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卓懷與曾國藩：失而復得的友誼

李超平

在曾國藩的朋友圈中，算得上一生摯友的，大概有湖南湘鄉(xiāng)的劉蓉、朱堯階，湘陰的郭嵩燾，岳陽的吳敏樹，湘潭的歐陽兆熊；省外則有安徽霍山的吳廷棟、湖北武漢的劉傳瑩。而先友后敵，摯友交情未能善終的有原湘鄉(xiāng)知縣朱孫詒（江西人）、陳啟邁（常德人）、左宗棠（湘陰人）和沈葆楨（福建人）。而長沙的馮卓懷，則是一個與他由親而疏，又由疏而親的朋友，這種失而復得的友誼比較少見。

馮卓懷，字樹堂，號暨樓，湖南長沙人，生于嘉慶十八年（1813），道光十九年（1839）高中湖南鄉(xiāng)試解元，即第一名舉人。馮卓懷隨后進京參加會試，就此結(jié)識了剛于上年考中進士的曾國藩。從年齡來說，他比曾國藩小兩歲；從科舉資歷來說，他比曾國藩遲五年中舉；從籍貫來說，同屬于湖南長沙府。兩人很快成為摯友，有段時間甚至住在一處，馮卓懷還給曾國藩長子曾紀澤做家庭教師。

他們的關(guān)系好到什么程度？曾國藩在家信中說，馮樹堂是如唐鑒、倭仁一樣“躬行心得”之人，“極為虛心，愛我如兄，敬我如師”。又說馮樹堂“進功最猛”，不免有點遺憾自己的九弟不能與他“日日切磋”。這個時候的馮卓懷一心準備參加會試，努力用功是必然的。對此，曾國藩常在日記里怨艾自己，也照馮卓懷那樣訂立嚴格的日課來自我約束。此外，兩人還互相點評對方的日記，曾國藩往往會寫一些比較尖刻的批語，而馮卓懷則輕易不置一詞。

道光二十二年（1842），正逢馮卓懷三十初度，針對他科舉艱難的窘?jīng)r，曾國藩專門寫下《反長歌行》進行勸勉。次年九月，曾國藩出任四川鄉(xiāng)試主考官，行旅中倍感孤寂之際，寫下《梓潼道中有懷馮樹堂陳岱云》一詩，可見彼此交契已深。當曾國藩于咸豐二年（1852）七月二十五日在安徽太湖縣小池驛聞母去世之信，急急趕回家之際，可巧馮卓懷正在池州知府陳源兗（字岱云）處，遂陪他乘船歸湘，曾國藩因之自道“堪慰孤寂”。

馮卓懷堅持到咸豐三年（1853）春再次會試不第，才通過會試后的大挑，選取了湖南武岡州的學正一職。但未及上任，曾國藩開始創(chuàng)辦湘軍，馮卓懷和郭嵩燾等一起幫他籌餉，以功保舉代理四川萬縣知縣。曾國藩盡管對他們未能隨營出征有些不快，但為了好友能夠仕途順利，后來還是專門致函時任四川總督王慶云，以聞馮卓懷有循聲為由，委婉地請求關(guān)照。馮卓懷先后在四川萬縣、彭縣、華陽等縣任職共4年，勤勉有加，擬調(diào)貴州升職，卻與上司不偕，就以祖父去世為由辭職守孝，不復出。

咸豐十年（1860）四月，曾國藩獲代理兩江總督，不免躊躇滿志，致信邀長期賦閑的馮卓懷出山幫忙。馮卓懷于十一月與章壽麟等人來到了臨時督署所在地安徽祁門縣城，旋即奉命督辦縣城各處的碉樓。不過，因為施工方案上的一個小事項未能完全遵循曾國藩的意旨，被聲色俱厲地當眾訓斥，馮氏頓感顏面殆盡，遂拂袖而去。

