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錦前
中國古代尤其是周代,禮樂制度盛行?!抖Y記·樂記》:“樂也者,情之不可變者也;禮也者,理之不可易者也。樂統(tǒng)同,禮辨異。禮樂之說,管乎人情矣?!笨追f達疏:“樂主和同,則遠近皆合;禮主恭敬,則貴賤有序?!薄秴问洗呵铩っ舷摹罚骸澳嗣鼧穾熈暫隙Y樂?!备哒T注:“禮所以經國家,定社稷,利人民;樂所以移風易俗,蕩人之邪,存人之正性?!币虼耍^“禮樂”,即禮節(jié)和音樂,實即統(tǒng)治者以興禮樂為手段以求達到尊卑有序、遠近和合的統(tǒng)治目的。
《史記·貨殖列傳》:“灑削,薄伎也,而郅氏鼎食……馬醫(yī),淺方,張里擊鐘?!蓖醪峨蹰w序》:“閭閻撲地,鐘鳴鼎食之家。”所謂“鐘鳴鼎食”,簡單講即擊鐘列鼎而食,形容貴族的富貴奢華生活。實際上,鐘、鼎等禮樂器及其背后所蘊涵的禮樂制度及含義,卻并非如此簡單。
考古出土的周代青銅編鐘和編镈(镈鐘),數(shù)量甚多,無論是西周還是東周,高級貴族的墓葬,一般皆有青銅編鐘和編磬等樂器出土,可見周代禮樂制度之一斑。這些編鐘多有珍貴的銘文,記錄了當時歷史、社會和禮樂等各方面的情況,是我們了解和認識當時的歷史、社會和禮樂制度的原始史料。如大家所熟悉的1978年湖北隨縣(今隨州市)擂鼓墩1號墓出土的曾侯乙編鐘,不但數(shù)量眾多形制齊全,且有長篇珍貴的銘文,是古人智慧的結晶,也是中國音樂史和音樂考古史上的奇葩。
西周宣王時的南宮乎鐘(1)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殷周金文集成》,中華書局1984年8月至1994年12月間出版(以下簡稱“集成”),1.181。銘曰:
司徒南宮乎作大林協(xié)鐘,茲鐘名曰無斁。先祖南公、亞祖公仲必父之家,天子其萬年眉壽,畯永保四方,配皇天。乎拜手稽首,敢對揚天子丕顯魯休,用作朕皇祖南公、亞祖公仲……
司徒南宮乎作大林協(xié)鐘,且將其命名作“無斁”,可見對其珍視有加?!对姟ぶ苣稀じ瘃罚骸盀榻倿槔?,服之無斁?!泵珎鳎骸皵荆瑓捯??!庇帧对姟ど添灐つ恰罚骸坝构挠袛?,萬舞有奕?!泵珎鳎骸皵?,斁然,盛也。”唐李翱《泗州開元寺鐘銘》:“非雷非霆,鏗號其聲……弗震弗墜,大音無斁?!笨梢妼㈢娒鳌盁o斁”,其意有二:一是期盼其無終、無盡之意,即“大音無斁”;二是希望子孫永遠保有之,猶銅器銘文中常見之“子子孫孫永寶”。邢叔釆鐘(2)集成1.356、357。“邢叔釆作朕文祖穆公大鐘……其子孫孫永日鼓樂茲鐘,其永寶用”、鐘(3)河南省文物研究所、河南省丹江庫區(qū)考古發(fā)掘隊、淅川縣博物館:《淅川下寺春秋楚墓》,文物出版社1991年版,第259-264頁圖一九三至一九八,第267-277頁圖一九九至二○九?!皳窦?,鑄其反鐘……歌樂自喜,咸君子父兄,千歲鼓之”、鄱子成周鐘(4)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固始侯古堆一號墓》,大象出版社2004年版,第57頁圖五五,第59-66頁圖五七至六三,彩版二四、二六,圖版二三、二四、二六、二七?!拔ㄕ鲁跫『ィ蹲映芍?,余出自丞山,余城囗,兄父子孫,保此鐘鼓與楚”、蔡侯申編鐘(5)集成1.210、211、216-218。和編镈(6)集成1.219-222?!白宰鞲桤?,元鳴無期,子孫鼓之”、郳公父镈(7)吳鎮(zhèn)烽編著:《商周青銅器銘文暨圖像集成》,15815-15818,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以下簡稱“《銘圖》”),第29卷,第336-357頁?!靶丸T和鐘,敬臨祼祀,作朕皇祖恭公、皇考惠公彝,爯祼瓚,用祈壽考,子之子孫之孫,永壽是?!钡龋⒖勺C。
東周青銅樂器銘文又有:
(1)越王者旨于睗鐘(8)集成1.144。:順余子孫,萬世無疆,用之勿相喪。
(2)冉鉦鋮(9)集成2.428。:余冉鑄此鉦鋮,汝勿喪勿敗。
《說文》:“喪,亡也?!薄对姟ご笱拧せ室印罚骸笆艿摕o喪,奄有四方。”毛傳:“喪,亡?!薄秶Z·周語》:“宣王既喪南國之師。”《說文》:“敗,毀也。”馬王堆漢墓帛書《戰(zhàn)國縱橫家書·蘇秦謂齊王章(四)》:“王必毋以豎之私怨敗齊之德?!?10)馬王堆漢墓帛書整理小組:《馬王堆漢墓帛書(叁)》,文物出版社1983年版,圖版一五,釋文,第47頁?!皢省薄皵 绷x近,皆系“喪失”“敗亡”義?!拔饐饰饠 保床灰獑适?、毀壞。因此,越王者旨于睗鐘“用之勿相喪”及冉鉦鋮“汝勿喪勿敗”,即期盼子孫永寶此器(及其所代表的禮儀),永不敗亡,其立意與司徒南宮乎作大林協(xié)鐘并將其命名作“無斁”即將其視作珍寶期盼“子子孫孫永寶用之”完全相同。
楚公逆編鐘(11)湖北省博物館:《晉國寶藏——山西出土晉國文物特展》,文物出版社2012年版,第98-103頁。銘曰:
唯八月甲午,楚公逆祀厥先高祖考,敷任四方首,楚公逆出求厥用祀四方首,休多
萬年壽,用保厥大邦,永寶。
上揭《禮記·樂記》孔疏“樂主和同,則遠近皆合;禮主恭敬,則貴賤有序”,《呂氏春秋·孟夏》高誘注“禮所以經國家,定社稷,利人民;樂所以移風易俗,蕩人之邪,存人之正性”,簡言之,禮樂的作用是移風俗,存人性,使貴賤有序,以治國安邦。有了這樣的背景知識,回過頭來再看在當時的生產力尚不發(fā)達開礦冶煉需要耗費大量人力物力和社會資源的情況下,楚公逆之所以花如此血本去制作大量僅作為象征意義的青銅樂器,其用意之深刻,也就不難理解。
