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駝 鈴
雞叫頭遍,富順老漢就起了床,躡手躡腳把門打開一條縫朝院壩里張望。
月亮應(yīng)該還在霧的頭頂照著,這倒好,可以省了電筒照路。富順老漢輕輕掩緊門,回身到床邊叫老伴,你起來給四娃做點吃的,我們早點出發(fā)。其實不用叫,老伴已經(jīng)翻起身穿上衣服了,正扣坎肩的紐襻。
灶屋里響起洗鍋摻水與扒拉柴草聲音的時候,四娃也起來了,雖然天黑后就早早地睡下了,但基本上都是迷迷糊糊地一晚沒睡著。四娃摸黑往灶屋里去,想把豬草提前斬好。
四娃聽見父母在小聲說話。母親說你去拿兩個雞蛋來,父親說不行,再湊夠三個就能拿街上去賣了。母親就沒再堅持,說你把火搭大些,我刮面疙瘩了。
灶臺上點著一盞煤油燈,灶門口吐出來的火舌把籬壁照得紅彤彤的,頭頂上吊著的15瓦電燈泡便顯得多余。
富順老漢挽一把胡豆草準(zhǔn)備往灶孔里送,轉(zhuǎn)頭見四娃進灶屋來,說再多睡一會兒,今天不要你斬豬草。四娃說睡夠了,我先收拾一下。收拾啥呢?行李鋪蓋早都捆好了放在堂屋八仙桌上的,就等吃了飯出發(fā)。北京太遠(yuǎn)了,老早就得做好準(zhǔn)備。
四娃拿水瓢去石水缸里舀水。洗臉?biāo)⒀劳戤?,母親已經(jīng)把一大瓷碗面疙瘩端到八仙桌上,兩包行李被移到板凳上了,電燈泡這時候不顧浪費地放射出耀眼的亮光,四娃感到有些奢侈。面疙瘩剛好滿滿的一大瓷碗,熱氣直往電燈上撲騰,倒像那燈泡凍得正需要吸熱氣似的。
四娃望了一眼電燈又望著瓷碗里的面疙瘩,說這么大一碗吃不完。你給老子裝秀氣,莽起吃!富順老漢板了臉說,你吃飽了好趕車,下一頓還不曉得哪陣兒才吃得上呢!四娃就埋了臉喝口湯吃點面疙瘩,又喝口湯吃點面疙瘩。
今夏收成好,五百斤麥子封存在好幾個釉缸里,要吃的時候舀一瓢出來,去灶屋旁邊的石磨上磨了,拿籮篩反復(fù)篩,麥麩喂豬長膘,面粉人吃。今年家里沒去大隊農(nóng)機房做掛面,母親說吃到肚子里都是一樣的,不去花那個冤枉錢,父親立即贊同說要得,掛面還莫得面疙瘩經(jīng)餓。四娃當(dāng)時站在一旁沒吭聲,雖然都是細(xì)糧,一樣的東西,但掛面多一道工序,吃起來比面疙瘩入味,口感好。做不做掛面無所謂,只要不頓頓吃紅苕酸菜就行。
四娃厭惡吃紅苕,腸胃大概被紅苕撐壞了,總是胃酸,像蚊子在心上冷不丁地咬了一口,大人們叫得形象生動,說是“叮心”,那股從肚里冒上喉嚨里來的怪味刺鼻刺喉得惡心。
有一回四娃正“叮心”哩,母親上樓解下吊在梁上的蛇皮袋,抓了一把花生來叫四娃吃。生花生治“叮心”療效特別好,靈丹妙藥似的。但花生多金貴啊,哪能每頓飯后都吃幾粒生花生呢?好在土地下戶了,米面比大集體時多了起來,不用再頓頓吃紅苕酸菜了。
那時候四娃感到奇怪,同樣的土地,啷個分到戶后米面就多起來了呢?但這個多也是有限的,人太多,土地太少,還是得用紅苕酸菜輪換著吃,否則到年尾就只能喝西北風(fēng)。豈止是年尾,翻年過后的二三月,余糧沒了,紅苕也沒了,地里的蔬菜還沒長起來,干菜、干苕果、干蘿卜掛掛也沒多少,從記事起就是紅苕酸菜當(dāng)家,不是逢年過節(jié)或者家里來了客人,是吃不到細(xì)糧的。
出門的時候剛好雞叫二遍。霧似乎更濃了些,經(jīng)過牛圈時,四娃說:爸,我給牛喂下草。富順老漢說牛吃早飯還不到時間,想了下又說,要不今天喂早點。四娃反過雙手放下背包。見有人過來,牛已撐起前蹄站起來,耳朵一扇一扇地鼓著眼朝四娃看。四娃抱起圈門邊的半筐青草丟過去,順手撫了撫牛臉。牛伸出舌頭來舔四娃的手。霜打過的青草發(fā)枯發(fā)黃,是四娃昨天傍黑種完麥子后,看看天色尚早攀到滴水巖懸崖上割的蓑衣草。