雖然曾國藩并沒有在日記中具體記述這件事，但還是能在次年二月初七給郭嵩燾兄弟的信中窺見端倪。他不但要求郭嵩燾把馮卓懷帶走的《瀛環(huán)志略》一書取回來，還要代為把去年贈自家的300兩銀子退還200兩，理由是“受之太覺無名”，這顯然是一種從此互不相欠的姿態(tài)，可見芥蒂之深。

當馮卓懷的名字再次出現(xiàn)在曾國藩日記中，已經(jīng)是同治三年（1864）的四月初一了，他聽聞馮卓懷絕意官場，即使好友郭嵩燾于同治二年（1863）任廣東巡撫后力邀加盟幕府也沒有答應(yīng)，便專門致信，既謝他規(guī)勸弟弟曾國潢不要干預湖南地方公事，也希望他盡快復出，無論是去廣東還是四川，都請他能“不以一時纖介之嫌，而誤終身出處之義”。但是這個規(guī)勸未能奏效。

直到同治十年（1871）三月十八日，曾國藩在日記中透露，馮卓懷于當天來到了南京，次日入住兩江督署。他說這是30年前的老友，祁門一別已經(jīng)10年不見，但還未見老態(tài)。而在家信中，他坦陳最近開始反思自己往年開罪別人之處，除了在祁門與馮卓懷有過“口角失歡”，至今心中有愧外，其次就是與李元度的矛盾。因此，馮卓懷的到來，使曾國藩的精神負擔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解脫。

馮卓懷此行是為好友吳廷棟回霍山縣老家終老事宜而來，并順帶為他及涂宗瀛到安徽六安地區(qū)尋覓百年之地。吳廷棟與曾國藩既同為理學大師唐鑒的門生，又是知心好友。道光二十年（1840）六月，30歲的曾國藩病重，經(jīng)精通醫(yī)理的吳廷棟為之診治3個月而愈。同治五年（1866）春，74歲的吳廷棟因病致仕，曾國藩邀其寄寓南京長達5年，對他的生活起居悉心照顧，堅持每月一晤，傾談竟日，兩人的友情維持了30余年。

南京之行，馮卓懷帶來了畫師為曾國藩作肖像，但不甚理想，就于二十六日約來幕僚吳嘉善，用濕版攝影法為曾國藩照相。江西南豐人吳嘉善，是咸豐十一年（1861）進士，他不僅是知名的算學家，還是最早學習西方攝影術(shù)的中國人之一，曾國藩現(xiàn)存唯一的照片，可能就是這次照相所留。

馮卓懷回湘后，曾國藩于七月初二寫了一封情真意切的信，首先就為當年在祁門“侵侮良朋、輕離賢俊”之舉表達了自己真誠的歉意，這次南京重逢之后，他已經(jīng)“稍釋積年之愧”。此外，他對馮卓懷將去湘鄉(xiāng)為其尋找百年吉壤表示了謝意。自從咸豐八年（1858）六月重新出山之后，曾國藩已經(jīng)有13年沒有回過老家。在四月初一的家信中，曾國藩已經(jīng)提及自己雖然疝氣已愈，眩暈未發(fā)，但是“目光昏蒙日甚，作字為難之至”。說明他也明白老境已至，已經(jīng)認真地和老友商談了身后的歸宿問題，他不會不遵循落葉歸根的傳統(tǒng)。由此可見，馮卓懷的南京之行是一次和解之旅，交心之旅，時間終歸把兩人的矛盾消磨殆盡。

據(jù)郭嵩燾的日記透露，馮卓懷于八月兩次去湘鄉(xiāng)，踏遍山水，一共遴選出12處地方，以東臺山之穴位為首選，并逐一繪圖說明。隨后又叫上郭嵩燾一起到東臺山實地論證。東臺山海拔323米，古有“東臺起鳳”之景，列“湘鄉(xiāng)八景”之首。