春秋晚期的邾君鐘(14)集成1.50。銘曰:“邾君求吉金,用自作其龢鐘、龢鈴,用處大政?!薄坝锰幋笳保瑢φ詹毯钌昃庣?、編镈“余非敢寧荒,有虔不惕,佐佑楚王,為政,天命是,定均庶邦,休有成慶,既聰于心,誕中厥德,君子大夫,建我邦國,為令祗祗,不愆不忒”,可知“處政”與“為政”義近同,“處”系“治理”“執(zhí)掌”義。曾伯陭鉞(15)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曾國青銅器》,文物出版社2007年版,第114-117頁?!霸嬭T殺鉞,用為民,刑非歷,殹(繄)刑為民政”,亦可佐證?!盾髯印ね踔啤罚骸懊魍跏剂ⅲ巼兄??!薄豆茏印と畏ā罚骸爸髦幷咚模阂辉晃?,二曰武,三曰威,四曰德?!薄按笳保磭艺??!蹲髠鳌废骞拍辏骸拔嶙訛轸斪谇?,而任其大政,不慎舉,何以堪之?”據鐘銘并結合曾伯陭鉞銘可知,禮樂同刑法一樣,可“用處大政”,即用來治理國家、執(zhí)掌國政。
對照曶鼎(20)集成5.2838?!巴跞粼唬簳鳎旮俗婵妓静肥隆?、引簋(21)《銘圖》05299、05230,第11卷,第444-446頁?!巴跞粼唬骸耙?,余既命汝更乃祖總司齊師,余唯申命汝”及輔師簋(22)集成8.4286。“唯王九月既生霸甲寅,王在周康宮,格太室,即位,榮伯入佑輔師,王呼作冊尹冊命曰:更乃祖考司輔,錫汝緇韨,素衡、鑾,今余增乃命,錫汝玄衣、黹純、赤韨、朱衡、戈彤緌琱、五日,用事”可知,“輔”應讀作“镈”〔輔(并母魚部)與镈(幫母鐸部)古音極近〕,“鼓鐘”猶《周禮》之“鐘師”,官職為镈師與鐘師,故輔師簋稱輔師即镈師。(23)陳夢家:《西周銅器斷代》,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237頁。
《周禮·春官·宗伯》:“镈師:掌金奏之鼓。凡祭祀,鼓其金奏之樂;饗食、賓射,亦如之。軍大獻,則鼓其愷樂。凡軍之夜三鼜,皆鼓之;守鼜,亦如之。大喪,廞其樂器,奉而藏之?!斌懛Q“小輔”,則職分大小,此為文獻所無。
簋銘“命汝司乃祖舊官小輔眔鼓鐘”,將“小輔”“鼓鐘”并稱,則“鼓鐘”亦應系樂官名,(24)郭沫若:《兩周金文辭大系圖錄考釋》,上海書店出版社1999年版,第149頁。大克鼎“錫汝史、小臣、靈龢鼓鐘”,(25)集成5.2836。應即《周禮》的“鼓人”和“鐘師”。(26)馬承源主編:《商周青銅器銘文選》(三),文物出版社1990年版,第265頁??梢姷淖婵际罏閷m廷樂官?!吨芏Y·春官·宗伯》:“鐘師:掌金奏。凡樂事,以鐘鼓奏九夏:《王夏》、《肆夏》、《昭夏》、《納夏》、《章夏》、《齊夏》、《族夏》、《祴夏》、《驁夏》。凡祭祀、饗食,奏燕樂。凡射:王,奏《騶虞》;諸侯,奏《貍首》;卿大夫,奏《采蘋》;士,奏《采蘩》。掌鼙,鼓縵樂?!?/p>
除“镈師”“鐘師”“鼓人”外,《周禮》還載有“磬師”“笙師”“韎師”等專司樂官之職,由此也可見周代禮樂制度之一斑。
上揭《禮記·樂記》云“禮樂之說,管乎人情矣”,樂的作用是移風俗、存人性,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陶冶高尚的情操,以與禮制相輔相成,達到治國安邦之目的。
盨銘“寶鐘六,金尊盨四、鼎十”,即制作鐘、鼎、盨等禮樂器各一套。制作這些禮樂器的目的,是為了饗祀祖先、宴饗賓客、祈求自身及子孫壽考福佑及邦家安寧,同時希冀“子子孫孫永寶用享”,即將這種禮樂制度及其所藉以體現(xiàn)的器物永遠傳承下去,用現(xiàn)在的話說,即將祖先創(chuàng)造的文化、文明和理念傳承和發(fā)揚光大。可以說,這在兩周時期是根深蒂固的一貫思想。除上揭楚公逆編鐘外,在兩周時期銅器銘文中還有很多相關記載,其典型者如:
(1)邢叔釆鐘:邢叔釆作朕文祖穆公大鐘,用喜樂文神人,用祈福祿壽緐魯,其子孫孫永日鼓樂茲鐘,其永寶用。 西周中期
(2)師臾鐘(28)集成1.141。:師臾肇作朕烈祖虢季、公、幽叔,朕皇考德叔大林鐘,用喜侃前文人,用祈純魯永命,用匃眉壽無疆,師臾其萬年永寶用享。 西周晚期
(3)應侯視工鐘(29)集成1.107、108。:視工敢對揚天子休,用作朕皇祖應侯大林鐘,用錫眉壽永命,子子孫孫永寶用。 西周晚期
(5)克鐘(31)集成1.204-208。、克镈(32)集成1.209。:克敢對揚天子休,用作朕皇祖考伯寶林鐘,用匃純嘏、永命,克其萬年,子子孫孫永寶。 西周晚期
(7)虢季鐘:虢季作為協(xié)鐘,其音肅雍,用義(宜)其家,用與其邦。虢季作寶,用享追孝于其皇考,用祈萬壽,用樂用享,季氏受福無疆。 春秋早期
(8)邾公釛鐘(34)集成1.102。:陸融之孫邾公釛作厥龢鐘,用敬恤盟祀,祈年眉壽,用樂我嘉賓,及我正卿,揚君靈,君以萬年。 春秋晚期
(10)曾侯與編鐘(37)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隨州市博物館:《隨州文峰塔M1(曾侯與墓)、M2發(fā)掘簡報》,《江漢考古》2014年第4期。:余……擇辝吉金,自作宗彝。龢鐘鳴皇,用孝以享于辟皇祖,以祈眉壽、大命之長,其純德降余,萬世是常。 春秋晚期