有東西撲打著褲腿,不用看都曉得是黑虎。四娃把手縮回來去摸黑虎的頭,狗東西尾巴搖得更歡了。剛出村口,黑虎對空 “汪汪”兩聲,像吠那些茫茫的夜霧,又像在喊“出發(fā)了”。黑虎往前一躥五丈開外就停了下來,等四娃與富順老漢走近了又再往前跑去。
山路在腳下開始蜿蜒出至少60度角坡度的時候就快到棗兒埡了。翻過棗兒埡,就真正離開村莊了。四娃說爸你歇一下吧,富順老漢說要得。剛才穿過竹林時霧濃得很,伸手抓一把肯定都捏得出水來,竹葉上嘀嘀嗒嗒地掉落,跟下雨似的,弄得頭上身上都是水。露水也重,道旁的狗尾巴和鐵線草被驚醒,惱火地把一身的濕漉漉發(fā)泄到褲管上來。
棗兒埡沒有棗樹,天曉得先人們?yōu)樯督o這埡口取這名。棗兒埡只有一棵黃葛樹,在四娃看來樹齡應(yīng)該有三、五百年,那些枝丫肆意伸展,覆蓋面積可能有半畝地。上學(xué)時每周星期六和星期天經(jīng)過都能親近一回的,四娃覺得黃葛樹像一幅西方畫家筆下的油畫,又像這村莊的一面旗幟,風(fēng)吹過呼啦啦的響聲像自己內(nèi)心的吶喊,吶喊什么倒說不出個子丑寅卯來,倒是在心里早早有了想法,二回考學(xué)就考美術(shù)學(xué)院,一定要把這棵黃葛樹畫出來。
可是四娃的夢想在去年那個熱得人絕望的七月破碎了,離上線差了3分。3分是一道大鴻溝,二蛋只差0.5分都被刷了下來。四娃想過復(fù)讀,但富順老漢不肯。
四娃大哥六年前考上了大學(xué)的,去體檢時被擋在了大學(xué)的門外。大哥得了肺結(jié)核,為治病已掏空了家財。四娃也想過像二哥一樣選擇去部隊當(dāng)兵,但很快就打消了念頭,部隊不會收近視眼。要么跟三哥一樣去鎮(zhèn)上當(dāng)學(xué)徒學(xué)做川菜?那也不得行,四娃覺得自己是個有想法的人,不安心就學(xué)不會手藝。
去外面闖闖的想法其實落榜后就有了。那個南方漁村正在如火如荼建設(shè),整個大環(huán)境都適合自己去伸胳膊展腿試試,問題是暗暗摸排了好久,親戚朋友熟人老鄉(xiāng)就沒一個與之有關(guān)聯(lián)的。做盲流南下?那不得行,膽怯,不能打沒有準(zhǔn)備的仗。轉(zhuǎn)念出在強哥從北京回來探親的那天中午。
當(dāng)時四娃正在井臺上打水,農(nóng)歷八月的陽光中送來村小朗朗的書聲,一桶藍(lán)天白云晃蕩出郁悶的顏色與氣味。強哥背著個背包站在四娃身后。強哥說四娃你那么好成績沒考上大學(xué)么,四娃露了笑說落榜了。強哥又說那就窩在家里么,人多地少浪費人力。四娃默然,好像看見數(shù)年后的自己跟村里的兄長們一樣,娶妻生子、扛著鋤頭犁耙披星戴月、為了田邊地角雞毛蒜皮惡言相向甚至扯皮打架。
后來的事情似乎只有四娃心知肚明,強哥回北京后,四娃常往強哥父母家跑,幫著挑水劈柴耕田耙地,一樣也沒落下,父母與四娃心照不宣,有時也來幫強哥家干活。
接到信是十天前,正農(nóng)忙。強哥說四娃忙過了你到北京來掙錢。北京,噢,北京!鄉(xiāng)下孩子的首都是縣城。四娃只在去年參加高考時去過縣城,也是離村子最遠(yuǎn)的一次。
四娃似乎看到了一道亮光,感覺把這四面青山圍著的村莊撕開了一道口子。四娃夜里做夢看見一只穿山甲在房后的山腳刨土,很艱難的樣子。四娃拿了鐵鎬跑過去幫忙,那穿山甲見有人來一溜煙跑了。四娃揚起鐵鎬挖土,鐵鎬卻從手里飛了出去,消失在一溝的霧氣里不見了。沒了鐵鎬也要刨!四娃愣了會神下定決心用手替代鐵鎬。刨著刨著,雙手愈發(fā)銳利有力,一副鎧甲這時候從天而降,“咔”的一聲披掛到身上來。四娃突然變成了一只穿山甲,四腳著地朝著山體內(nèi)鉆去。山體內(nèi)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見,管它哩,四娃不稀罕看見,莾起勁往前鉆。風(fēng)在耳邊呼呼地響,四娃鉆過山的肉身、骨頭、心臟……不曉得過了多久,四娃鉆出山體的時候,一道光射過來,身上的鎧甲“砰”一聲炸開了。四娃恢復(fù)回人形,看見眼前高樓林立車水馬龍,一塊寬闊得似乎無邊的廣場前矗立著一幢城樓,金碧輝煌霞光萬丈。這是哪里?哇,北京!哇,天安門!四娃興奮得大叫,踩著碎了一地的鎧甲狂奔起來……
