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娃
夏日的黃昏總是長的,燥熱一天的暑氣在逼人的日頭下,漸漸涼爽了下來。陽光透過樹葉,像是灑了一地的碎金。我站在青山區(qū)文化路熟悉的五號街坊門口,看著一棟又一棟的高樓,忽然覺著從門口出來的一個又一個人是那樣的熟悉。
仿佛就在不久前,人們也是這般從這里走出,只不過那時的房子沒有現(xiàn)在高。一排一排房屋,像是用格尺畫好了尺寸,一樣大一樣窄,都是一個細小的走廊穿起一間廚房一個院落。
我的家就在這里。走廊里放著一輛昂貴的自行車,人通行只能側(cè)著身子。走廊的盡頭,在窗戶下面放著一個雞籠,已然將院子占了大半。后來又來了5只羊的群體,雞籠緊縮了一下,給羊騰出了一點地方。人居住的床與雞的住所、羊的場所僅為一墻之隔。人語雞語羊語各言各語,像是畫了一個圓,圈住了我的童年。
說起羊群,和父親有關(guān)。父親的青少年是在鄂爾多斯市鄂托克旗一個嘎查度過的,當兵轉(zhuǎn)業(yè)后,來到了包頭。當年加入人民公社的財產(chǎn),在公社解體時,按照登記的信息返還給了個人。于是,父親有了10只羊。在簽下名字的一瞬間,父親面容上的歡喜卻堆起了愁。
20世紀70年代初,包頭到鄂爾多斯的交通并不發(fā)達,一天一趟的長途車,一走一天的路程,讓父親的回鄉(xiāng)路漫長不易。況且下了長途車,還要騎馬走很長一段的路程。一個人加10只羊的回程,父親沉默了。
從生產(chǎn)隊大院出來后,10只羊跟隨著父親。茫茫的沙漠,早已沒有了家。曾經(jīng)的兩間矮房,沉睡在沙土中。無奈,父親領著羊群來到表弟家,說:“圖門,公社退給我10只羊。可是我沒有草場,沒有家里人可以寄養(yǎng)這些羊,能放在你的羊群里嗎?”
他的兩姨表弟,一個面色發(fā)黑的漢子,露出為難的神情。的確,草場有限。如果你的羊進來,他的羊可能就吃不飽,直接影響的是他的經(jīng)濟生活。羊,是牧民全部生活的來源。但是父親的情況又很特殊,一是羊很難回到他生活工作的城市,二是家里沒有充裕的場地,置辦一個羊圈。
思來想去,圖門表弟說:“沒有辦法,哥哥。我只能留下5只羊。這是我的最大能力了?!?/p>
父親說:“好吧。其他的我再想想辦法?!?/p>
接著,表弟又吞吞吐吐地說道:“那羊要是下羔了,歸誰呀?人工草料怎么辦呢?”父親無奈地說:“能保證我每年吃上一只羊就行,其他的都歸你。行嗎?”父親的表弟盤算了一陣,并沒有爽快地應答,算是一種默認了。
其余的5只羊,沒有歸處。父親只得帶著它們回來。我不知道,沿途父親吃了多少苦,遭受了多少白眼。記憶中,正在兩排平房的過道中玩耍的我,看著從遠處,似乎是從天邊,黃昏的夕陽中走來的父親。他的手中拿著一根皮鞭,身旁聚攏著羊群。霧靄般的金黃,跳躍在父親的身上,我像是一棵不會移動的樹,深深地扎在土壤里,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父親、羊群。
羊群一下子擁在了狹窄的平房過道,街坊的孩子們像是炸了營,七嘴八舌的聲音加之羊的叫聲,如節(jié)日般歡快。孩子們臉上洋溢著稀罕,聽說是我們家的羊時,羨慕的表情更是張揚起來。
羊的到來,占據(jù)了窗戶下的空間,雞群幾乎縮到了角落里。院子只剩下一條細長的過道,通往門外。我們家有羊的事情,越傳越遠。慕名而來的人漸漸多了起來。有家長領著孩子來的,有孩子自己來的。院子常常水泄不通。