古人制作鐘镈等青銅樂器,以饗祀祖先、宴饗賓客、祈求自身及子孫壽考福佑及邦家安寧,希望“子子孫孫永寶用享”,即邢叔釆鐘“用喜樂文神,用祈福祿壽緐魯,其子孫孫永日鼓樂茲鐘,其永寶用”、鮮鐘(47)集成1.143?!坝觅┫采舷?,用樂好賓,用祈多福,子孫永寶”、邾公牼鐘(48)集成1.149-152。“以樂其身,以宴大夫,以饎諸士人,至于萬年,分器是持”、邾公華鐘(49)集成1.245?!耙孕羝浼漓朊遂?,以樂大夫,以宴士庶子……哉公眉壽,邾邦是保,其萬年無疆,子子孫孫永寶用享”、越王者旨于睗鐘“我以樂考、嫡祖、大夫、賓客,日日以鼓之,夙暮不忒,順余子孫,萬世無疆,用之勿相喪”,等等,可以說幾無例外,皆為這種套路和固定辭例,不贅述。
齊侯拜嘉命,于二天子用璧、玉備一笥,于大無司誓、于大司命,用璧、兩壺八鼎,于南宮子用璧二,佩玉二笥、鼓鐘一肆。(50)集成15.9729、9730。
作為禮樂載體的編鐘,也常被用來作為賞賜物贈送,以褒獎功勞,如多友鼎(51)集成5.2835?!肮H曰多友曰:余肈使汝,休,不逆,有成事,多擒,汝靜京師,錫汝圭瓚一,钖鐘一肆,鐈鋚百鈞”,所賜之“圭瓚”系祭祀和宴饗禮器,“钖鐘”功用與其相同,“鐈鋚”即不同顏色的銅合金,亦即銅,曾伯陭壺(52)集成15.9712?!拔ㄔ嬆擞眉痃y鋚,用自作醴壺”。賞賜有功勛者禮樂器以標示其身份與權力,這自然是當時禮樂制度的一部分。
仲子平鐘(54)集成1.172-180?!拌T其游鐘,以樂其大酉(酋)”,據上下文義及有關文例,“酉”當讀作“酋”,指莒國的君長,王孫誥編鐘(55)河南省文物研究所、河南省丹江庫區(qū)考古發(fā)掘隊、淅川縣博物館:《淅川下寺春秋楚墓》,文物出版社1991年版,第140-174頁。“簡簡龢鐘,用宴以饎,以樂楚王、諸侯、嘉賓及我父兄、諸士”,可佐證。此系以樂舞娛樂君侯等。
或作為媵器陪嫁,以表達和傳遞美好的愿望和祝福。如:
(1)楚王鐘(楚邛仲嬭南和鐘)(56)集成1.72。:唯正月初吉丁亥,楚王媵邛仲羋南龢鐘,其眉壽無疆,子子孫孫永保用之。
(2)鑄侯求鐘(57)集成1.47。:鑄侯求作季姜媵鐘,其子子孫孫,永享用之。
在周代,婚姻是禮樂的一部分,屬嘉禮?!吨芏Y·春官·大宗伯》:“以嘉禮親萬民:以飲食之禮親宗族兄弟,以婚冠之禮親成男女,以賓射之禮親故舊朋友,以饗燕之禮親四方之賓客,以脤膰之禮親兄弟之國,以賀慶之禮親異姓之國?!编嵭ⅲ骸凹?,善也。所以因人心所善者而為之制。嘉禮之別有六?!笔嵌Y樂密切相關之明證。
到最后一圈的比賽時,包括“小飛人”劉相輝在內的四個運動員都有些吃不消了,速度明顯慢了很多。而此時,張海濤卻開始奮起直追,在第四圈跑到一半的時候,他已經追上了跑在前面的四個運動員。最后沖刺時,賽場上出現(xiàn)了不可思議的一幕,“小飛人”劉相輝因為體力透支,兩腿一軟,“撲通”一聲跌倒在地上,跟在他后面的幾個運動員猝不及防,來了一個“汽車追尾”。
古人事死如生,其生前所享用的禮樂器,死后常以其隨葬,考古發(fā)現(xiàn)的大量兩周高級貴族墓葬,皆有青銅編鐘(镈)和編磬等樂器出土,即為明證。這些隨葬的青銅禮樂器,有些是墓主生前的實用器,或系專門制作的葬器。前者如:
(1)侯古堆囗囗鐘、镈:唯正月初吉丁亥,囗囗擇其吉金自作龢鐘。肅肅倉倉,嘉平元奏,孔樂父兄,萬年無期,囗囗參壽,其永鼓之,百歲外,遂以之遣。
(2)敬事天王鐘(58)集成1.73-81;河南省文物研究所、河南省丹江庫區(qū)考古發(fā)掘隊、淅川縣博物館:《淅川下寺春秋楚墓》,文物出版社1991年版,第79-93頁,圖版三四、三五、三六:1、2、3。:唯王正月初吉庚申,囗囗囗囗自作詠鈴,其眉壽無疆,敬事天王,至于父兄,以樂君子,江漢之陰陽,百歲之外,以之大行。
(3)冉鉦鋮:唯正月初吉丁亥,余囗囗之孫冉擇其吉金自作鉦鋮,以囗囗船(?),其朕囗囗,囗大川囗囗,其陰其陽,囗囗盂。余行司師,余以征司徒,余以伐,余以伐徐,子孫,余冉鑄此鉦鋮,汝勿喪勿敗。余處此南疆,萬世之外,子子孫孫,友朋作以永鼓。
所謂“百歲外”,一般認為即死,猶文獻常見的“百歲之后”?!对姟ぬ骑L·葛生》:“百歲之后,歸于其居?!薄妒酚洝尾豁f列傳》:“夫百歲之后,所子者為王,終不失勢。”所謂“遂以之遣”,即以其隨葬。這是古文字資料中明確說明此編鐘系作器者生前所用死后以其隨葬者。
侯古堆鐘、镈銘器主名皆被鏟去,其中M1P:9、11、13三件鐘再加刻“鄱子成周”之名。據器物形制、紋飾、銘文字體及內容如“保此鐘鼓與楚”“百歲外,遂以之遣”等來看,編鐘(镈)應系曾器,與敬事天王鐘為同人所作,作器者為春秋晚期前段的某一位曾侯,約與楚康王年代相當,此套編鐘或即楚康王時以戰(zhàn)爭途徑擄掠自曾人,(59)黃錦前:《敬事天王鐘與侯古堆M1所出編鐘、編镈為曾器說》,載《湖南省博物館館刊》第十六輯,岳麓書社2020年版,第152-155頁。因而墓主并非作器者本人,但這并不影響我們對這種情況的認識。
后者如隨州義地崗春秋墓地M6(曾公子棄疾墓)出土一批有銘銅器,(60)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隨州市博物館:《湖北隨州義地崗曾公子去疾墓發(fā)掘簡報》,《江漢考古》2012年第3期。其中曾公子棄疾甗(M6:6)、簠銘文作“曾公子棄疾之葬甗/簠”,明確表明此類器物系專門制作的葬器。
