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識人間有此人

趙立波

一

光緒三年 （1877），大清國第一任駐外使節(jié)郭嵩燾已經(jīng)五十九歲。在此之前，已飽嘗拂逆挫折、宦海浮沉的他卻依舊在心里有著對人生和理想的憧憬，頂著強大輿論壓力和唾罵來到英國就職。

這天晚上，他在英國寓所里做了一夢：“夜夢至城西老屋，所居西室下房，寬敞逾倍，中設四榻，南向一榻為予臥榻。比入，則西清叔已寢其上，余二榻不詳何人?！本o接著，郭嵩燾拿出寫給曾國藩的挽聯(lián)給他們看，“同生世上徒苦悲，獨立天涯誰與偶”，這幾個人看了紛紛贊嘆。接著，他繼續(xù)描述清晰夢境：“見西清叔臥榻在下方，因就之，相與易榻而臥。先光祿公持燭而至，予驚起，先公亦隨去。予因展被臥誦曾文正挽聯(lián)，瞥見床端置一燈，乃起置案上。”郭嵩燾非常生氣地問，誰把燈放到這兒的？他的夫人梁氏在旁說自己放的。郭嵩燾聽了非常憤恨地說：“如果一翻身，燈油不就撒到被褥上了嗎？”梁氏回答說：“我慮君不復翻身?！惫誀c大喊說：“你跟了我十多年，我每晚都是翻來覆去，你難道還不知道嗎？”一怒而醒，醒來后，郭嵩燾再也睡不著了，異?？鄲朗?，似乎這個清晰的夢境已經(jīng)預告他政治生涯再也難以翻身振作。

晚清湖南人才燦若星河，郭嵩燾是繼曾國藩、左宗棠、胡林翼之后最為耀眼的人物之一。他參與了湘軍的創(chuàng)建以及當時高層的政治活動，還是中國首位駐外使節(jié)，并且頂著極大的壓力乘風破浪直抵英國，這種超凡見識在當時可謂是無出其右。

郭嵩燾小時候就非常聰慧，用當時老師的話就是“若猛獸鷙鳥之發(fā)”，思想尖銳活躍，進取心極強，好勝之心以至于“無幾微讓人”，他的哥哥說他“心直口快，往往面責之處，直與人以難堪”。他出生在一個較為富裕的家庭，他的曾祖父“善居積，富甲一邑”，他的祖父更是“然諾一語，千金不惜”。據(jù)說當時的湘陰知縣曾向他“貸重金”，以至于無力償還。他的父親仍是堅守舊業(yè)，“或日費十萬錢”，“歲中為人理宿逾，率三四役”。

十八歲那年，他和曾國藩、劉蓉一同在岳麓書院讀書，之后又陸續(xù)結(jié)識了左宗棠、江忠源和羅澤南等人，正是這些人后來在平定重大內(nèi)亂中發(fā)揮了決定性的作用。郭嵩燾跟他們相比，最終走的是另一條路。他與曾國藩、劉蓉是換帖之交，與曾、左又是兒女親家，人脈不可謂不廣，聰明才學更不在他人之下，但最終不說比不上“曾文忠”、“左文襄”，就連與廩生出身的曾國荃也不能相比。晚年的郭嵩燾還感嘆說：“沅浦惠澤遍及億萬生靈，嵩燾罵名窮極九州四海?！痹谛愿穹矫?，郭嵩燾更具有獨特個性和挑戰(zhàn)禮法秩序的激烈性格，這也為他日后的事業(yè)遭受挫折，為人處世飽受苛責埋下伏筆。

咸豐二年 （1852） 底，太平軍進犯長沙，并攻克武昌，咸豐帝飭令丁憂在籍的曾國藩興辦團練，曾國藩數(shù)辭不允，郭嵩燾幾度登門，曾國藩終為所動，創(chuàng)辦湘軍。郭嵩燾則在幕中，出謀劃策、募捐籌餉，幫了曾國藩很大的忙。