草原的羊,很有靈性。它們的眼睛清澈透明好像會說話,長相也和農(nóng)區(qū)的羊不一樣。在多年以后,我來到牧區(qū),見到像狗一樣等著主人回來的羊。牧區(qū)的羊,并不像農(nóng)區(qū)有一個大的羊圈。它們在草場吃飽玩耍好之后,傍晚回到家中,喝足了水,就在自家門前不遠的地方,相擁而眠。它們不怕人,還會主動和你親熱,大眼睛凝視著你,像是一個老友。表姐的兒子,從寄宿學校回來,就要和他的羊把學校發(fā)生的事情都講一遍才回家。而他的羊通靈地知道,他什么時間回來,在回來的這一天,早早就站在回來的路上,迎接著。
當年的我,不知道和羊群講了多少知心的話。每天一放學,去給羊拔草成了幸福的事情。我的周圍小朋友多了起來。大家爭相和我搞好關(guān)系,放學后喂羊和羊聊天是我們嘰嘰喳喳的歡樂時光。
羊群在院子里待久了,氣味漸漸濃烈了起來,鄰居不滿的聲音多了起來,借著給羊喂草的孩子,一來就不走,家長尋來,態(tài)度有好有壞,我們的生活一度失衡。于是父親想了一個辦法,說:“周日我們?nèi)淞掷锓叛?,怎么樣?平常大家就不要過來了?!焙⒆觽円恢沦澩?/p>
放羊的地點選在了一機轉(zhuǎn)盤南側(cè)的樹林。當年它就很繁茂,像一片原始森林,連著如今的賽汗塔拉。憋了一星期的羊群到了這里,像是到了草原,自由撒歡。羊群在前面跑,父親在中間,我們跟著父親,常常是一大隊。林中的沙棗樹非常多,我們一邊和羊嬉戲一邊摘著沙棗,兜子里裝得滿滿的。玩累了,在空地下橫陳,互相說著心里話??刺焐系牧髟?,數(shù)著陽光的金線。直到夕陽涂紅天空的時候,才戀戀不舍地回家。此時,羊群的肚子拽著我們沉重的步履,帶著滿足返家了,母親早已端上了噴香的飯菜。
兒時的奔跑、歡笑,羊群的記憶,長在了這片樹林的年輪中。隨著城市的變遷,高樓林立,它的周圍有了清晰的馬路,林中也有了曲徑,干凈整潔替代了黃土。但這片樹林依然繁茂地生長。
羊群的存活,僅僅是幾個月,城市中擁擠的空間并不適合羊群的生長,況且隨著天氣的炎熱,羊的體味引起了鄰居的不悅。羊一只只地沒有了,或賣或吃,院子清靜了。
幾年之后,院子也沒有了,成為了一種記憶。
如今,房屋堆疊在一起,越長越高,塵土也收起了張揚。
城市在建設者的步伐中日新月異地變化,城市內(nèi)在的成長,向外延伸著,曾經(jīng)的樹林荒蕪的小路,已然浸染了新的繁華。城市的中心像水的波紋,在一圈一圈地擴大擴大??晌铱偸窃陂]上眼睛的那一刻嗅到小院中羊群的體味,還有羊群咀嚼后的青草散發(fā)在空氣中的氣息。
卡爾維諾在《看不見的城市》中有一段忽必烈汗和馬可波羅的對話,非常有趣。馬可波羅說:“搬運工、石匠、清潔工、拔雞毛的廚師、俯身在石頭上的洗衣女、一邊給嬰兒喂奶一邊燒飯的母親,他們之所以存在,是因為我們在想著他們?!焙霰亓艺f:“說實話,我從來沒有想過他們?!瘪R可波羅說:“那他們就不存在?!焙霰亓艺f:“我覺得,這個猜測不適合我們。沒有了他們,我們就不可能在這吊床里蕩來蕩去?!?/p>
是的,如果沒有院子里的羊群,我就不可能在曾經(jīng)居住過的場所,在日暮中想起它們,在日暮中看著高樓中出出進進的人。他們的手中拎著袋子、拿著手機,騎著自行車、開著小汽車,變幻的場景,在老去的光陰中,我用上下眼瞼將它們分開了,一個在里面,一個在外面。
如今,城市剔除了我的記憶模式中的一些例外,羊群還有許多都被固定在了城市之外。
一聲汽車的鳴笛,所有的記憶也如潮水般退去。此時,女兒的越洋電話打來,從另外一個城市傳來了聲音……
——選自西部散文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