還有很大一部分,是死者的子孫后人用以宗廟祭祀的祭器。如1986年安徽肥西偶崗出土的旨揚鐘(61)安徽大學、安徽省社會科學院、安徽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安徽江淮地區(qū)商周青銅器》,文物出版社2014年版,第190、191頁。銘曰:“韓告公之子旨揚擇其吉金,以鑄祭鐘?!薄凹犁姟奔从靡约漓氲溺?,辭例相同者如義楚鍴(62)集成12.6462?!傲x楚之祭鍴”、徐王義楚鍴(63)集成12.6513。“徐王義楚擇余吉金,自作祭鍴,用享于皇天及我文考”,亦系祭器。
金文中類似辭例甚夥,如:
銘文皆明確講“祭器XX”,因而更確定無疑。又:
(2)邾公華鐘:鑄其龢鐘,以恤其祭祀盟祀。
(3)邾公釛鐘:陸融之孫邾公釛作厥龢鐘,用敬恤盟祀。
(6)王孫誥編鐘:王孫誥擇其吉金,自作龢鐘,中翰且揚,元鳴孔諻……聞于四國,恭厥盟祀。
(7)沇兒镈(70)集成1.203。:自作龢鐘……惠于盟祀。
銘文皆明確講“用追孝享祀”“以恤其祭祀盟祀”“用敬恤盟祀”“以敬盟祀”“敬監(jiān)(臨)祼祀”,等等,因而也都是用來祭祀的祭器。
楚公逆編鐘“楚公逆祀厥先高祖考,敷任四方首,楚公逆出求厥用祀四方首,休多擒,欽融納饗赤金九萬鈞,楚公逆用自作龢齊钖鐘百肆”,據上下文,楚公逆所作編鐘,亦系用于“祀厥先高祖考”,即祭祀祖先。又曾侯與編鐘:“余……擇辝吉金,自作宗彝。龢鐘鳴皇,用孝以享于辟皇祖,以祈眉壽、大命之長,其純德降余,萬世是常?!辩娿憽白宰髯谝?。和鐘鳴皇,用孝以享于辟皇祖”,明確講此套編鐘系用于宗廟祭祀祖先的彝器。又虢叔旅鐘:“(虢叔)旅對天子魯休揚,用作朕皇考惠叔大林龢鐘。”銘云“用作朕皇考惠叔大林龢鐘”,即為其亡考惠叔制作編鐘,因而也是用來祭祀的祭器。(71)集成1.238-244。
青銅編鐘的功用,除上揭作為宴饗、祭祀的“祭鐘”及媵器的“媵鐘”外,還有一些在銅器自名中也有所反映,如“行鐘”“走鐘”“從鐘”“游鐘”等:
(1)曾侯子镈鐘(72)《銘圖》15141-15149,第27卷,第56-71頁。:曾侯子之行鐘,其永用之。
(2)曾侯子編镈(73)《銘圖》15763-15766,第29卷,第186-193頁;吳鎮(zhèn)烽編著《商周青銅器銘文暨圖像集成續(xù)編》(以下簡稱“《銘續(xù)》”),1041-1044,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3卷,第478-484頁。:唯王正月初吉丁亥,曾侯子擇其吉金,自作行镈。
(3)蔡侯申歌鐘(74)集成1.212-215。:蔡侯申之行鐘。
(4)鐘離君柏鐘(75)安徽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蚌埠市博物館:《鐘離君柏墓》,文物出版社2013年版,第73頁圖三九、第77頁圖四二、第81頁圖四五、第85頁圖四八:1、第90頁圖五○:2、第94頁圖五二:2、第98頁圖五四:2、第102頁圖五六:2、第105頁圖五八:1。:唯王正月初吉丁亥,童麗君柏作其行鐘,鐘離之金。
(5)自鐘(76)集成1.7。:自作其走鐘。
(6)鄀公敄人鐘(77)集成1.59。:唯鄀正二月,鄀公敄人自作走鐘,用追孝于厥皇祖哀公、皇考振公,用祈眉壽,萬年無疆,子子孫孫永寶用之。
(7)芮公鐘(78)集成1.31。:芮公作從鐘,子孫永寶用。
(8)芮公鐘鉤(79)集成1.32、33。:芮公作鑄從鐘之鉤。
(9)仲子平鐘:筥叔之仲子平自作鑄游鐘。
與“行鐘”類似者,如“行鼎”“行簠”“行器”等,銅器銘文中經見,“行”或理解為旅行,或解釋為用,也有學者將“行器”通通解釋為死者所用即葬器,恐不妥,如巤季鼎(80)集成5.2585。“巤季作嬴氏行鼎”,很好理解,但如鐘離君柏鐘“鐘離君柏作其行鐘”、曾侯子編镈“曾侯子擇其吉金,自作行镈”、曾孟嬴剈簠(81)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曾國青銅器》,文物出版社2007年版,第83頁?!霸腺鴦u自作行簠”、黃君孟鼎(82)集成4.2497。“黃君孟自作行器”等,皆系器主自作用器,將其理解為葬器,則明顯不妥。
銅器銘文如:
(3)鄧子登鐸(85)襄陽市文物考古研究所:《湖北襄陽沈崗墓地M1022發(fā)掘簡報》,《文物》2013年第7期,封面,第15頁圖一八。:唯正月初吉庚午,鄧子登擇其吉金,自作龢鐸,中翰且陽,元鳴孔锽,以征以行,敷聞四方。
(4)冉鉦鋮:余囗囗之孫冉擇其吉金自作鉦鋮,以囗囗船(?),其朕囗囗,囗大川囗囗,其陰其陽,囗囗盂。余行司師,余以征司徒,余以伐,余以伐徐。
(5)庚兒鼎(86)集成5.2715、2716。:唯正月初吉丁亥,徐王之子庚兒自作飤緐,用征用行。
(6)季子康編镈(87)安徽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鳳陽縣文物管理所:《安徽鳳陽卞莊一號春秋墓發(fā)掘簡報》,《文物》2009年第8期。:唯正月初吉丁亥,余戚厥于之孫鐘離公柏之季子康,擇其吉金,自作龢鐘之皝(?),穆穆和和,柏之季康是良,以從我?guī)熜小?/p>