一年后，郭嵩燾率湘軍赴江西援救楚軍江忠源部。經(jīng)實戰(zhàn)觀察，郭嵩燾認為太平軍之所以攻無不克，多賴水軍，遂向江忠源上“編練水師議，忠源韙之，令其疏請敕湖南北、四川制戰(zhàn)船百余艘”。此舉使湘軍由劣勢轉(zhuǎn)為優(yōu)勢，郭嵩燾因功授翰林院編修。此后三年，其受曾國藩派遣赴湖南、浙江等處籌餉，曾途經(jīng)上海，參觀外國人所辦圖書館和外國輪船，這給他思想很大震動。郭曾自稱“年二十二，即辦洋務”，說的是1840年發(fā)生的中英鴉片戰(zhàn)爭，他在浙江學政羅文俊幕府“親見海防之失，相與憤然言戰(zhàn)守機宜”，在心底埋下了對外國研究的濃厚興趣的種子?！吧w中國與夷人交接二十余年，固無有能知其要領者”，對洋務的自負可見一斑。

二

咸豐六年，郭嵩燾北上入京，在權(quán)臣肅順的極力推薦下，得到咸豐帝的多次召見。太監(jiān)以手指地，郭嵩燾隨即下跪。咸豐帝注視了他很久才問：“汝在軍營數(shù)年，可在安徽，可在湖北？”郭嵩燾對答：“臣在江西、湖北軍營數(shù)年，未嘗至安徽?！苯又特S又問：“汝在營是帶勇，是幕府參議？”回答說：“三年上，江西省城被圍，曾帶勇二千赴援，以后只在幕府?！痹诖_定郭嵩燾打過仗之后，咸豐帝問他說：“汝看天下大局，宜如何辦理？”郭嵩燾發(fā)表了自己的見解：“天下大局，督撫與將帥并重。已失之城池，責將帥收復，未失之土地，責督撫保全，大局始有轉(zhuǎn)機?！毕特S聽了很感興趣，問：“究竟從何處下手？”郭嵩燾明確回答說：“仍當以講求吏治為本?！痹诖酥?，咸豐帝又向他打聽了幾個湘軍將領，總而言之，這次見面咸豐帝對郭嵩燾的印象非常好。

咸豐帝第二天再次召見了郭嵩燾，大體告訴他的工作方向：“南齋司筆墨事卻無多，然所以命汝入南齋，卻不在辦筆墨，多讀有用書，勉力為有用人，他日仍當出辦軍務?！苯又特S帝又問他讀什么書，得知郭嵩燾讀兵書，又跟他探討了幾句之后專門向他打聽左宗棠，郭嵩燾說起左宗棠：“才盡大，無不了之事，人品尤端正，所以人皆服他?！毕特S帝得知左宗棠已經(jīng)四十七歲，不無遺憾地說：“再過兩年精力衰矣。趁此時尚強健，可以一出辦事，也莫自己糟蹋。汝需一勸勸他?！毕特S帝在得知左宗棠因無科名對此耿耿還要參加會試時說：“左宗棠何必以科名為重，文章報國，與建功立業(yè)所得孰多？他要有才，也須得一出辦事才好。”

談到郭嵩燾的使用方向，咸豐帝頗為誠懇地說：“汝可常與僧格林沁談談軍務，北邊馬隊原與南邊不同，彼此卻不妨考證?！惫誀c趕忙回答說：“僧格林沁忠直，臣素常也是佩服他?！?/p>

咸豐帝立馬說：“汝與他是平行，不是隨同效用，不要認錯此意?！?/p>

令咸豐帝和郭嵩燾都沒想到的是，這次委派郭嵩燾和僧格林沁去山東辦理軍務是極端錯誤的一次搭配。二人在互相推諉、抬杠、攻擊指責后，郭嵩燾辦理稅收等事務被挑出毛病旋即被彈劾。

咸豐十年 （1860） 元月，郭嵩燾被迫離開山東返京，悲嘆“忍苦耐勞，盡成一夢”?；氐奖本┖螅誀c受到“降二級調(diào)用”的處分，雖仍回南書房，但實際已是閑人，被冷落一旁。他在給曾國藩的信中抱怨說：“久與諸貴人周旋，語言進退動輒生咎。”此番整頓山東沿海稅收的失敗，郭嵩燾把責任全部推給僧格林沁：“時運乖蹇，不幸而遇僧邸，相逼已甚。孟子曰：行或使之，止或尼之。道之行不行，命也，豈人之所能為力哉?！?/p>

與郭嵩燾不同，僧格林沁北塘潰敗之后，后悔自省說：“其初殺洋人，人皆歌頌之，獨力爭以為不可，其后炮石如雨之中，無肯來營者，又獨渠一人馳至，見利不趨，見難不避，天下要有此人！吾深愧當時之不能察也?！鄙窳智哌@種自省很大程度上正是郭嵩燾所缺乏的。

