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中的獨白與女性主義敘事
——五四女作家的書信體小說新論

⊙劉一昕 ［英國愛丁堡大學］

在中國傳統(tǒng)文學價值評價體系中，書信體小說并未得到廣泛的認可，往往被歸入邊緣話語體系之中。實際上，我們不應該否認或者低估這種小說敘事模式的價值。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民國女作家群體的出現(xiàn)在很大程度上推動了中國現(xiàn)代書信體小說的廣泛發(fā)展。在書信體小說的寫作方面，廬隱（1898—1934）和馮沅君（1900—1974）是杰出的五四女作家代表。作為一種文本敘事策略，書信體成為女作家的“保護傘”，其有助于女作家在試圖傳遞某種女性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時候，避免自身受到批評與指責。這種“私人的”敘事模式為她們的話語提供了合適的生存空間。女作家以“書信體”的文學實踐建構起了獨特的女性主義敘事策略，同時也通過這種文學模式突破了邊緣話語體系，將內(nèi)在與外在融合，將現(xiàn)實與虛構聯(lián)結(jié)。

米蘭昆德拉曾說過：“任何時代的小說都關注自我之謎，在探尋自我的過程中，從可視的行動世界轉(zhuǎn)向不可視的內(nèi)心生活，這促使了書信體——這一新的小說形式的誕生?！碧K珊·S·蘭瑟曾經(jīng)指出，書信體尤為女作家所青睞，18 世紀女作家的大部分小說采用的都是書信體，它使女性話語欲望得以發(fā)泄，割裂了性別和文類之間的二元對立，成為作者話語的寫作代理，這種作者型的敘事聲音建構起作者的自我權威。

盡管不是現(xiàn)代文學中的主流模式，但20世紀初的作家越來越多地采用書信體文學模式進行敘事，通常用來展現(xiàn)邊緣化人物的話語，使其講述自己一直保持對外沉默或無法公開的故事。在這個創(chuàng)作群體中，以女作家最為常見，表達最多的也是女性人物角色。由于所謂的女作家本身的自發(fā)性及其風格的自然表現(xiàn)力，女性通常被視為優(yōu)秀的“書信體”作家。他們對這種文學體裁的使用，不僅受益于其更強的情感敏感性，同時也是她們在社會中存在的被動地位的結(jié)果。女作家的書信體文學寫作實踐還為轉(zhuǎn)變性別固有觀念和轉(zhuǎn)變對“性別-體裁”關系的文化認知提供了重要見解。此外，與日記體相比，書信體敘事模式除了傳達人物角色的內(nèi)心獨白外，還具有典型的對話性質(zhì)，這鼓勵了敘事者/角色，隱含讀者與讀者之間建立對話關系。

一、廬隱書信中的愛情敘事與人生哲學

廬隱作為民國時期五四女作家的代表，創(chuàng)作了眾多書信體小說，大多以女性角色為主人公/敘述者。在于1922年發(fā)表的《或人的悲哀》這個書信體短篇小說中，女主人公亞俠給她最好的朋友KY寫了幾封信，描述了她與異性之間的浪漫戀愛過程，并表達了她與他們交往過程中關于愛情的內(nèi)心想法，盡管最終都以失敗告終。同時，亞俠還寫了一些其他女性朋友在戀愛中的類似不幸經(jīng)歷。亞俠認為，女性應該通過浪漫的戀愛來享受快樂。然而，最后她自殺了，因為她夢寐以求的愛情其實無法與強大的期望婦女以男性為中心的兩性傳統(tǒng)關系相抗衡。從某種程度上說，亞俠心中的想法反映了作者本身“游戲人間”的人生哲學。這實際上也是基于廬隱對女性生存困境的理解。同時，她提醒同時代的女性要樹立獨立的人格，她們不應成為男人的“花瓶” 與玩物，也不應在浪漫的戀愛中失去自尊心。在亞俠給KY的最后一封信中，她有一段長篇幅的內(nèi)心獨白與肺腑之言，令讀者印象深刻。短篇小說最終以亞俠的表弟所寫的筆記結(jié)尾，她在表姐亞俠自殺后收集了她的信件和日記，并將其寄送給KY，這也最終將收信人的生活與寫信者的生活聯(lián)系起來。