“行器”中有一部分系葬器,如隨州義地崗春秋墓地M6(曾公子棄疾墓)出土的曾公子棄疾鼎(M6:9、10)、壺、缶(M6:5)等,銘文分別作“曾公子棄疾之行鼎/壺/缶”,對照同墓出土的曾公子棄疾甗、簠銘文分別作“曾公子棄疾之葬甗”“曾公子棄疾之葬簠”可知,這些“行鼎”“行壺”“行缶”也應系葬器,“行”應訓“葬”,“行器”即“葬器”?!抖Y記·檀弓下》:“始死,脯醢之奠;將行,遣而行之;既葬而食之?!编嵭ⅲ骸皩⑿?,將葬也?!薄豆攘簜鳌非f公元年:“生服之,死行之,禮也?!?/p>
《說文》:“行,人之步趨也?!庇帧白?,趨也?!薄皬?,隨行也?!薄坝巍奔础坝巍??!痘茨献印び[冥訓》:“鳳皇翔于庭,麒麟游于郊?!备哒T注:“游,行也。”《管子·戒》:“先王之游也,春出,原農事之不本者謂之游?!薄蛾套哟呵铩栂乱弧罚骸按菏「a不足者謂之游,秋省實而助不給者謂之豫?!薄段倪x·張衡〈東京賦〉》:“既春游以發(fā)生,啟諸蟄于潛戶;度秋豫以收成,觀豐年之多稌?!毖C注:“春游,謂仲春巡行岱岳?!边@些“游”特指帝王春季巡行。是“行”“走”“從”“游”等義皆近,“行鐘”“走鐘”“從鐘”“游鐘”等義近同,“行”“走”“從”“游”皆系指鐘的功用(用途)而言。鄀公敄人鐘“鄀公敄人自作走鐘”,“走鐘”或讀作“奏鐘”,(88)張亞初:《殷周金文集成引得》,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2頁。不確,應據改。
又有自名“歌鐘”者,如:
(1)蔿子受編鐘(89)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南陽市文物考古研究所、淅川縣博物館:《淅川和尚嶺與徐家?guī)X楚墓》,大象出版社2004年版,第49-68頁圖四六~六七。、蔿子受編镈(90)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南陽市文物考古研究所、淅川縣博物館:《淅川和尚嶺與徐家?guī)X楚墓》,第74-105頁圖六九~九八。:蔿子受作彝歌鐘,其永配厥休。
(2)蔡侯申編鐘、蔡侯申編镈:自作歌鐘,元鳴無期,子孫鼓之。
(3)宋公戌镈(91)集成1.8-13。:宋公戌之歌鐘。
(4)滕侯賕镈(92)《銘圖》15757,第29卷,第177、178頁。:滕侯賕之歌鐘。
這類自名“歌鐘”的鐘、镈一般為形體較大的紐鐘?!案桤姟奔窗槌木庣姟!蹲髠鳌废骞荒辏骸班嵢速T晉侯……歌鐘二肆?!笨追f達疏:“言歌鐘者,歌必先金奏,故鐘以歌名之?!稌x語》孔晁注:‘歌鐘,鐘以節(jié)歌也?!笨梢姟案桤姟币彩菗溆猛径?。
還有一些鐘自名“鈴鐘”,如:
(1)楚太師鄧辥編鐘(93)上海博物館:《中國青銅器展覽圖錄》92,五洲傳播出版社2004年版。、楚太師鄧子辥編镈:楚太師鄧(子)辥……用其吉金,自作鈴鐘。
(2)陳大喪史仲高鐘(94)集成1.350-355。:陳大喪史仲高作鈴鐘。
(4)許子妝師镈(96)集成1.153、154。:許子妝師擇其吉金,自作鈴鐘。
自名“鈴鐘”者,一般為合瓦形鈕鐘,器形較小似鈴,舞上有U形鈕。楚太師鄧子辥镈及許子妝師镈這類自名“鈴鐘”的镈鐘,器形也不大,其自名“鈴鐘”,可能與同人同時所作之編鐘自名“鈴鐘”有關,如楚太師鄧子辥鐘、镈。
又者減鐘(97)集成1.193-202。銘曰:“唯正月初吉丁亥,工吳王皮然之子者減,擇其吉金,自作謠鐘?!痹撶娮悦爸{鐘”,器形系甬鐘。又有自名“反鐘”者,如鐘:“擇吉金,鑄其反鐘,其音贏少則湯,龢平均諻,靈印若華,批諸囂圣,至諸長鑰,會平倉倉,歌樂自喜,咸君子父兄,千歲鼓之。”對照下列有關銘文:
(1)曾侯乙鐘五(98)集成1.290。:商角,商增,姑洗之商角,羸亂之宮,羸亂之在楚為新鐘,其在齊為呂音,姑洗之商增,穆音之宮,穆音之在楚為穆鐘,其在周為厲音,太簇之宮,其反,在晉為鐘,羸亂之宮角,蕤賓之宮增。
(2)曾侯乙鐘八(99)集成1.293。:宮,征增,姑洗之宮,姑洗之在楚也為呂鐘,其反為宣鐘,宣鐘之在晉也為六墉,太簇之商,黃鐘之歸,蕤賓之商增,新鐘之羽,為穆音之羽下角,厲音之羽增,附于索宮之,姑洗之征增,為黃鐘征,為坪皇變商,為夷則羽角。
(3)曾侯乙鐘十五(100)集成1.300。:少商,羽增,坪皇之巽反,姑洗之少商,獸鐘之鼓反,濁新鐘之巽反,穆鐘之終反,濁坪皇之鴃。
又有“钖鐘”,如:
(1)多友鼎:錫汝圭瓚一,钖鐘一肆,鐈鋚百鈞。
(3)楚公家鐘(103)集成1.42。:楚公家自鑄钖鐘。
(4)晉侯蘇鐘:蘇敢揚天子丕顯魯休,用作元龢钖鐘,用昭格前文人。
(5)楚公逆編鐘:楚公逆用自作龢齊钖鐘百飤(肆)。
王孫誥編鐘“王孫誥擇其吉金,自作龢鐘,中翰且揚,元鳴孔諻”,褱兒镈(104)《銘圖》15805,第29卷,第313-315頁?!把渻簱衿浼?,自作龢鐘,中翰且揚,元鳴孔皇”,故“钖鐘”一般理解為聲音高亢洪亮的鐘,即“钖鐘”是從鐘的音質音色角度而言,其實未必?!稄V雅·釋器》:“赤銅謂之钖?!毙〕颊?105)集成8.4201?!安a小臣宅畫毌、戈九、钖金車、馬兩”、逆鐘(106)集成1.62?!拌柛晖棥保瑩丝芍?,“钖鐘”可能是指用赤金(銅)制作之鐘,是從鐘的材質角度而言。
此外比較多見的是“龢(和)鐘”,如:
(1)鄭邢叔鐘(107)集成1.21、22。:鄭邢叔作靈龢鐘,用綏賓。
(2)走鐘(108)集成1.54-58。:走作朕皇祖文考寶龢鐘。
(6)晉侯蘇鐘:蘇敢揚天子丕顯魯休,用作元龢钖鐘,用昭格前文人。
(7)虢叔旅鐘:旅對天子魯休揚,用作朕皇考惠叔大林龢鐘。
(8)楚公逆編鐘:楚公逆用自作龢齊钖鐘百飤(肆)。