郭嵩燾自幼恃才傲物，十八歲在岳麓書院學習“笑談都與圣賢鄰”，在與曾國藩合作不久便分道揚鑣，雖不至于決裂，但二人關系已然大不如前。北上從政后仍然“心直口快，往往面責之處，直與人以難堪”，任性自我，“無承應上司希榮見好之心”，“甘居人后，未嘗敢以有營求”。他們的共同好朋友劉蓉很早就對他進行規(guī)勸：“滌兄 （曾國藩） 邇?nèi)者M學可畏，頃寄書論為學之方，體認殊深，他日建樹，殆非科名之士所及?！岬茉~翰之美，將為文苑傳人，顧某所以期于吾弟者，不在是也?！?/p>

二十二年后，李鴻章意欲保舉郭嵩燾到江蘇做官，曾國藩明確表示反對，理由仍然是“筠公 （郭嵩燾） 芬芳悱惻，然著述之才，非繁劇之才也”，并頗為急切地說：“將來多般棘手，既誤筠公，又誤公事，亦何極哉！”由此可見，曾國藩對郭嵩燾最終結(jié)局的預見是多么深刻而準確。

三

同治元年 （1862） 秋，郭嵩燾前往廣東任職。途經(jīng)安慶，拜訪了曾國藩，臨別之際，曾國藩書聯(lián)一副贈郭嵩燾：“好人半自苦中來，莫圖便宜;世事多因忙里錯，且更從容?！睂τ谶@樣的箴告，郭嵩燾并未真正理解。郭嵩燾在廣東工作三年，不僅得罪了粵商，又弄壞了官聲，不免焦頭爛額，還被太平軍余部折騰得夠嗆，為此他對左宗棠“驅(qū)匪入粵”深致不滿，兩人逐步交惡，以至于左宗棠率先向郭嵩燾發(fā)難，最終在他極力彈劾下，郭嵩燾被免職。不僅如此，郭嵩燾與毛季云 （毛鴻賓，字季云） 有矛盾，連曾國藩也一塊抨擊，郭嵩燾曾說：“曾滌生 （曾國藩） 保人甚多，唯錯保一毛季云?！痹鴩篮?，立刻反唇相譏：“毛季云保人亦不少，唯錯保一郭筠仙?！?/p>

同治六年，說起郭嵩燾，曾國藩和趙烈文的談話中對他表示了譴責。這天曾國藩找到趙烈文，對他說，郭嵩燾在廣東的名聲非常惡劣，一個叫羅椒孫的人寫信形容說“故鄉(xiāng)大吏皆如豺狼”。民間又有“人肉吃完，唯有虎豹犬羊之廓 （廓諧音郭）;地皮刮盡，但余澗溪沼沚之毛 （毛季云）”之聯(lián)。趙烈文聽了感嘆問道：何狼藉于此！曾國藩非常氣憤地說：“其自取耳?！本o接著曾國藩延伸說：“比至粵官，與夫人、如夫人綠轎三乘入署，第二日夫人大歸，第三日即下勒捐之令。持躬如此，為政如彼，民間安得不鼎沸？”

與此同時，郭嵩燾身邊已經(jīng)多了一個重要的政治伙伴，并為他之后出洋埋下了巨大禍患，此人叫劉錫鴻，魚販子出身，性情暴烈，經(jīng)常與人爭長論短，郭嵩燾跟他更是性情相近，“愛其才，憐其不遇”，非常重視他。由于郭嵩燾去職，二人后來失去聯(lián)系竟五年之久。直到同治十三年，在軍機大臣文祥的推舉下，郭嵩燾被召回擬重用。此時，郭嵩燾已經(jīng)在故鄉(xiāng)閑居九年。劉錫鴻在京又來跟郭嵩燾打得火熱，殷勤侍候。光緒元年，郭嵩燾受到四歲的光緒和慈禧的多次召見，“眷遇優(yōu)隆”，一時紛紛猜測郭嵩燾可能出任相當級別位置予以重用。沒想到的是，擔任福建布政使，郭嵩燾和他的朋友們?yōu)榇朔浅Ｊ?。著名的清流派人物李慈銘猜測郭嵩燾“心必怏怏”，“稱疾不至”，果然郭嵩燾找機會就要辭職，慈禧數(shù)次都不準許，一時郭嵩燾處境兩難。此時的郭嵩燾在劉錫鴻的陪伴下經(jīng)常在北京郊游閑散?！霸粕?（劉錫鴻） 于洋務頗有見地”，“晚飲云生處，言憂時者無其人”。

