,上面用白油漆畫出了明顯的斑馬線。一些枯黃的樹葉被雨水粘在地面上,在有水的地方反射出光亮來,就像一幅畫似的。這時有個熟悉的人影走了過來,那是孟韋珍,是他高中的同學(xué),他喊了她一聲。

      “你怎么回來了?”她抬起頭來望著他。她還和以前差不多,不顯老,只是比以前胖,背也更厚實(shí)。她背著包,可能是剛下了班回來。

      “剛來,回來住幾天,”他說,笑瞇瞇的。好幾年沒見了,他并不覺得生分,說起話來仍像每天都見的老朋友似的?!吧蟻碜鴨幔俊彼蜌獾?。

      “我還要回去做飯?!?/p>

      “那就明天吧,我請你吃飯。”

      “要不去我家,我請你吃飯好了?!彼谛Α?/p>

      “不是我一個人,還有個朋友和我一起來的。”

      “那請你朋友一起去好了?!?/p>

      “到時候看吧?!彼麡泛呛堑?。

      以前做同學(xué)的時候,他很少跟她說話,盡管他們的父親們還是同事。她畢業(yè)后沒上大學(xué),在家待了兩年,進(jìn)了父母的單位,結(jié)婚后她丈夫把她調(diào)到縣法院做了速記員,后來她丈夫去世了,她一個人帶著女兒生活。

      “那女的是誰?”杰夫打開門看著韋珍走遠(yuǎn)的身影問。他頭上蒙了一層灰,還粘了一層蜘蛛網(wǎng),就像突然長出了一大片白頭發(fā)?!拔腋咧型瑢W(xué)?!弊訃f著推著杰夫進(jìn)了客廳,“瞧你,一頭灰,我給你弄一下?!薄澳銈兒枚嗄隂]見了吧?”杰夫仍扭頭瞧著韋珍走遠(yuǎn)的背影。“是啊,好久不見,但見了怪親切的?!弊訃е芊蛲镒撸阉催M(jìn)客廳的沙發(fā)上。

      “她看起來不錯啊?!苯芊蛘f。

      杰夫已經(jīng)把子國父母的臥室收拾得差不多,里面有張雙人床,是很多年前的東西了,是子國上初中的時候就買下的,床的樣式普通,床架是深栗色,床腿是黑色的。床墊已經(jīng)坑坑洼洼了,里面的彈簧沒了彈性,有的陷下去就彈不起來,有的又支棱著。杰夫躍身跳到上面試了試,說不好睡?!澳悄憔退轿业膯稳舜采先グ伞!弊訃f。杰夫不抱怨了,說看看可以做點(diǎn)什么吃的,子國感到有義務(wù)去介紹一下廚房設(shè)施,就跟了過去。廚房里也有很多灰塵,操作臺上是,灶上也是,菜板很久不用,已經(jīng)長了霉,最難以忍受的,是墻角還有一張蜘蛛網(wǎng)。最后他們決定今天暫時不做飯,等第二天收拾好了再做。

      沒有餐桌,他們就著沙發(fā)前面的茶幾,打開面包袋,就著超市里買的熟食,吃了來提古鋪后的第一頓飯。子國跟杰夫提到韋珍的邀請?!拔疫€是不去了吧?!苯芊蛘f。他把一只熟雞蛋塞進(jìn)嘴里,手里又拿了兩個鵪鶉蛋?!拔腋f有一個朋友,所以你還是去吧?!苯芊虿辉僬f話。要是杰夫不再說話,就表示他不再對子國的提議有異議。

      “那么,”杰夫又問,“她曾經(jīng)是你女朋友嗎?”

      杰夫還記得那件事,已經(jīng)過去一年多,子國以為他已經(jīng)忘了,看來并沒有。她是子國的一個客戶,子國曾和她上床。以前,他還一直以為自己不喜歡女人?!八蛣e的女人不同。”子國只能這么解釋。張琳娜沒有那么多的女性氣質(zhì),她像男人一樣大大方方,經(jīng)常去健身,身上全是鼓鼓囊囊的肌肉。她長得并不漂亮,留著長到肩膀的中分直發(fā)。她比子國小兩歲,沒有結(jié)婚,開了一家書店,因?yàn)樯獠缓?,開始賣家居用品。

      我并不愛她,他向杰夫解釋。那幾天杰夫就搬到旅館里面住了?!翱煞孔邮悄愕??!弊訃f?!澳阆茸≈?,等你想清楚?!边^了幾天,他等不了了,去旅館找杰夫。杰夫還是像以往一樣,沒有什么變化,子國向他承認(rèn)錯誤,要他回去。他們重歸于好,像是沒發(fā)生過這事。

      子國開始收拾茶幾,把掉在上面的面包渣掃進(jìn)垃圾袋?!俺蕴O果嗎?”他問杰夫。杰夫說他可以吃半個,子國就拿了一個蘋果去水池前面沖洗。本來蘋果皮是很有營養(yǎng)的,可子國寧可把皮削掉。他遞半個蘋果給杰夫,自己吃剩下的半個。杰夫正在用手機(jī)聽音樂,他們一直沒有開燈,天還沒有那么黑,一縷光線照在杰夫的臉上,他容光煥發(fā),充滿生機(jī)。子國覺得這一切真是太好了,眼下的這一切,這間屋子,這窗簾,這殘陽,這茶幾,茶幾上準(zhǔn)備扔掉的幾個裝熟食的塑料袋,透著光的水杯,還有從杰夫嘴里吐出來又在空氣中散開的煙霧。