類似的以書信來結(jié)構小說敘事的還包括《勝利之后》《一封信》《舊稿》等短篇小說。隱含作者在一封封長信中擴大了敘事空間。在筆者看來，廬隱的虛構式的私人信件實際上將交流范圍擴出了直接通信的兩個人之外。她通常會在小說中“編造”出許多不同女性的名字和個人生活事件。因此，我們可以看到，廬隱的書信體小說不僅突出了女性群體的集體生活經(jīng)驗，而且隨著這些女性生活的個人經(jīng)驗發(fā)展出了多重的敘事線。這樣一來，書信體小說儼然已超越一種簡單的小說敘事模式，而是作為女作家進行女性主義敘事的表達媒介之一。

在廬隱的小說中，由于寫信者/敘事者經(jīng)常會提到身邊其他女性朋友的愛情生活，這也就無形中將其他女性的關于愛情和生活的理念和見解合并到每一封信中。這樣一來，廬隱的故事也無形中打破了寫信者與收信者二者之間的私人敘事空間，反之為眾多女性間復雜的共鳴情感織起了一張秘密網(wǎng)絡。

此外，我們發(fā)現(xiàn)，廬隱筆下的女主人公不僅經(jīng)常在書信中描述自己與男性之間的一系列不幸的愛情遭遇，而且經(jīng)常在這種戀愛關系中提及女性朋友的相似不幸經(jīng)歷。因此，廬隱的書信在某種程度上是以促進同時代女性之間的情感交流和女性經(jīng)驗共享的一種媒介。這也正是馮進所稱之為的 “愛情類比的處理” 。當然，對廬隱和她的小說人物來說，正如李歐梵所指出，愛情是一種“至高無上的誠實和情義”，它能夠使人脫離自身的偽善，去向愛人展露真實自我。愛情本身也是一種“英雄行為”，它蔑視且拋棄了人類社會的所有外部約束，欣喜若狂地在最自然的人類情感中相互融合。但另一方面，盡管浪漫的愛情被認為是至高無上的個人主義的象征，但廬隱作為五四女作家也毫無保留地為廣大女性群體發(fā)聲，無情地訴說著因愛情本身或外部社會環(huán)境而遭受心理創(chuàng)傷的群體共同經(jīng)歷，不斷地尋求著作為女作家的身份認同以及作為女性存在的意義。

二、馮沅君《隔絕》中的愛情悲劇與女性主義敘事

除了廬隱之外，馮沅君也是民國時期擅長書信體小說創(chuàng)作的五四女作家之一。與廬隱相比，馮沅君創(chuàng)作的短篇小說數(shù)量不多，其中寫于1923年的書信體小說《隔絕》當屬為批評家談論最多的一篇。

《隔絕》的故事中講述了一位年輕女子在對母親的敬愛與對戀人（一位已婚男性）的愛戀之間進行抉擇的痛苦過程。正如美國學者薩利·利伯曼（Sally Lieberman）所指出，這種情節(jié)結(jié)構總是 “圍繞著一個可怕的事件”：一位選擇了自由戀愛的現(xiàn)代女性，可能會因為對母親的孝順與依戀而被“誘導”進入傳統(tǒng)的包辦婚姻體系當中。反之，它也包含了相反的且同樣可怕的一種可能性：追求個人意志的現(xiàn)代女性將在此過程中失去母親。顯然，《隔絕》屬于后者。

這個書信體短篇小說是從女主人公/敘述者被母親軟禁的第二天開始進行敘事的。盡管被監(jiān)禁，但可以看到她的房間里還是布置得井井有條，我們得知堂兄曾偷偷地給了她紙和筆，所以這位名叫維乃華的女主人公能夠?qū)懴逻@些信。通過維乃華的敘述，我們很快了解到她與戀人，一個名叫青靄的已婚男子之間的戀愛故事，并因此遭到父母反對。女主人公堅決熱衷于自由戀愛，例如她在給戀人的信中常常表明自己的心意。通過敘述者的內(nèi)心獨白，我們看出維乃華始終相信他們的關系是純潔而自由的愛情的真正代表。她清楚地說明，她直到現(xiàn)在還沒有自殺的原因是，她希望青藹會來營救她。如果她自殺了，那么她的母親會將她的遺體送到被家里安排好的丈夫的家中，而這將是她最大的墮落。緊接著，敘述時間到了第二天，通過內(nèi)心獨白，維乃華聲稱自己在前一天寫信的過程中出現(xiàn)了幻想。當她想到他們處境的不公平以及社會對他們的不公正待遇時，她又開始贊美他們的愛。與非邏輯語法的語言敘述中，特別是在回憶他們第一次發(fā)生性關系的過程中，她似乎成為一個哲學家，對愛情和社會開始發(fā)表關于個人痛苦的評論。