幾個月后發(fā)生了對外糾紛，朝廷外派郭嵩燾處理“馬嘉里事件”，向英國當面解釋致歉。郭嵩燾也想擺脫這個費力不討好的任務，以至于慈禧親自出面要求他赴任，并信誓旦旦地跟他說：“我原知汝平昔公忠國體，此事實無人任得。汝需為國家任此艱苦?！匀苏f汝閑話，你不要管他。他們局外人，隨便瞎說，全不顧事理。……橫直皇上總知道你的心事。……總理衙門哪一個不挨罵？一進總理衙門，便招惹許多言語。”

慈禧拉家常似的聊天，讓郭嵩燾覺得太后很是暖心，就連一直陪坐的慈安太后也勸他：“這艱苦須是你任?！?h3>四

最先沖擊郭嵩燾的不是那波濤洶涌的大洋風浪，而是巨大的輿論漩渦，還沒出國門他就已經(jīng)被扣上賣國賊的帽子，湖南老家更是被打出“天主教大教士郭寓”的字幅。好友李慈銘說他：“往彼謝罪，尤志士所不忍言也?！彼耐l(xiāng)故交王闿運頗為傷心地說：“筠仙晚出，負此謗名，湖南人至恥與為伍?！眲⒗ひ桓钱斆尜|(zhì)問他：“何面目以歸湖南？更何以對天下后世？”唯有李鴻章稱其“七萬里之行，似尚慷慨”。有的人更是感嘆：“文章學問，世之鳳麟，此次出使，真為可惜?！壁w烈文對郭嵩燾此行卻非常贊賞，在書信里熱情贊揚了郭嵩燾：“五十之年，爵位無所慕，祿利無所取，獨出身冒瀧濤萬里之闊，以宣國家威靈，鎮(zhèn)撫殊俗，輯和中外。此士君子之盛節(jié)，古人之所希有。”總之，對待郭嵩燾出使，趙烈文給予了高度評價，認為他比漢代出使匈奴、西域及烏孫諸國者都要光榮。遠在咸豐十一年，趙烈文就曾對此上書給曾國藩說：“外國夷人，政治修明，國家治理，民力富強，人人奮勉，好勝心強而以不如別人為恥。這些西方人對中國的政務民情，險阻風俗，今天一個圖謀，明天一個說法，考慮事情唯恐不明確，觀察事情唯恐不細微，搜集我們的文化經(jīng)典，翻譯傳播，兢兢業(yè)業(yè)，從未有間斷過?！睂Υ?，趙烈文總結(jié)說：“他們的志向不在小，國家的禍患，再沒有比這個更厲害的了?！苯又w烈文又說，中國之所以如此衰弱，主要原因就是崇尚虛文，學習使用煩瑣苛刻禮儀，而外國方面務求專精簡一，講究實用，似乎未來大勢是天意要“開通六合”。

趙烈文的預見很清楚，那就是說要實現(xiàn)宇宙空間全部聯(lián)通，用現(xiàn)在時髦的話就是“全球一體化”概念，這在當時無異于石破天驚之論。最后趙烈文說，外國人也并不是超出人類的異人，政策方法也不是什么奇異之術(shù)，只要我們反其所為而用之，一定會收到效果。

很大程度上，郭嵩燾正是趙烈文心目中處理洋務的合適人選。

郭嵩燾在提名劉錫鴻這個“定時炸彈”為副使后，開始了大洋之旅。在極端惡劣的旅行條件下，郭嵩燾花甲之年，忍受著常人不能忍受的艱辛，漂蕩了幾十天后終于來到了英國，然而這卻是他晚年悲劇的剛剛開始。

出發(fā)第二日的午后，船舶遭遇風浪，他非常懊惱，并說這都是自己的命運不好的緣故。看來此時他并無躊躇滿志，相反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