      傍晚,子國和杰夫去超市時遇到了韋珍,她穿著一件寬大的綠毛衣,系著圍裙站在門口笑瞇瞇地看著他?,F(xiàn)在子國把韋珍看得更清楚了,她確實(shí)比以前胖多了,屁股和大腿很豐滿,雙腿粗壯得幾乎分不開,相比之下,她的頭卻顯小,臉上帶著貍貓般機(jī)靈的神情。

      “你怎么會在這里?”子國很驚訝,在想是不是要裝著不認(rèn)識杰夫?以前他們就經(jīng)常這么干的,要是碰到認(rèn)識的人,就馬上裝作不認(rèn)識悄悄走開,等人家離開之后又才重新走到一起。子國認(rèn)為這樣做很正常,至于杰夫,他沒有說過,子國并不知道他怎么想。

      “這是我的店呵!”韋珍說。子國這才仔細(xì)打量這個超市,有各種各樣的日用品,洗潔精啦,香皂啦,洗手液啦,還有米、蔬菜和水果。蔬菜和水果沒有擺放的地方,直接放在了門外,收銀臺的旁邊還有三個冰柜,里面有各式各樣的雪糕、冰激凌,還有礦泉水。

      他已經(jīng)跟韋珍提過有個朋友和他一起了,他這樣想,其實(shí)是可以大大方方給他們作介紹的?!斑@是衛(wèi)杰夫。這是韋珍。”韋珍輪流打量他們倆,臉因?yàn)榕d奮而紅了。“你沒看我系著圍裙嗎?”對,確實(shí)是的?!安贿^你不是在法院工作?現(xiàn)在不在了?”子國看到杰夫已經(jīng)離開他們進(jìn)了超市,在貨架間走來走去?!霸缇筒辉谀抢锕ぷ髁?,現(xiàn)在開了這個店?!表f珍仍舊笑著。

      “喂,這里的東西太少了!”在貨架后面的杰夫喊著,“很多東西都沒有!”

      “你要找什么?”韋珍朝他走過去,“我來幫你?!?/p>

      紙杯、一次性手套、塑料碗、蟑螂噴霧劑、電蚊拍。這個季節(jié)蚊子不多,可前一天晚上,還是有兩只蚊子飛來飛去,擾得他們睡不著覺。

      韋珍輕快地在貨架間走,很快幫他們找到了這些東西。

      但沒有電蚊拍?!澳銈兛梢杂脺缥闷??!彼f。

      “我受不了那股味?!苯芊蛘f,孩子氣地皺起鼻子。

      “啊,這簡單,有無味的,我拿給你。”韋珍又走到超市的深處,從貨架上取下一盒滅蚊片向他搖著。

      “我當(dāng)然知道有無味的,”杰夫說,一副心神不定的樣子,甚至都沒打算伸手去接韋珍手里的滅蚊片,“其實(shí)還是有味的,有毒素。對身體非常不好。你店里的貨太少了,你要多進(jìn)一點(diǎn)啊,不然別人買不到想買的,下次就不會來了?!?/p>

      “如果不要,那我們買點(diǎn)菜回去吧?!弊訃f。他想對韋珍說對不起,對杰夫孩子氣的表現(xiàn)感到抱歉,杰夫憑什么對別人的經(jīng)營方針指手畫腳呢。他從菜筐里挑了一棵白菜。其他的菜都不新鮮,蔫得不成樣子。

      韋珍說:“我送你吧?!彼劾镞€盈著笑意,嘴角的笑紋卻已經(jīng)掛不住了。

      子國忙說不用,執(zhí)意要付錢。這錢又不多,要是欠了她,更說不過去了。

      “那明天晚上過來吃飯吧?!彼樟隋X道,“來吧,來見見我女兒吧。你上次見她是什么時候啊?”

      “好像剛上幼兒園?!弊訃M量把手伸得很低地比了一下,但又不確定孩子是不是那么高。

      韋珍家就在這條街上,雖說這一帶子國很熟悉,但還是走了點(diǎn)彎路,帶著杰夫繞了一圈才找到韋珍家。一棟外表和子國住的那棟沒多少區(qū)別的樓:灰色的墻面,每個窗子都安裝了防盜窗。漆成黑色的老式防盜門沒有鎖,子國敲了敲防盜門后面的木門。門開后,一個女孩站在門口。

      是韋珍的女兒豆豆,她穿著紅毛衣,頭上戴著橘黃色熊貓發(fā)夾?!斑M(jìn)來吧?!彼f?!拔覌屧谧鲲埬亍!彼^也不回地說,又沖著里面喊:“媽,他們來了?!?/p>