由于作者在敘事過程中采用了蒙太奇手法，因此作為讀者，我們必須仔細剖析敘述者自身的角色轉(zhuǎn)換才能正確解讀文本。在采用書信體的情況下，不存在真正的對話，只有很少的真實信息，大多來自寫信者/敘述者的回憶與陳述或者感慨，很難確定情況的真實性。通過觀察敘述者使用的語言，隱含作者似乎不僅將她和她的情人之間的關系進行了浪漫化處理，而且還將其理想化，從而使之從現(xiàn)實世界中消除。

在信中，維乃華描述了一個夢境。在夢中，他們處于一個美好的世界中，因為愛情而忘卻了周遭的環(huán)境。通過內(nèi)心獨白，我們看出女主人公一個重要的性格特征，即對夢想而非對現(xiàn)實的偏愛。

在夢境之后，作者將“鏡頭”拉到維乃華和青藹在會館里最初見面的時刻。后來他們開始單獨約會。當他第一次親吻她時，她非常緊張，后來她還給他寫了一封信，警告他的這種行為。然而，當青藹開始進一步表明心跡，說他會為她去死，她也就全心投入到愛情中了。她寫道：“我心軟了,我犧牲自己完成別人的情感,春草似的生遍了我的心田。我仿佛受了什么尊嚴的天命,立刻就允許了你的要求?！备鶕?jù)敘述者的描述，當他們第一次發(fā)生性關系時，他們?nèi)匀槐３帧岸Y節(jié)”相待。他只輕輕地將她的衣服脫到最后一層，然后請她自己脫下衣服的最后一層。

實際上，從維乃華的最初反應中，我們看到她確實感到必須尊重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譴責婚外關系的某些男女之間的互動原則。但是，使她改變主意的是他對她越來越強烈的愛，并宣稱自己會為她去死。另外，對她來說，還有重要的一點是，他尊重著她的貞操，并將其視為一種“以禮相待”的愛的儀式。正因此，她決定回應并堅守這份愛情。

女主人公以所謂的真正純潔而自由的愛情觀念來擁護這種忠誠。但是，她仍然希望在戀愛關系中遵循這些規(guī)則，而這種矛盾可以解釋她對情愛關系的持續(xù)理想化。維乃華擺脫了不愿獲得家庭和社會認可的關系的不安，是因為她始終認為這種關系是完美的，幾乎是圣潔的存在，為了證明這一點，雙方都愿意為此犧牲自己以表明個人的自由意志。但實際上，女主人公根本無法擺脫家庭和社會向他們傳授的那種認為婚外戀本質(zhì)上是骯臟的心態(tài)，而只能通過維持一種使她與青藹的關系理想化的內(nèi)部敘事來繼續(xù)進行下去。

此外，維乃華在特別捍衛(wèi)自己的戀愛關系時說，他們在一起度過了多天，但無非是擁抱、親吻和交談，這表明她的真實想法是，她希望通過不發(fā)生性關系來證明他們的浪漫關系完全出于純粹的原因。她始終遵守傳統(tǒng)觀念，即認為婚外性行為，尤其是與婚外情男子之間的性行為確實是可恥的。也許這一切都無形中逐漸促使她產(chǎn)生自殺傾向。似乎她聲稱如果不能永遠和青藹在一起，她就要自殺。然而，真正讓她自殺的，是她意識到，必須通過這種行為來保證對愛人的絕對忠誠，也要來表明自己的“純粹”。