醒了,四娃躺在床上不想起來,睜著眼出神,夢中的天安門太令人神往了!北京那么大,去了整天干活掙錢,有沒有機會去看天安門呢?強哥所在的東四胡同離天安門遠(yuǎn)嗎?
四娃把行李放在黃葛樹下的長條石上,圍著堡坎轉(zhuǎn)了一圈,伸手摸摸蒼老的樹身。黃葛樹早已經(jīng)老得沒了樹皮,那些根系縱橫著鉆出石條的縫隙來鉆進地面的土層里去了,蒼勁的力度像父親的手插入泥土里揪出某個向下生長的紅苕。黑虎朝坡下的小路“汪汪”了兩聲。四娃拍了下就近的一個樹根,口氣有些堅決地對父親說,爸,我們歇下再走。富順老漢說不忙,我看個究竟。
四娃順著父親手指的方向看下去,斜坡上有兩個黑影在往上冒。是一頭牛和一個人。四娃聽見隱約的牛蹄聲,用手推了下鼻梁上往下滑的眼鏡對父親說。富順老漢聽了就忙往斜坡方向前進一步,刷地打開了手里的電筒。是哪個?聲音與電筒的光亮一起傳到坡下。是我是我!那人扛著把犁頭,一頭老水牛緊緊地跟在身后。富順老漢明顯聽出聲音來了,把電筒的光亮鋪在那人腳下問,根紅老弟?你啷個這么早?根紅笑了笑,說沒辦法,自家養(yǎng)不起牛,借人家的,天亮人家要用。頓了一下問,是富順老太爺么?這么早去哪里還是從哪里回來?富順老漢手里慢慢移動著電筒的光亮說,是我,送四娃去趕車。來回的問答中人影和牛影就爬上坡來了,根紅放下犁頭就忙去兜里掏香煙,富順老漢早拿了煙在手里說抽我的。
四娃看見坡坎下又拱出個人影,疑惑說那是哪個,那人影倒叫起四娃來,黎豹你安逸噻,去闖北京。四娃說苗紅你不上學(xué)哇,啷個跑來跟你哥耕地。苗紅把背篼放下來歪著給四娃看,說上哩,書包都帶上的,我來給哥做伴壯膽,順便在地邊割點牛草勞慰人家牛。
說不了多少閑話,趕路要緊。四娃與富順老漢告別根紅哥倆加緊腳步,溝里已經(jīng)傳來雞公的第三遍打鳴,離上車的油氈廠還有五里地。嶺上路寬闊些,也沒什么霧,兩旁的枯草上有霜,顯得路面更白亮。富順老漢問四娃,照亮不?四娃說不,看得到。富順老漢便交代一些話給四娃說,不要掛牽家里,那點兒地我和你媽輕易就能收種,忙不過來還有你大哥三哥哩!雖說他們結(jié)了婚分了家都各忙各的,看我們忙不過來能不幫嗎?這兩年責(zé)任到戶吃飽肚子是莫得多大問題了,就是莫得錢,又人多地少,難得找到出路。到了北京好好干,聽你強哥話,記著感謝人家。四娃說曉得。
天色開始暗下來,不大看得清路面,黎明快要來了。富順老漢打開手電照路,父子倆說著話不知不覺已經(jīng)轉(zhuǎn)過兩道埡口,再有一個埡口就是搭車的油氈廠了。天邊這時候已開了亮色,富順老漢關(guān)了電筒的光亮問歇一下不,四娃說不能歇,天一開亮班車就到油氈廠了。富順老漢又把電筒打開照了下手腕上的“上海牌”手表,說不急,五點半才從縣城發(fā)車,怕要過一二十分鐘才到得了。富順老漢把表從手腕上褪下來交給四娃。四娃不要。富順老漢說你拿著,這一路去鹽亭到綿陽,出門沒個時間盯著不好轉(zhuǎn)車。又說莊稼人本來就沒必要戴表,雞公打鳴就是時間。四娃接了表,默了一下往手腕上戴了。
到油氈廠還差五分鐘才六點。路口上已經(jīng)聚著一群人,大包小包的行李和被蓋卷散放在馬路上,跟地里長起碩大的花菜包菜似的,不用問都是來趕車去外面打工的。
“黎豹!”