      他們跟著女孩穿過走道進(jìn)了客廳,韋珍迎出來,腰上系著圍裙,手上拿著塊藍(lán)色的抹布,她一邊擦手一邊跟他們開玩笑說她都還沒準(zhǔn)備好,說他們是不是因?yàn)轲I了才要趕著來吃飯?她把一縷頭發(fā)從臉上捋開露出整張臉,大概因?yàn)轭^發(fā)亂糟糟的就不好意思地笑起來?!拔叶歼€沒換衣服呢,”她臉紅著說,“我這一身的油煙味……你們先坐,我馬上就好了?!?/p>

      客廳不大,面積比子國住的那套還要小。沙發(fā)、茶幾、飯桌、椅子、書架把房間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家具上,貼滿了五顏六色的貼紙,電視機(jī)上沾滿了彩色橡膠泥,電視機(jī)后面的墻上掛了好幾張畫,有短頭發(fā)三角臉的小女孩,有藍(lán)色太陽下的粉紅色的兔子……沙發(fā)上也堆滿了大大小小的毛絨玩具。子國不知道坐哪,甚至覺得轉(zhuǎn)身都困難,就把剛從商店買來的兩瓶葡萄酒從紙袋里拿出來放在餐桌上。杰夫也不想坐,在書架前面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心不在焉地看著書架上的婦女雜志和童書,以及積攢了好多年的從各個旅游點(diǎn)買來的紀(jì)念品。

      “上次見你的時候你才這么高?!弊訃胍蚱瞥聊?,就對豆豆說道。他發(fā)現(xiàn)她并沒有溜走,她似乎不放心他們,對他們充滿疑惑,但又裝著對他們不感興趣,裝著僅僅只是在檢查貼在其中一張椅背上的金色星星是否粘得牢固??茨菢幼?,她忙得根本沒功夫搭理子國。

      “我去買個開瓶器吧,”杰夫說:“剛才我們應(yīng)該買個開瓶器,沒開瓶器怎么喝酒?”女孩沒有說話,迅速走到他身邊,從書架最下面一層拿出一個開瓶器來。“謝謝。”杰夫把開瓶器拿在手里說道。子國差點(diǎn)笑出聲來?!斑€是你更有用些?!苯芊蛞槐菊?jīng)地對她說。她就跑到沙發(fā)邊躺到一堆毛絨玩具里不出來了。

      “我們吃飯吧?!边@時韋珍進(jìn)來說。

      “我和過去的同學(xué)一點(diǎn)聯(lián)系都沒有。”她對子國說,“你瞧,盡管我就住在這里,按理說以前大家都住在附近,應(yīng)該會碰到才是,可就是沒有。你說奇不奇怪?”

      她已經(jīng)換了一件翠綠色的緊身毛衣,上面有墨綠色的龜背竹圖案,圖案上面鑲嵌著閃閃發(fā)光的小亮片。這衣服確實(shí)很適合她,特別在她晃動頭的時候,小亮片發(fā)出的光和吊墜耳環(huán)反射的光交融在一起,和她臉上那些淡褐色雀斑交相輝映。她已經(jīng)重新梳了頭發(fā),用深紅色緞帶松松地束在腦后。她的脖頸像天鵝那樣細(xì)長,讓子國想起法國一個畫家的畫,靠近左耳垂的位置,有一小塊深紅色的胎記,大約有指甲蓋那么大。子國發(fā)現(xiàn)自己總是忍不住去看那塊胎記,就好像受了它的魅惑一般,它并非整塊同一個顏色,靠近下面的地方顏色要更淡一些,整體看起來就像一小片花瓣。

      “也許是他們的樣子變了,”她接著說,快速地打了個手勢,像是要趕開眼前的蒼蠅或者蚊子,“我沒有認(rèn)出來,除非是非常有特征的那些同學(xué),你還記得當(dāng)時學(xué)校里有一個特別胖的嗎?聽說他得的是肥胖癥。真的,后來我再也沒見過像他那么胖的人,連他我也沒見過。有時我也覺得很奇怪,為什么從來只見得到你呢?”

      子國說:“聽人說他已經(jīng)死了?!?/p>

      “真的嗎?”

      “聽說是肥胖引起的心臟驟停?!?/p>

      “真可憐。他家里還有什么人?”

      “不清楚,父母吧,早些年他就死掉了。還有一個在湖里游泳的,也死掉了,被湖里的水草絆住了腳?!?/p>

      “那個我知道,就是剛畢業(yè)的時候嘛,我聽說他是因?yàn)闆]有考上想考的學(xué)校自殺的?!?/p>

      “瞎說,沒有的事,他就是逞強(qiáng),一直游到湖中心給淹死的?!?/p>

      “就是差不多那時候,有一次我在馬路上見到你,你心事重重的,我沒敢喊你。”

      “你以為我要去死?”

