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佟佟
我的朋友資深媒體人王愷發(fā)了一條微博,只因他連看了兩篇女作家寫的中年情侶重逢的小說:
一篇寫兩名男性圍繞著依然美貌的女同學的明爭暗斗;另一篇寫已經到了廳級的男性對一直未婚的昔日情侶的關注,最后她告訴他,這是人生最后一面。文字都滲透出中年瑪麗蘇的溫情。
怎么說呢?基本上還是幻覺體小說。
其實以世俗層面的中年男女相見,見面多的是勢利地盤點,算計地打量。就算完全沒有利益瓜葛,也會先按照市場價格來衡量一下對方,酒酣耳熱的敘舊不過是一點殘余的溫暖。真在里面扒拉一下,火星子很快就散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男性視角的緣故,對這套中年溫情寫法非常之不耐煩。
恨不得在電腦前告訴她們,醒來吧,又不演“廊橋遺夢”。
作為女性,看到這段話,又覺得凄涼又覺得好笑,凄涼是同類的理解,幻覺是中年女人最后的一點火星,好笑是覺得還真的是,我生活里大部分活在幻覺里的人確實是以女性居多。
戀愛腦是最多的,年輕時沉浸在一段又一段的愛情里,永遠在說在念的是各種各樣的愛情故事。我見過的一個最驚悚的例子是,讀大學的時候有一個長相平平很內向的室友,一直沒有男友,在滿寢室的緋紅色戀情中她顯得很孤獨。突然有一天她開始收到一封一封信,告訴我們這是她高中男同學給她寫的情書。我們都信了,卻也奇怪為什么從來沒見過這個男同學。到快畢業(yè)的時候,她父母來學校說她得了妄想癥,要退學,我們才知道那一封一封厚厚的信全是她自己寫給自己的。
而人到中年的時候,遇到最多的是那種相信全天下男人都出軌,只有我老公不會出軌的堅定賢妻。有時,哪怕這個男人出軌已經出到街知巷聞了,甚至有好事者明明白白告訴她了,她也會在一輪追問之后堅定地相信她的老公是冤枉的,是好事者心存不善,想要刻意離間她們夫妻感情。
另一種則是姨媽的后現代生活,警醒了一輩子,突然縱身跳進一個殺豬盤:有的是被年老無德的老男人騙,有的是被辦卡拉保險的小帥哥騙,甚至被沒見過一眼的網友騙……到最后多年的積蓄被揮霍一空。
除了以上這兩種戀愛腦,還有一種也要命,那就是全身心地崇拜著自己優(yōu)秀的兒女。我曾經碰到過一個老同學,本來想吃一餐飯敘敘舊,結果三個小時都在講她的優(yōu)秀兒子。我后來發(fā)現,這個世界上,我的同學小芳已經完全消失了,只有許仲德他媽。
突然開始要創(chuàng)業(yè)的也很要命,人生過半,什么技能也沒有,突然宣布要創(chuàng)業(yè)。我有個學生年輕時長得蠻漂亮,人也很可愛,過了三十突然拋夫棄子,開始滿世界搞一個叫什么私密保養(yǎng)的事業(yè),每天跟打了雞血一樣,全國各地亂飛,團隊大詞一套一套,明眼人一看就是詐騙事業(yè)。但同樣,你也叫不醒一個雞血的人。
很多年前,田納西·威廉斯寫過一出很有名的戲叫《欲望號街車》,費雯麗演的這位小姐姐就是典型的活在幻想里的女人:她明明孤苦無依,卻依然要把自己偽裝成高貴的南方淑女,穿著輕紗薄裙,覺得全天下的男人都在追求她。當妹夫逼她說出真相時,她開始痛苦地呼喊“我不要現實,我要幻想”。
可惜的是,現實里那些活在幻想中的中年女人則還完全沒有到達費雯麗的水準,她們如魚得水地活在自己幻想的世界里,并且把這些當成是真的,在這個幻想的世界里,她們有完美的老公,完美的兒女,完美的事業(yè),完美的愛情……她們好像對這個世界失去了正常的真實感,她們完全感知不到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真實的位置和真實的處境,而是一味活在她們自己想要的那份生活里。
有時荒唐得叫人觸目驚心,但她們共同的特點是不溝通,仿佛只要把自己牢牢地困在一個城堡里,她的世界就永遠成立。
為什么中年女人很容易活于幻覺,這大概是因為現實真的太難?;糜X是我們隨身攜帶的惟一的火柴,偶爾劃亮一根可以取暖,可以照明,但歸根到底還是要找到回家的路,找到可以安身立命的有堅硬墻壁的房子。這房子最好是自己建造的,這樣誰也趕你不走。
只可惜,許多活在幻覺里的人要不把借來的房子當成是自己的,要不干脆把自己潦草搭成的草棚子幻想成華麗大宅。她們的所有力氣就是整日用幻覺取暖,把火柴燒成山。
夠幸運的話,這樣的草棚子也確實是可以棲身,不用管別人的眼光就好。但天有不測風云,草棚就是草棚,只消風一吹,一把火燒起來,人生就成了一片荒原。
艾略特說四月是最殘忍的季節(jié),而對于活在幻覺里的女人們,最殘忍的是戳破她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