有人喊著奔過來,四娃看清楚了,興奮得叫起來:“春水!好巧啊,你也要外出?”
四娃跟春水是同學(xué),在校時交往得好,一起落的榜,后來就沒再碰見過了,兩人激動地抱在一起。交換了一些言語,兩人都忙把自己的父親介紹相識。還沒有去外面后的固定通信地址,方便以后互相聯(lián)絡(luò)。
走得急,地上雖然鋪滿了霜花,風(fēng)也小聲嗚嗚著,但富順老漢仍感到身上熱乎乎的,毛刺刺的,便解開胸前的兩排紐扣。爸你不要著涼了,四娃說。富順老漢咧了嘴說不關(guān)事,包里有雞蛋、豆腐干和花生,記得路上餓了拿出來吃。四娃說曉得了。
四娃說曉得時公路轉(zhuǎn)彎處嘰嘰喳喳過來一群人,是去大河壩鎮(zhèn)中學(xué)上早學(xué)的學(xué)生,一路打打鬧鬧蹦蹦跳跳而來。一對追逐的小家伙跑過四娃面前時踩在路邊打了霜的草上,腳下一滑兩人摔倒在地滾作一團,兩只鋁合金飯盒“咣啷”掉在馬路上,其中一只彈跳著拋出一排大米和兩個紅苕,一個紅苕飛到馬路中心,跟打“地牯牛”似的轉(zhuǎn)圈。一群稚嫩的聲音望著紅苕笑不停,兩個還滾在地上的小家伙盯著紅苕停止了舞蹈,一個對另一個吼你賠我午飯來,另一個對一個說我賠你鏟鏟,是你要跟我打仗的!兩個小家伙不依不饒,重又扭到了一起。
四娃伸手抓著兩人的衣領(lǐng)提離開來,對一個說你去把他的飯盒與紅苕撿起來,摸著另一個的頭說別鬧了。四娃伸手把褲兜里的五塊錢拿出來,抽了兩張一塊的塞給小家伙,說中午去街上買飯吃。四娃轉(zhuǎn)過頭看父親,還好,父親正專注地盯著班車將要來的石梯坡方向。
爸,四娃說,二婆私下給了我10塊錢盤纏,我留了五塊錢放在你枕頭下面了。富順老漢回頭說:要你二婆的錢干啥?她都老得干不動活了,哪還盤得到錢!四娃說我曉得,她硬要給,等我以后回來還她的情。富順老漢就笑,說你記得就好,其實她不會圖你還情的,我們今后多幫襯她就是了。
四娃回應(yīng)父親說曉得的時候,一輛客車從大河壩方向轉(zhuǎn)過埡口開過來了,一聲清脆的汽笛聲打破了山野早晨的寧靜。
“黎豹,車來了?!贝核吥眯欣钸呎f:“別忘了聯(lián)系?!?/p>
“一定!不會忘的?!彼耐奚斐鲭p臂緊緊地?fù)肀Я艘幌麓核?。多年后回憶起來,四娃仍舊感嘆這一場偶然的遇見,一去北京三年自己混得毫無起色,多虧了春水相邀南下,從此如魚得水似的。
從大河壩開往縣城的班車剛走,從縣城發(fā)往綿陽的班車便鳴著汽笛從遠(yuǎn)遠(yuǎn)的溝底公路開過來了。在班車奔來的方向,山頭上的天空由白到紅,朝陽很快就要探出頭來了。
“嘎——嘎——”一群早起的山鷹從山頭上沖向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