      “不是,不是那個意思。”韋珍臉漲得通紅辯解道。

      但也許真是那樣。子國在心里說。他大概知道那是什么時候,甚至可以說得出是哪一天。那是八月十四日,在他接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他本來以為自己可以和林健一起上北京的那所學(xué)校呢,結(jié)果林健接到通知書的時候他沒接到,他就有預(yù)感了,但還一直心存僥幸。

      “那你沒叫住他,安慰他一下嗎?”杰夫出其不意地說。

      “哦,我是想,但當(dāng)時我們沒那么熟。在學(xué)校的時候他從不理我。他那時候是名人,會彈吉他,在學(xué)校的活動上經(jīng)常有表演。我想當(dāng)時大概有不少女生都喜歡他?!?/p>

      “你還會彈吉他?”杰夫瞪大眼睛看著子國。

      “那是為了唱歌伴奏。”子國笑道。

      “那你還唱歌?”杰夫又問。

      “他是我們學(xué)校的歌星?!?/p>

      “你還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豆豆說她不吃了,她要看動畫片。她已經(jīng)對大人的談話不耐煩了。韋珍不讓她看,說她這時候應(yīng)該去寫作業(yè)。她站起來走到豆豆面前,要她交出電視機(jī)的遙控器?!翱伤遣慌?,別的孩子可是會努力的?!倍苟箍奁饋怼!捌綍r要是沒有人她很自覺的?!表f珍對他們說。豆豆哭得更厲害了,她只好把她抱起來哄。但豆豆哭得太厲害了,韋珍不得不把她抱到臥室里好讓她安靜下來。

      第二天一早韋珍就來了,手里拎著一只帆布袋,從里面拿出一個卷心菜、兩只茄子、兩條黃瓜、五六個西紅柿,還有兩盒藥。

      “這是治拉肚子的。昨天晚上我和豆豆都拉肚子了,可能是昨天晚上哪道菜沒做好……說不定你們也拉肚子了。”

      子國說自己和杰夫都沒拉肚子,并不需要。

      “至少可以預(yù)防一下。”韋珍只好說。

      她還沒打算走,似乎想?yún)⒂^子國的房子?!澳氵@里比我那里大。”她踱著步說,好像真要走到他們的臥室里去。子國嚇了一大跳,生怕韋珍真的進(jìn)去。杰夫不在臥室里,正在洗澡,昨晚他們很晚才睡,床上一團(tuán)糟,一地的衛(wèi)生紙。子國真怕韋珍看到,所以就擋在前面,要韋珍坐下來喝茶。

      韋珍剛要坐下來,杰夫就從浴室出來了。他腰里系了一條浴巾,浴巾下面什么也沒穿,子國真擔(dān)心浴巾會掉下來。杰夫一直健身,胸肌很飽滿,還有整塊的腹肌。子國既自豪又妒忌。子國長相一般,也從不去健身房,從不鍛煉身體,所以他的整個身體都是坍塌的。

      韋珍一見到光著上身的杰夫就把頭掉開了,但杰夫毫不在意,大喇喇地用毛巾擦頭發(fā)。他似乎有種想要展示的欲望,他的這種炫耀欲,真讓子國有種想揍他的沖動。

      “你來了?!彼麑f珍說,“坐啊。我去穿衣服?!?/p>

      “我來得太早了?!表f珍說,“我應(yīng)該中午再過來的。我沒想到你們還沒起來?!?/p>

      “起來了。我們不都起來了嗎?要不然是誰站在這里跟你講話?”杰夫說。

      韋珍更覺得尷尬了,“我先走了,我還要去店里?!?/p>

      “中午你帶豆豆一起來吃飯吧?!弊訃陧f珍后面說。韋珍說不來了,她根本沒有空過來。

      吃過午飯,子國睡了一覺,醒來后沒見到杰夫,就想他可能出去鍛煉了。在這里既不能去健身房,家里也沒有跑步機(jī)供杰夫消耗大量時間,他一定是待不住了。在這棟樓的附近,有一大塊空地,栽了些樹和其他植物,可以稱得上是小花園或者步道,中央的空地上,有一些健身器材,子國在想說不定杰夫去了那里。

      他沒有給杰夫打電話,自己把中午吃剩的菜熱了熱,等他熱好菜,杰夫還沒有回來,他自己就把菜吃了,把這當(dāng)成對杰夫的懲罰,誰讓他沒事到處跑,都不說一聲?

      一直到他洗完碗杰夫也沒回來,他開始給杰夫打電話,發(fā)現(xiàn)杰夫沒帶手機(jī),手機(jī)就放在枕頭旁邊?!斑@個該死的?!弊訃底粤R了一句,決定出門找杰夫。找到他,一定要把罵他一頓,或者直接打他一頓出氣。

      他到小花園里轉(zhuǎn)了一圈卻并沒有見到杰夫,就踱步到韋珍的小超市。沒想到竟在超市里見到了杰夫。他正在跟豆豆玩,子國看到他的時候,他正把一瓶果汁舉得高高的,不讓豆豆碰,豆豆就跳起來去夠那瓶果汁?!澳銒屨f不讓你喝。”杰夫用一只手很輕易就阻擋住豆豆朝上伸的手,豆豆就開始又跳又叫。

      “你在這?”子國走過去說,“你怎么不回去吃飯,也不帶手機(jī)?”