在英國的幾年里，他看到了中、西之間的巨大差距，無論政治結(jié)構(gòu)還是國家元首到各級官員，都與當時的清政府形成強烈對比，這給他以極大震撼。尤其是英國、法國的科學技術(shù)和當時思想界流行的哲學思維方式，讓他在晚年徹底顛覆了自身傳統(tǒng)的思維方式。郭嵩燾認為洋患生于中國，乃是近代中國的一大變局，是勢之使然。因此，他反對“嚴夷夏之大防”，主張開放。他說：“茫茫四海含識之人民，此心此理所以上契于天者，豈有異哉？而猥曰‘東方一隅為中國，余皆夷狄也，吾所弗敢知矣！”郭嵩燾外交觀的另一個基本內(nèi)容，就是反對視西方諸國為“夷狄”，主張把它們當作一個個獨立的文明國家來看待。針對封建士大夫的“虛驕”習氣，郭嵩燾認為：中國除“取法”西洋外，別無他法。在當時的條件下，就他所從屬的那個社會群體而言，他已經(jīng)走得太遠。于是他難安其位，不斷受到攻擊，而最為惡毒的攻擊便來自他的副手劉錫鴻。此前，郭嵩燾曾把使英途中見聞逐日詳記，輯為一書，名為 《使西紀程》，其中有稱贊西洋政教修明、中國應采用其治國之道等語。他將書寄回中國后，呈總理衙門刊刻，意圖將英國先進的春風吹進古老帝國的每個角落。孰料適得其反，一時激起滿朝士大夫公憤，要求將其撤職查辦?！妒刮骷o程》 的推出本以為會是一本重振大清的教材，最后卻成了壓垮郭嵩燾的一根稻草和讓他的反對者隨時引用的一個罪責賬本。

翰林院編修何金壽參劾他“有二心于英國，欲中國臣事之”;結(jié)果此書被清廷申斥毀版，嚴禁流行。此事發(fā)生后，他的副手劉錫鴻認為倒郭時機已然成熟，于是草擬了郭嵩燾三大罪狀，雖然現(xiàn)在看起來荒唐可笑，但在當時卻最終成了倒郭檄文，效果非同尋常：

一、“游甲敦炮臺披洋人衣，即令凍死亦不當披?！薄?居然穿了外國衣服。

二、“見巴西國主擅自起立，堂堂天朝，何至為小國主致敬？”—— 見了外國國王居然站起來。

三、“柏金宮殿聽音樂屢取閱音樂單，仿效洋人之所為?！薄?聽音樂居然拿音樂單。

劉錫鴻還公然在使館中揚言：“此京師所同指目為漢奸之人，我必不能容?！辈⒂置苒拦誀c“十款”，極盡羅織誣陷之能事。劉錫鴻指責郭嵩燾的罪狀，不僅是雞毛蒜皮，而且都合乎國際外交禮儀，并可印證英人所說郭為“所見東方最有教養(yǎng)者”的稱譽無誤。但由于守舊勢力的強大和大權(quán)在握，從朝廷到京師大夫充滿一片唾罵指責之聲，郭只得在任期未滿 （僅僅一年零七個月） 的情況下，奏請因病銷差，清廷立即詔允并以曾紀澤接任?；貒跋?，郭嵩燾再次像當年遇到僧格林沁一樣，感嘆自己又遇到了劉錫鴻：“天于此遣一劉錫鴻相賊傷，亦云酷矣。”

郭嵩燾在唾罵聲中出使，又在唾罵聲中回國。路經(jīng)香港之時看到風浪大作讓他感到驚心：“甫近香港而風浪作，嗣是日益加劇，沉陰冱寒，數(shù)日不解，為歷來春景所無。天意固必不相寬假耶？抑將以中土人心乖忤百端，微示之機兆耶？”可以想見郭嵩燾此時極端憂懼。其于1879年5月5日乘船到達長沙，當時湘陰正好發(fā)生守舊排外風潮，形勢頗為緊張;連用小火輪拖帶木船到省城都受到長沙、善化兩縣的阻止，大罵郭嵩燾“勾通洋人”的標語被貼在大街之上。總而言之，郭嵩燾已經(jīng)徹底身敗名裂，成了整個大清帝國的“叛徒”、“漢奸”。

1891年7月18日，郭嵩燾在孤寂中病逝。他去世后，李鴻章曾上奏請宣付國史館為郭立傳，并請賜謚號，但未獲朝廷旨準。清廷上諭再次強調(diào)：“郭嵩燾出使西洋，所著書籍，頗滋物議，所請著不準行?！敝钡剿篮缶拍辏斄x和團運動高漲之際，還有京官上奏請開棺鞭戮郭嵩燾之尸以謝天下。

當年慈禧苦勸郭嵩燾出洋，最后又將一切罪責推給郭。慈禧后來委派曾紀澤接替郭時倒是說出了真諦：“你替國家辦這等事，將來這些人必有罵你的時候，你卻要任勞任怨?！?/p>

（選自《書屋》2018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