他們隨即將聯(lián)合勘查結(jié)果函告曾國藩。曾國藩就此復信馮卓懷，認為東臺山之選事關(guān)本縣文運，不能因一己之私引起士民反感，決定放棄，擬在另外11處備選清單中再作選擇。不過，3個多月后的同治十一年（1872）三月十二日，曾國藩在南京辭世，那11處地點因各種原因均未能選中，因此最終落葬于長沙平塘鎮(zhèn)的伏龍山之陽。

時光荏苒，惹人遐思。曾國藩去世10年后，即光緒八年（1882），年屆七旬的馮卓懷自感將不久于人世，遂寫下一篇自傳編入馮氏族譜，文中包含一些早年與曾國藩交往的細節(jié)。與曾國藩不同，馮卓懷原是苦出身，9歲喪父，備嘗人生艱難。自幸運中舉后，他一共參加了8次會試，但均與進士無緣。在京城長期滯留期間，除了與曾國藩、郭嵩燾朝夕相處，還結(jié)識了著名的理學大師唐鑒和倭仁，理學名士何桂珍、吳廷棟等。他自認為立身祈向、詩文字法方面得益于曾國藩的影響；刻己勵行，則得益于唐鑒、倭仁及吳廷棟諸先生的啟迪；朋友中則以陳源兗、江忠源、郭嵩燾、郭崑燾尤為深交。而他又深感自己生性頑鈍，人生毫無成就，以一介布衣終老，因此“清夜追思，愧負良友”。字里行間他對故舊只有感恩，沒有抱怨，但也無可避免地流露出些許自卑心理。這是因為當年的師友中，唐鑒、倭仁、吳廷棟、曾國藩和何桂珍等都名重一時，倭仁、吳廷棟與李棠階還有晚清“海內(nèi)三賢”之譽，他們既在政壇上有重要影響，還在學術(shù)上有諸多建樹。他之所以去南京協(xié)商送吳廷棟回老家，也是出于感念當年一份舊情。而相較之下，他自己顯得“碌碌無為”，沒有把一個解元的應(yīng)有價值充分發(fā)揮出來，宦業(yè)、理學等方面更是有著巨大的差距。深究起來，咸豐十年那場與曾國藩并不算嚴重的爭執(zhí)可能極大改變了馮卓懷的人生軌跡。

當然，諸友并沒有對馮卓懷另眼相看。郭嵩燾在長沙與他過從甚密，郭崑燾、曹光漢兩位曾國藩的心腹與他結(jié)為兒女親家。他也不至于真是一事無成，除了4年仕宦生涯以清廉、公正贏得聲名，他還主修了《萬縣志》，編撰了故友江忠源的遺集。在籍以課徒為業(yè)，畢竟他有作為解元的優(yōu)勢。然后以其聲望主持族務(wù)，修譜建祠均比較積極，不吝資助經(jīng)費。此外就是于岐黃、堪輿之術(shù)有較高造詣，故曾國藩、涂宗瀛、郭嵩燾等人均將覓地之事與之相托。

馮卓懷的家傳，則是由忘年之交王闿運所撰。他對馮卓懷的仕宦經(jīng)歷不惜筆墨地加以贊譽，對在祁門發(fā)生的事則施以春秋筆法來回避。

能說真話的唯有歐陽兆熊，作為長期在曾國藩身邊的密友，他不僅道出了兩人當年沖突之事，還對馮卓懷做了概括性評價：“為人古執(zhí)，不通世情，好面折人過。”意思是，他就是情商偏低的一個人，早年的經(jīng)歷使得他的自尊心過于強烈。

由于有馮卓懷的前車之鑒，歐陽兆熊跟曾國藩約定只閑住營中，不受差遣。曾國藩先后給他安排了四項事務(wù)，果然都沒有接受，這樣一來也就避免了沖突或者分歧發(fā)生，從而保全了兩人的友誼。歐陽兆熊把馮卓懷其人其事寫入了自己的《水窗春囈》一書，馮氏的逸聞也因之被多本晚清筆記小說所援引，名曰“有節(jié)之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