      “我在幫韋珍看店,她有事要回去一趟,說拿什么東西。現(xiàn)在是吃飯時間,她剛讓那兩個人去吃飯,但又遇到有人要買煙,店里已經(jīng)沒有了,她要回家去拿?!苯芊虿辉谝獾卣f,仍舊把果汁舉得高高的。

      “你正好路過?”子國問,“你什么時候出來的?”

      “我四點(diǎn)就來了,在這里快兩個小時了。”杰夫把豆豆抱起來,哄著不讓她哭,“好了,好了,我們一會兒去玩蹺蹺板。但你要先寫作業(yè),你要是不寫作業(yè),你媽媽是不會讓你去的?!?/p>

      豆豆從他懷里掙脫,重新站在地上。這時她已經(jīng)不哭了,跑到店里去。

      “她一定是寫作業(yè)去了?!苯芊蚩粗苟沟谋秤皩ψ訃f,“這孩子很可愛?!?/p>

      子國想說“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你開始會照顧孩子了”,但這話最后竟沒有說出來。這時,韋珍回來了,她跟子國打了招呼,又對杰夫說:“豆豆沒有煩你吧?”說著話,她把兩條煙放進(jìn)收銀臺旁邊的玻璃柜臺里。

      “沒有,她乖得很,現(xiàn)在大概正在做作業(yè)。”

      “真的嗎?”韋珍說,臉上泛起驕傲的喜色,但并沒有去看豆豆,而是對子國說,“子國,一起吃晚飯吧。杰夫也要去我家吃飯,你也去吧?!?/p>

      “哦,我已經(jīng)吃過了?!弊訃軐擂危拔疫€以為杰夫會回去……”

      “是我不讓他回去的,我要謝謝他嘛,”韋珍說,“他今天幫了我大忙。”她的眼睛一直在看杰夫。

      “不算什么。”杰夫臉紅了。

      “對你來說不算什么,但對我卻是一個大忙。再說你還幫我?guī)Ф苟埂?/p>

      豆豆跑了出來,要杰夫去看自己寫作業(yè),她牽著杰夫的手把他拉到店里去?!皼]想到杰夫那么討孩子喜歡?!表f珍說。

      子國深感自己多余,但又因?yàn)閷Πl(fā)生的事還無法消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進(jìn)來吧,子國。”韋珍喊他,還沒等他回應(yīng)就進(jìn)店里去了。

      他在鎮(zhèn)上走了一圈,發(fā)現(xiàn)小鎮(zhèn)完全變了,這當(dāng)然是與磷礦被過度開采有關(guān),放眼看出去,西邊的那幾座山上過去長滿了樹和草,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得光禿禿的了。

      大年三十韋珍的超市只開到晚上五點(diǎn),她早早關(guān)門回家去了。她沒有邀請子國和杰夫到家里去,也沒有去他們住的地方。子國和杰夫草草吃了頓年夜飯,他們對節(jié)日都不太在乎,覺得和平常的日子沒有什么不同。吃過飯,他們窩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子國沒有再提昨天晚上的事。昨晚杰夫回家已經(jīng)快十二點(diǎn)了,子國沒有出聲,裝作已經(jīng)睡著了,他聽到杰夫洗澡的聲音,杰夫甚至都沒有用吹風(fēng)機(jī)把頭發(fā)吹干,也許他本來就沒洗頭,他悄悄進(jìn)了臥室,悄悄上了床,幾乎沒發(fā)出什么聲音。早上他沒有解釋,中午他也沒有解釋。子國也沒有問。他們在看電視的時候也幾乎不說話,只是簡短地對正在播放的節(jié)目發(fā)表一點(diǎn)有限的議論,但雙方對這些議論又都沒當(dāng)真。子國沒有等節(jié)目播完就去睡了。

      “十二點(diǎn)的時候會放煙火嗎?”在他離開之前杰夫問道。

      子國說他不清楚,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回來了。

      “大概不會吧?!苯芊蛳褡匝宰哉Z地說,“這是小地方,人少。白天的時候我應(yīng)該買一些煙花,這樣現(xiàn)在就可以出去放了?!?/p>

      子國沒有回答,這是杰夫示好的一種方式,他本該接受,但他什么都沒說,猶豫了一下,回臥室去了。當(dāng)然這是不可能的,杰夫和韋珍。子國還是生氣,認(rèn)為杰夫在報復(fù)他。

      初一一大早韋珍就來了,問他們想不想去縣城。

      “去那做什么?”子國問。所有店鋪電影院都關(guān)門了。

      “我們可以去公園,”韋珍說縣城里新建了一個公園,有個很大的湖,湖邊的樹林里還有猴子,“我們可以去野餐?!?/p>

      最后是杰夫跟著韋珍去了,子國沒有去。他本來想去的,至少可以看看他們到底在做什么,可子國怕自己會控制不住發(fā)火。

      子國一個人在家待了一天,花了大量的時間準(zhǔn)備飯菜,但只用了十分鐘不到就吃完了,除此之外他不想做別的,他一會兒躺在床上,一會兒又躺到沙發(fā)上,腦子里全是杰夫和韋珍,他想象他們一道從車上下來,又一道進(jìn)了韋珍說的那個公園。他們在大樹下的草地上鋪好桌布,也有可能韋珍帶了彩色帳篷,他們待在彩色帳篷里。公園里人很多,還有孩子,不,他們當(dāng)然不會做什么,也許韋珍因?yàn)檎`會會想,但杰夫不會,他做不到,這一點(diǎn)子國可以確信??伤?cè)滩蛔∪ハ胨麄儯瑹o論他看窗外的天空,還是墻面上移動的太陽的影子,他都會想到。最后,他決定看書,翻了幾頁,發(fā)現(xiàn)自己完全沒注意到書里面的內(nèi)容。