(9)楚公家鐘(111)集成1.43-45。:楚公家自作寶大林(龢)鐘。
(10)曾侯與編鐘:余……自作宗彝,龢鐘鳴皇。
(11)吳王光鐘(112)集成1.223、224。:吳王光穆贈辟金,青鋁尃皇,以作寺吁龢鐘……闌闌龢鐘,鳴揚條虡。
(12)秦子鐘(113)《銘圖》15231,第27卷,第214、215頁。、秦子镈(114)梁云:《甘肅禮縣大堡子山青銅樂器坑探討》,《中國歷史文物》2008年第4期,第25-38頁,封面、圖版二;早期秦文化聯(lián)合考古隊:《2006年甘肅禮縣大堡子山祭祀遺跡發(fā)掘簡報》,《文物》2008年第11期,第14-29頁,第27頁圖三一。:秦子作寶龢鐘,以其三镈,厥音鉠鉠雝雝。
(13)邾公華鐘:用鑄厥龢鐘,以作其皇祖、皇考……鑄其龢鐘。
《說文》:“龢,調也。從龠禾聲。讀與和同?!薄秶Z·周語下》:“夫政象樂,樂從龢,龢從平,聲以龢樂,律以平聲?!表f昭注:“龢,八音克諧也?!薄褒?和)鐘”即聲音和諧、協(xié)調之鐘。與“寶鐘”(克鐘、克镈“用作朕皇祖考伯寶林鐘”、楚季子鐘“楚季子寶鐘)“大鐘”(邢叔釆鐘“邢叔釆作朕文祖穆公大鐘”)及“寶尊彝”一樣,系美稱。
綜上,編鐘自名“行鐘”“走鐘”“從鐘”“游鐘”等義皆相近,“行器”應即軍旅或田游等外出所用之器,其中部分系葬器;“歌鐘”即伴唱的編鐘,一般為形體較大的紐鐘,皆系據其功用(用途)而言?!扳忕姟币话銥槠餍嗡柒忀^小的鈕鐘?!胺寸姟迸c“穆鐘”“呂鐘”“黃鐘”等系音調階名。“钖鐘”或系以赤金(銅)制作之鐘,是就材質而非一般理解的音質音色角度而言?!褒?和)鐘”即聲音和諧之鐘,與“寶鐘”“大鐘”及“寶尊彝”一樣,系美稱、泛稱。
“剴辟”應讀作“愷悌”(“悌”為定母脂部,“辟”系幫母錫部),“和樂平易”義。《左傳》僖公十二年:“《詩》曰:‘愷悌君子,神所勞矣。’”大杜預注:“愷,樂也;悌,易也。”《漢書·張禹傳》:“宣為人恭儉有法度,而崇愷弟多智,二人異行?!?/p>
“命從若愷”應與“外內剴辟”義近。所謂“命從若愷,遠淑聞于王東吳谷”,應與叔夷鐘、镈“龢協(xié)而有事,俾若鐘鼓,外內剴辟,肅肅譽譽”、仲子平鐘“肅肅雍雍,聞于頂東”、徐王子鐘“中翰且揚,元鳴孔煌,其音悠悠,聞于四方”、王孫誥編鐘“中翰且揚,元鳴孔諻,有嚴穆穆,敬事楚王,余不畏不差,惠于政德,淑于威儀,溫恭遟,畏忌趩趩,肅慎臧御,聞于四國”及者減鐘“俾龢俾平……俾汝,龢龢鏘鏘,其登于上下,聞于四方,子子孫孫”等文例及文義皆近。
銅器銘文中有很多形容鐘聲和諧、優(yōu)美的文句,如:
(2)戎生編鐘:厥音雍雍,鏘鏘鏓鏓,殷殷肅肅,既龢且淑。
(4)王孫誥編鐘:中翰且揚,元鳴孔諻。
(8)曾侯與編鐘:……臨觀元洋,嘉樹華英……肅肅倉倉……
(9)侯古堆囗囗鐘、镈:肅肅倉倉,嘉平元奏。
(10)秦子镈:厥音鉠鉠雝雝。
上述銘文所用辭藻極其華麗,可見時人對此十分重視,在上面花了大量的心思和精力,說明禮樂理念在當時已深入人心,禮樂制度在當時政治和社會生活中的作用和影響由此可見一斑。遺留至今的青銅編鐘,是周代禮樂文明的結晶,凝聚著周代的禮樂理念暨制度。
以上通過對有關材料的分析討論,不難發(fā)現(xiàn),青銅編鐘在周代的流行,有其深刻的社會歷史背景和文化底蘊,青銅編鐘及其背后所蘊涵的周代禮樂制度與文化內涵,在當時政治和社會生活中占有突出地位,發(fā)揮著重要作用。
首先,從器物和器用的層面來講,主要有三點:一是實用性,二是傳承性,三是紀念性。
所謂實用性,即享受樂律的優(yōu)美和諧,用以宴饗賓客朋友,祭祀先祖父兄,前者系權力、身份和地位的表征,后者體現(xiàn)的孝悌思想,實系前者的延伸,對死者和祖先的紀念,實際上是對權力的回饋,因其福佑來自祖先父兄。同時,又以其教化萬民,治國安邦,這是青銅編鐘及其所代表的禮樂制度的最重要用途??傊?,青銅編鐘的實用性,主要體現(xiàn)在宴饗、祭祀和禮教方面。
所謂傳承性,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資源和權力的傳承,二是文明理念的傳承。前者是將青銅編鐘這種物質文化和禮樂彝器傳承給子孫后人,子子孫孫永保用;后者是藉此將這種物質文化所承載的等級制度和秩序固化,代代相傳,萬世永保。
所謂紀念性,這些數(shù)量龐大成組成架的編鐘,規(guī)模宏大,很有震撼力,足以顯示其所有者的威儀,滿足其永垂不朽的理念,具有紀念碑性。
其次,從銘文的層面來講,青銅編鐘銘文主要有記事、銘功、祈福等幾大類。
記事、銘功的主要目的,是體現(xiàn)忠孝的思想,忠于祖先神靈,孝友兄弟,實際上是維護貴族的血統(tǒng)和法統(tǒng)。如文公之母弟鐘(121)陳佩芬:《夏商周青銅器研究》(東周篇),五四○,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260-261頁?!坝醚鐦分T父、兄弟,余不敢困窮,龔好朋友,氏夷仆”、虢季鐘“用宜其家,用與其邦……用享追孝于其皇考,用祈萬壽,用樂用享,季氏受福無疆”、鮑氏鐘“用享以孝于臺皇祖、文考,用宴用饎,用樂嘉賓,及我朋友,子子孫孫永寶鼓之”。忠于祖先神靈孝友兄弟這種忠孝思想的來源,實際上是對權力的回饋,為后來儒家忠孝思想的形成奠定了基礎。