在維乃華的信中，她斷言自己如果第二天晚上仍然無法脫身的話，就會自殺。同時，她覺得如果她死了，她的尸體就會被送往父母安排好的“丈夫”的家中。維乃華完全拒絕了父母安排的婚姻而去選擇自由的戀愛。但是，如果她選擇最終自殺，這證明了她的最終優(yōu)先權其實并不是與愛人在一起，而是要捍衛(wèi)自己的所謂純潔的本質(zhì)。換句話說，如果她的目的只是為了與愛人團聚，那么自殺似乎就沒有任何意義，即使最終被迫接受包辦婚姻，她仍然可以選擇暗自與他在一起。從某種意義上講，這使我們想起了中國古代婦女在丈夫去世后選擇自殺這一對于婦女的傳統(tǒng)期望。女性通過死亡獲得純潔，這意味著女性的純潔或貞操似乎比生命更為重要。由于她對于戀愛關系的自由選擇，她早已將自身陷于危險之中。因此，維乃華打算通過自殺來證明自己對愛人的忠誠，同時她也在捍衛(wèi)自身的純潔。

在這個書信體短篇小說中，女主人公和她母親之間的關系也應予以強調(diào)。通過敘述者的陳述，我們很明顯可以看到維乃華對她母親有著很深的愛意。她感到遺憾的是，這么長時間無法見到母親與家人，所以回家是她應盡的義務。然而，在這個短篇小說中，母親始終是憤怒的，并扮演著父權制的“代理人”。她指責她的女兒使她丟臉，給家族帶來了恥辱，最終導致的結(jié)果就是女兒想方設法地逃離。

在廬隱的小說中，母親角色的缺席總是為女主人公創(chuàng)造空間，她們在其中可以自由地部署各種“不道德”的行徑。而在馮沅君的短篇小說中，女主人公為了脫離母親總是在掙扎，并促使其開始通過內(nèi)心獨白的敘述和各種謀劃來擺脫現(xiàn)實。對于維乃華來說，寫作和戀愛是她擺脫傳統(tǒng)父權制斗爭的生命線，這兩者之間緊密地交織在一起。

此外，通過敘述者的獨白，她渴望在各個方面都能得到愛，并相信所有的愛在某些意義上都是相同的。廬隱的女主人公總是在問：如果所有的愛都是“精神的”，那為什么女人不能獲得社會平等相待的愛情？馮沅君的女主人公卻在問：如果所有的愛都是“神圣的”，那為什么女人就不能同時享受男人和母親的愛？即使在強調(diào)對愛情和個人理想的觀念，與廬隱不同，馮沅君在創(chuàng)作中始終堅持對母性關系的正面敘述?，F(xiàn)實迫使維乃華認識到母女之愛對理想主義的背叛，母親變成了女兒的獄卒，而為了追求自身的現(xiàn)代身份，她又必須拋棄母親，即便她很愛自己的母親。

小說最終以這位女主人公的最后一次出逃計劃的失敗而結(jié)尾。而在次年出版的續(xù)篇《隔絕之后》中，作者以其自殺的悲劇結(jié)尾。在維乃華死后，她終于實現(xiàn)了來自母親和愛人的雙重的愛。通過自殺，她重新贏得了慈愛的母親。

三、結(jié)語

通過以上對于廬隱和馮沅君的兩篇具有代表性的書信體小說的解讀，我們窺探到書信體作為一種小說敘事模式，在五四女性文學中扮演著一種重要角色。在女作家的創(chuàng)作中，書信體成為傳遞女性主義敘事的合適的表達媒介之一。

書信體小說模式的文學實踐，尤其是內(nèi)心獨白式的書信體敘事，為五四時期的女作家探索女性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提供了新的視角，并為她們的邊緣化話語提供了生存空間。這樣的敘事策略象征性地代表了女性角色在一個看似疏遠的世界中得到相互同情以及道義上的支持。換句話說，通過寫信，女性之間建立起了聯(lián)系，這有助于重建支持性的女性團結(jié)并打開自我封閉的空間，她們彼此間分享了自身以及女性朋友的經(jīng)歷。的確，在書信體敘事結(jié)構下，內(nèi)封閉的文本結(jié)構沒有為任何所謂男性“保護者”或是“救世主”提供參與的機會，從而構筑了一個自成體系的理想的女性世界。

① 在且前出版的小說版本中，男主人公有時名叫“士軫”。筆者在文章中所采用的版本是按照《隔絕》在1923年最早出版的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