      十點(diǎn)的時候他接到了杰夫的電話,說今天不回來了。他們要住在縣城里的一家酒店,現(xiàn)在已經(jīng)訂好了房間。韋珍和他在一起,當(dāng)然也住酒店,和豆豆在一起。

      “但是縣城離得并不遠(yuǎn)啊?!弊訃裆贽q似的說。他想象他們倆在同一個房間里的情形。

      “豆豆想看夜景,晚上在公園附近有燈光秀?!?/p>

      放下手機(jī),子國去洗澡。洗澡的時候險些滑倒。浴室的地面是水泥的,本來不應(yīng)該會滑,但長時間被洗澡水沖刷,地面上靠近四個角的地方沾了一層薄薄的泥漿。子國現(xiàn)在可不想清洗,他快速地洗完出來,連留在墻上和地面上的泡沫都沒有沖干凈。

      他躺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有電視劇,有新聞,有名人訪談節(jié)目……他一個臺一個臺地切換過去。

      “給我講講她什么樣?”有一次杰夫問起他和張琳娜的事。

      “我不愛她?!?/p>

      “我只是好奇?!?/p>

      曾經(jīng)有段時間,子國也經(jīng)常去健身房,他很容易胖,是那種易胖體質(zhì),只要稍不留神,一層層的肉就會從腹部和腰部長出來,后來當(dāng)他意識到即便天天去健身,也僅僅只能讓自己不太胖之后,他就不再掙扎和糾結(jié)抱著聽之任之的態(tài)度了。杰夫年輕健美的身體總讓他自慚形穢,他們之間的差距看起來可不止三歲,倒像有十歲呢。

      其實(shí)并不只是張琳娜一個人,其他還有兩三個。艷遇都很短暫,有的幾天,有的僅僅只是一次。子國把這列為短暫的休息,對身心的放松,要知道,總面對一個人,難免感到乏味?!按蠹叶际沁@樣。”這樣的說法為他的行為找到了借口,他很容易原諒了自己。

      “你知道我不喜歡她哪一點(diǎn)嗎?”杰夫說。

      初三那天韋珍又到家里來了,當(dāng)時正是中午,她送了一鍋燉排骨湯過來,說是燉得太多,她和豆豆吃不完。那時,子國和杰夫已經(jīng)吃過飯,但她還是把鍋放到爐子上加熱,再盛到碗里逼迫他們當(dāng)著她的面喝下。

      “她特別喜歡照顧人,”杰夫接著說,“甚至簡直可以說是孜孜不倦?!?/p>

      “照顧丈夫和孩子,這可能是女人的天性吧。”她坐在對面,看著他們倆把湯喝下,眼里流露出滿足的神色。

      “所有男人都喜歡也需要女人的照顧?!苯芊蛘f,“男人們總是認(rèn)為能夠照顧他們的女人很偉大,一種母性的偉大?!?/p>

      “你自己也很會照顧人。你心那么細(xì),什么都想得到。”韋珍笑瞇瞇地望向杰夫。

      他們自然流露出的親昵感讓子國不自在,他喝完湯站起來把碗送進(jìn)廚房。他在廚房里站了一會兒,外面天氣突然變暗了,一大片烏云把太陽光擋住,廚房也跟著暗起來。置身于這突然暗下來的光線中,子國霎時感到恐怖,仿佛被拋棄,仿佛被丟棄在荒涼世界的某個角落??蛷d里還傳來韋珍和杰夫的說笑聲,那里倒似乎陽光明媚,如同春天一般。

      這種親昵感持續(xù)了整整一個下午,韋珍一直逗留,似乎不愿離去。每次她說要走,要去姐姐家接豆豆,杰夫就開口挽留?!八诤臀彝馍黄鹜?,他們在一起挺開心的?!彼f,像是一種解釋。子國想不起是否見過韋珍的姐姐,也許在路上碰到過,提古鋪不大,碰見是極有可能的,某人的姐姐,某人的三姑六婆,總是會碰到。

      杰夫和韋珍一直嘻嘻哈哈,有時胳膊和手會若有若無碰在一起,有時是膝蓋。他們像是直接粘在了沙發(fā)上,再也不想分開,像一對相親相愛的情侶,但又似乎比情侶更為黏膩。