在銘文的結尾,通常要交待作器的目的,如追孝祖先、宴饗嘉賓、父兄及朋友,祈求福佑等。如王孫遺者鐘“用享以孝于我皇祖文考,用祈眉壽……用宴以饎,用樂嘉賓、父兄及我朋友,余恁臺心,誕永余德,龢沴民人,余溥徇于國,皇皇熙熙,萬年無期,世萬孫子,永保鼓之”,加嬭編鐘“以樂好賓、嘉客、父兄、及我大夫,用孝用享,受福無疆,羼其平龢,休淑孔皇,大夫庶士,齋翼酬獻、歌舞、宴饎、飲食,賜我靈終、黃耇,用受害福,其萬年毋改,至于孫子,石(世)保用之”,主要系宴饗、祭祀和祈福。祈福主要是為作器者及其子孫祈求福佑。祈求作器者自己的福壽、安康、永生,永享奢靡的生活,地位和福祿永存,并延及子孫,同時希望子孫“勿喪勿敗”、“萬世無疆,用之勿相喪”,即希望這種等級、秩序、禮樂文化和制度永存。有的延及朋友,朋友即僚友,質言之,即姬周貴族及其同盟者?!蹲髠鳌非f公十八年:“王命諸侯,名位不同,禮亦異數(shù),不以禮假人?!庇殖晒暌浊鹧裕骸啊ㄆ髋c名,不可以假人,君之所司也。名以出信,信以守器,器以藏禮,禮以行義,義以生利,利以平民,政之大節(jié)也。若以假人,與人政也。政亡,則國家從之,弗可止也已?!闭f的就是這個道理,因此,周代的禮樂制度和文化,是后來孔子和儒家政治思想來源的基礎之一。孔子曰:“周監(jiān)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論語·八佾》)所云即此。
這些編鐘往往數(shù)量眾多,少則四、五件,一般八、九件,多者達十余件。多成組成編(架),少則一肆(堵),如多友鼎“钖鐘一肆”,多者如楚公逆編鐘“楚公逆用自作龢齊钖鐘百肆”,考古出土所見實物如曾侯乙編鐘。(122)湖北省博物館:《曾侯乙墓》,文物出版社1989年版,彩版三。有的體量巨大,如曾侯乙墓出土的楚王酓章镈。(123)集成1.85。其形制多樣,紋飾復雜,工藝精湛,通常和編磬等樂器組合使用(如曾侯乙編磬)。(124)湖北省博物館:《曾侯乙墓》,彩版五。這些精工細作的藝術品,通常耗資龐大,其主人皆系有錢有閑、掌握資源的統(tǒng)治者或權力階層。
青銅編鐘是權力、身份和地位的表征,顯示其所有者的權力和社會地位。由上文所舉諸例可見,編鐘的作器者或器主,一般多系姬周貴族及各諸侯國顯貴,其權力和社會地位非同尋常,占有和控制著人力物力等社會和自然資源。器以藏禮,其深刻用意,是以此固化血緣網絡關系和權力等級結構,穩(wěn)定姬周貴族及其聯(lián)盟的統(tǒng)治,以加強對資源的占有和控制。青銅編鐘及銘文的背后,是以禮樂制度使姬周貴族及其聯(lián)盟的血緣和權力固化、延續(xù)和進一步延伸。因此,青銅編鐘及銘文從本質上體現(xiàn)了周代社會的權力基本結構模式,折射了當時社會的價值觀念,是周代社會和價值理念的濃縮。
總之,禮樂制度的背后,實際上是權力及其分配結構,禮樂制度的目的,就是以禮樂的形式將權力分配結構及其所反映的等級和秩序固定下來,是權力、等級和秩序的量化、秩序化和制度化,通過這個途徑,以達到尊卑有序、社會穩(wěn)定的目的。
眾所周知,周代是血緣社會,宗法制和分封制是周代社會的基石,分封制的基礎是宗法制,宗法制的核心是血緣關系,是姬姓和姜姓的聯(lián)盟,這是西周王朝賴以生存和維持統(tǒng)治的根本。通過以血緣關系為紐帶的宗法制和分封制,將王朝的權力分配于周公、召公、南公、晉侯、芮伯等人組成的核心集團,通過魯、曾、晉、芮、燕等核心封國,實行對四土諸侯國和地方的統(tǒng)治,這便是西周王朝權力的基本結構和運作模式。周初的政治地理空間布局,是以王朝的權力分配結構為基礎,其維系和運作模式,也是以貫徹和實施王朝的權力和統(tǒng)治,實現(xiàn)以周王領導下的姬周貴族家天下為目的。
《尚書大傳》:“周公攝政,一年救亂,二年克殷,三年踐奄,四年建侯衛(wèi),五年營成周,六年制禮作樂,七年致政成王。”所謂“一年救亂,二年克殷,三年踐奄,四年建侯衛(wèi),五年營成周”,即周初周公、召公輔佐成王為穩(wěn)定四土安定天下所采取的一系列“內弭父兄,外撫諸侯”的政策和措施。與這一系列文武措施相配套的,便是“制禮作樂”。
制禮作樂的目的,是以禮樂制度使姬周貴族及其聯(lián)盟的血緣和權力固化、延續(xù)和進一步延伸,是以禮樂的形式將權力分配結構及其所反映的等級和秩序固定下來,是權力、等級和秩序的量化、秩序化和制度化,通過這個途徑,以達到尊卑有序、社會穩(wěn)定的目的。簡言之,制禮作樂的本質和目的,是鞏固滅商和東征以來的穩(wěn)定成果和姬周貴族及其聯(lián)盟的既得利益,形成尊卑有序的穩(wěn)定社會秩序。從這個角度來講,制禮作樂是周初穩(wěn)定社會的一項基本國策,是周初周公、召公輔佐成王為穩(wěn)定四土安定天下所采取的一系列“內弭父兄,外撫諸侯”的政策和措施的一部分,是周初的既定國策。文獻將救亂、克殷、踐奄、建侯衛(wèi)、營成周等周初重大歷史事件與制禮作樂相提并論,實際上也體現(xiàn)了這一點。同救亂、克殷、踐奄等武功不同,制禮作樂是以文治的形式達到穩(wěn)定和統(tǒng)治的目的;同救亂、克殷、踐奄等武功一樣,制禮作樂的目的皆系達到穩(wěn)定和長治久安。
《左傳》成公十三年:“國之大事,在祀與戎。”作為祭祀用器之一的禮樂器青銅編鐘,在周代社會中的地位和作用,由此而可見一斑。作為青銅禮樂器的重要組成部分,青銅編鐘在日常政治和社會生活中有著重要的作用和意義。