      “要喝胡蘿卜汁嗎?”子國問。他走到冰箱旁邊,打開門,發(fā)現(xiàn)胡蘿卜汁不夠三個人喝的,就問他們要不要橙汁,來的時候他買了五瓶,現(xiàn)在還一瓶都沒喝。他們沒有回答他,依舊在講初一他們?nèi)タh城的事,講那些猴子,它們在水里面撲騰,好像這是夏天似的?!安贿^天氣也不冷嘛,”韋珍說,“它們習(xí)慣了?!弊訃鴽]辦法,自己拿出一瓶橙汁倒出來喝了。

      杰夫打開電視機(jī)開始看春節(jié)特別節(jié)目,子國站起來,說他想休息一下?!澳悴豢磫??”杰夫扭臉對子國說。杰夫的一條胳膊搭上沙發(fā)背上,只有稍稍挪下來一點(diǎn),就可以觸碰到韋珍的肩膀?!拔蚁胨幌??!弊訃f。他進(jìn)了臥室,他們沒有管他。他關(guān)上門,仍能聽到電視機(jī)的聲音。正在播放相聲,他們倆不時爆發(fā)出歡快的笑聲。他不禁想到他和杰夫似乎從沒有這么協(xié)調(diào)過,他們沒完沒了地抬杠,相互擠對,并以此為樂。如果他們中有誰如此親密,恐怕雙方都會感到不適。

      他雖然躺在床上,卻仍豎直了耳朵聽外面的動靜,他沒有注意到窗外的云移動了位置,沒有發(fā)現(xiàn)陽光消失之后又從云團(tuán)里露出來。他成了一臺監(jiān)聽器,神經(jīng)的觸手伸向了門后面,伸向了墻壁。這樣的自己真是又笨又可憐,他這樣想著。

      “你這樣是什么意思呢?”子國說。

      “我不知道你說的意思是什么意思?!苯芊虼稹?/p>

      “今天天氣很好,我們?nèi)ズ竺媾郎皆趺礃樱俊?/p>

      “那問問韋珍和豆豆去不去?!苯芊蛳氪螂娫挘呀?jīng)拿起了手機(jī)。

      子國說,“今天就我們倆吧。”

      這是初五,子國和杰夫一起去爬鎮(zhèn)子后面的小山。這一片山麓還沒有被開挖,山上的森林仍然像一條毛茸茸的圍巾覆蓋在山丘上。他們沿著鎮(zhèn)上的主干道往外走。街道上冷清得很,鎮(zhèn)上所有的店鋪都關(guān)了門,很多人都去了城里,還有的人到更遠(yuǎn)的地方旅游。

      他們一路走走停停,杰夫時不時停下來用手機(jī)拍照,拍了幾條狗、幾只貓,還有在臺階上曬太陽的一個流浪漢。杰夫停下拍照的時候,子國沒有停下來。從今天杰夫的表現(xiàn)看,一切看起來還和過去一樣,可子國知道有些不同,一些細(xì)微的差別還是有的。

      出了鎮(zhèn)子,就是大片的菜地,路兩邊有兩條排水溝沿著路一直朝前面延伸。水溝邊有人家,每家房子前后的庭院里都有一兩棵樹,有的柿子樹上還零星地掛著年前的干果,估計是因?yàn)閽斓锰?,?dāng)時無法采摘,才留在上面的,已經(jīng)干癟了,但仍然紅彤彤的。

      他們快到達(dá)山腳下的時候,路變窄了,左邊的水溝在路下面和右邊的相連接,一起流進(jìn)不遠(yuǎn)處的湖里,湖面泛著漣漪。路邊的樹變得多起來,桉樹的影子在路上形成斑駁交錯的陰影,路邊長滿了蘆葦和雜草。

      子國記得以前湖水很清澈,還可以經(jīng)常在湖里游泳,湖邊都是柳樹,還有很多樹長到了水里,但現(xiàn)在湖水被隔離在水泥砌起的堤岸之外,原來松軟的濕地,現(xiàn)在很多都成了農(nóng)田。

      “天太熱了,我們真不該出來。”杰夫突然發(fā)了脾氣,站在一棵桉樹的樹影里不動了,他的雙眼在陰影里發(fā)出微光,就像只貓。

      “那我們在這里坐一會兒?”子國說著想往路邊的林子里去。

      “讓我們?nèi)ニ呑抢餂隹??!苯芊蛘f。

      他朝著湖岸走過去,帶著輕快的步伐。子國跟在后面,看他跳過一條干了的小水溝,又跳進(jìn)一條更深的溝里面,再從里面爬上來接著往前走。子國知道自己不能像杰夫那么利落,他腹部的贅肉可不允許,但他還是盡量趕上杰夫的步子,避開溝里會崴腳的石塊,還有溝底稀軟的有可能讓人陷入的淤泥。

      他們在湖邊的一叢灌木旁坐下來,這里有灌木的一小塊陰影,剛夠遮住他們倆。

      “那次廈門……”

      他們倆同時說出廈門這個詞,說完之后又都笑了,尷尬的氣氛得以緩解,但很快又都不說話了,又陷入另外的尷尬里面——他們都想起去廈門時的事,那時他們的關(guān)系比現(xiàn)在要親密得多呢。

      湖面上閃爍著太陽的光輝,刺得人睜不開眼,杰夫說他要到后面去了,他看中了更遠(yuǎn)處一排樹下面的陰涼地,子國不得不跟在他后面?!拔矣X得我們應(yīng)該談?wù)劇!弊訃诤竺嬲f。只有不看杰夫的眼睛時子國才有勇氣開口。子國聞到了一股溽熱的植物氣味,刺激得直想流眼淚?!罢勈裁茨??”杰夫在前面說,沒有回頭。子國幾乎聽不清他在說什么,只靠猜測知道杰夫是這意思。杰夫在一小條旱溝前停下腳步,站在一堆干草上抬頭看天。

      “看,一只老鷹?!彼钢炜諏ψ訃f。

      子國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那里有一只老鷹展翅飛翔,離得太遠(yuǎn),看起來并不比一只平時在馬路上看到的麻雀大多少。

      “小時候經(jīng)常能看到,”杰夫說,他瞇著眼還在盯著那只鷹看,“但現(xiàn)在到處是高樓,把老鷹都嚇跑了……還有那些大樓外墻上玻璃的反光,太可怕了,鳥恐怕會撞死的。我爸的老家就有很多老鷹,他們管它叫雕,經(jīng)常在山里飛,捕兔子、老鼠、蛇……”

      子國沒有心思看那只老鷹,但還是像杰夫一樣抬著頭。太陽曬得人頭疼,好像要把人烤干了。子國覺得有點(diǎn)頭暈,就把頭低下來看著自己在溝里的影子。他突然什么也不想講了,他這樣想著,他想要的不過是杰夫的一個安慰,想要杰夫告訴他,他跟韋珍沒有什么。但現(xiàn)在,憑著直覺,他相信杰夫再不可能那樣了。想到此,他不再覺得熱,反而感到冷,身上立即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這真熱呀,”杰夫說,“我們快到樹蔭底下去吧。為什么我們都沒有想起要帶水呢?我口渴,你渴嗎?”

      后來他們直接就回來了,子國提出回去的時候,杰夫也沒顯示想要反對的意思?!拔彝蝗幌肫饋砹耍弊訃f,“我還有一個設(shè)計沒做完,一收假就要交給客戶了?!?/p>

      “是的,今天是初五了?!?/p>

      “時間過得真快,我都沒想到。我得趕回去了?!?/p>

      “我和你一起回去。”

      “用不著,你可以再待兩天,我坐班車回去,很方便的,每半小時就有一趟,你慢慢收拾一下東西再回去?!?/p>

      “你的意思是說你要直接回昆明嗎?”

      “是啊,我現(xiàn)在就要趕回去。”

      “非得這么急?”

      “我現(xiàn)在才想起來,我得走了?!?/p>

      “至于嗎?有必要嗎?”

      子國不回答,頭也不回地往公路方向走了。

      后來子國經(jīng)?;叵肫疬@一幕,覺得這生最大的遺憾是沒有回頭再看杰夫一眼。原來對于很多人來說,見最后一面的時候你其實(shí)并不知道那是最后一面。如果可能,子國想,他想以所有的時間換取回頭看杰夫的那一瞬。

      他總是被這樣的夢境困擾,在他的夢里,杰夫站在田埂上,身后是一片黃色的油菜花,頭頂上明亮的天空中有一只翱翔的鷹,強(qiáng)烈的陽光好像要把藍(lán)色的天空曬得發(fā)白。杰夫穿著灰西服和白褲子,皮鞋擦得锃亮,他站在那,看著子國離開的方向,滿臉失望和錯愕。

      但那是不可能的,子國醒來后想,那時候油菜花還沒有開,那天杰夫的確穿著灰西服和白褲子,但皮鞋并沒有擦得锃亮。子國發(fā)現(xiàn)自己在后來任何能回憶起來的情境中都把杰夫美化,在他心目中,杰夫幻化為一個白衣翩翩的少年,眼里帶著子國永不能言說的痛楚,在身后強(qiáng)烈刺眼的光線中奶油一樣融化。

      電話是交警打來的,告訴他出了一起車禍,他的車子翻到了高速公路隔離欄外面,當(dāng)時車速太快了,又是彎道,正好對面開來一輛大卡車,卡車司機(jī)為了避讓撞到了隔離欄上。但卡車司機(jī)沒有死,是子國的車在飛起來落地后起了火……

      “那是我朋友?!弊訃f。說完之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他想自己肯定是暈倒了,但清醒過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仍好端端坐在沙發(fā)上。

      子國從杰夫的房子里搬了出去,但每次他路過那房子附近的街心花園時都會停下來,他想起有一次和杰夫來到這里,那時這個所謂的“花園”剛建起來,有幾棵枝繁葉茂的樹,有幾叢春夏會開花的植物,空地上有些黃色的健身器材。如果說這是花園,那不如說是步道更恰當(dāng)。杰夫跑過去跳起來,雙手抓住雙杠,讓身子在雙杠上不停地翻滾?!澳愀蓡?,你瘋了嗎?”當(dāng)時子國跟在后面說。如果換成現(xiàn)在,子國一定不那么說了,他會說:“這樣是不是舒服多了?”

      責(zé)編:李京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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