李學勤指出,河南??h辛村、北京昌平白浮、陜西涇陽高家堡、甘肅靈臺白草坡、河南洛陽林業(yè)學校等地出土的西周早期的若干異形青銅兵器,大多不切實用,是為禮儀特制的儀仗兵器,可能與周初“制禮作樂”有關。(125)李學勤:《青銅器入門之七》,《紫禁城》2009年第7期??梢姸Y樂也并不僅限于文,也有武的成分。無論是制禮作樂,還是克殷、建侯衛(wèi)、營成周,其在周初安定天下和穩(wěn)固統(tǒng)治上所起的作用,其實一也。
近年發(fā)掘的湖北隨州葉家山西周早期曾侯家族墓地,其中M111的青銅禮樂器組合中有編鐘一組4件,镈鐘1件,(126)湖北省博物館、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隨州市博物館:《隨州葉家山——西周早期曾國墓地》,文物出版社2013年版,第138-143頁。系目前所見年代最早的青銅編鐘,有禮儀性兵器銅鉞共五件(M111:380、415),其中一件系太保都(即召公奭)之鉞。M111的墓主曾侯犺系康、昭時人,系首封曾侯南公子,周文王孫,第三任曾侯,兼任王朝卿士。作為南土的方伯及王朝重臣,曾侯犺在昭王伐楚戰(zhàn)爭及經略南土的重大核心戰(zhàn)略中戰(zhàn)功卓著,立下了汗馬功勞,因而死后得以厚葬。太保都銅鉞等禮儀性兵器出自曾侯犺之墓,即系這一背景和史實的反映。(127)黃錦前:《西周早期曾侯世系與葉家山三座大墓的年代和墓主》,《南方文物》2020年第1期。曾侯犺墓出土的太保鉞等禮儀性兵器和青銅編鐘(镈)等禮樂器,具體印證和翔實地體現(xiàn)了上述有關意見。
曾侯犺因身份特殊,功勛卓著,非同尋常,故其墓葬的規(guī)格及隨葬品數(shù)量與等級皆高出首任曾侯——曾侯諫,也高于其前任曾侯之墓M65和M28。這種非同尋常的“厚葬”現(xiàn)象,是西周王朝對其功勛的一種肯定和褒獎,同時也是經過周初一系列文治武功之后至昭王時期漸趨成熟的禮樂制度的一次具體實踐和應用,因而是一個很經典的標本案例。
總之,禮樂制度和宗法制分封制相結合,相輔相成,是周代社會和文化的基本基礎(基石),共同締造了輝煌燦爛的周代歷史與文明。
文獻所謂周公“六年制禮作樂”,實際上是將一系列重大貢獻集中于周公一人身上,和將“一年救亂,二年克殷,三年踐奄,四年建侯衛(wèi),五年營成周”等重要歷史貢獻皆集中至周公一人身上一樣,皆不符合歷史的實際。據出土和傳世文獻,周初召公在輔佐成王穩(wěn)定四土、安定天下方面同樣也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渡袝ぞ龏]》序:“召公為保,周公為師,相成王為左右?!眰魇牢墨I將其集中歸結在周公、召公二人身上,應與其作為輔弼,地位尊崇,貢獻巨大有關。
綜上所述,考古出土的大量周代青銅編鐘暨銘文,記錄了當時的歷史、社會和禮樂等方方面面,是周代禮樂文明的結晶。
出土的青銅編鐘,一般系墓主生前實用器、專門制作的葬器,或宗廟祭器。這些銘功、記事的禮樂器,用以饗祀祖先(神祗)、宴饗賓客、祈求自身及子孫壽考福佑及邦家安寧,同時希冀“子子孫孫永寶用享”,即將這種禮樂制度及其所藉以體現(xiàn)的器物永遠傳承下去。
作為禮樂載體的編鐘,也常用來進獻、賞賜,或作為媵器陪嫁,這些皆與禮儀活動相關聯(lián),屬周禮的一部分。
樂以移風俗、宣教化,周代禮、樂相輔相成,形成一套完備的禮樂制度(周禮),使尊卑有序,以治國安邦。所謂“禮樂”,實即統(tǒng)治者以興禮樂為手段以求達到尊卑有序遠近和合的統(tǒng)治目的。禮樂理念在當時已深入人心,禮樂制度在中國古代影響廣泛而深遠。
青銅編鐘凝聚著周代的禮樂理念暨制度,是等級和秩序的體現(xiàn)和表征,青銅編鐘在周代的流行,有其深刻的社會歷史背景,其所代表的周代禮樂制度與文化,在當時政治和社會生活中有重要地位和作用。
青銅編鐘有實用性、傳承性和紀念性,主要體現(xiàn)在宴饗、祭祀和禮教、傳承資源和權力以及文明理念,具有紀念碑性。
編鐘銘文記事銘功,標示閥閱,揭示血緣族源,強調貴族受命于天的正統(tǒng)和法統(tǒng);體現(xiàn)忠于祖先神靈,孝友兄弟的忠孝思想,維護貴族的血統(tǒng)和法統(tǒng);祈求福佑,希望等級、秩序和禮樂制度永存。
編鐘是權力、身份和地位的表征,體現(xiàn)了姬周貴族及各諸侯國顯貴對社會資源的占有和控制,以此固化血緣網絡關系和權力等級結構,穩(wěn)定姬周貴族及其聯(lián)盟的統(tǒng)治,加強對社會資源的占有和控制。
周初制禮作樂是以禮樂的形式將權力分配結構及其所反映的等級和秩序固定下來,是權力、等級和秩序的量化、秩序化和制度化,以達到尊卑有序、社會穩(wěn)定的目的。其本質和目的,是鞏固滅商和東征以來的穩(wěn)定成果和姬周貴族及其聯(lián)盟的既得利益,形成尊卑有序的穩(wěn)定社會秩序,是周初穩(wěn)定社會的一項基本國策。
禮樂制度和宗法制分封制相結合,相輔相成,是周代社會和文化的基石,共同締造了輝煌燦爛的周代歷史與文明。
青銅編鐘及銘文從本質上折射了周代社會的權力基本結構模式和社會價值觀念,是周代社會和價值理念的濃縮,體現(xiàn)在物質文化和文字的層面,就是青銅編鐘在周代的盛行,其背后的禮樂制度、權力分配結構及社會價值理念,引人深思,值得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