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生
平原上的日頭,有點耍賴,它就躲在那株老槐樹下,一動也不動。時間好像靜止了下來,雞看著日頭不落,犯了難,不知道自己是該上樹棲息,還是在雞窩里蹲會兒,等待著日頭下來。
日頭越來越薄,薄成了一張餅。就掛在村頭的樹梢上。我多想爬上那棵樹,一口把它吞了。
日頭有些蒼涼,似乎這樣的組合常在詩歌里出現(xiàn):黃昏、落日、狗吠。它們在平原的夜幕里,按照自然的秩序,依次出場。光,暗下來。日,矮下來。狗吠呢?
平原西邊的狗聲,已經(jīng)響起來了,這狗聲,像催債似的,一聲比一聲急,一聲比一聲大,把平原上的最后一絲光亮也嚇跑了,它去了哪里?沒人知道,或許落在那個睡不著的詩人的白紙上了吧,日頭落下去,黑夜就來了。
與黑夜一起來的,是月亮。
月在頭頂,狗叫得更歡實一些。這月亮像個餅子,除了人想吃,狗也想吃。它們不停地叫,硬是把一個寧靜的中秋,叫成了一村狗吠的狂歡,這狗聲,一聲接著一聲,接力似的,具體趕到哪里,誰也不知道,我想,這狗聲,一定趕到了村頭的那個老人那里,他聽到狗吠,就想起了兒子,他認為,兒子該回來了,狗聲一響,他就匆忙去開門。
打開門,空的。
空,似乎把人間的一切都點透了。
只是,只有一些人想明白了,空,就讓它空吧,人生不就那么回事,還有許多人,到死時也沒想明白,自己這一輩子,從來沒有閑下過,怎么還是這么空呢?
與空組合的詞:空蕩蕩、空虛、空白……這些字,組合在一起讀起來,沒有多少生氣。我想起來的,怎么都是這些字眼?我羞愧難當。
其實,空,挺好。
釋家都說:空即是色,色即是空。
我第一次體會空,感覺到它是那么深奧。我原先知道的空,無非與饑餓有關(guān)。肚子空了,去地里,偷吃幾個紅薯,似乎就不空了。
能填上的,其實都不是空。填不上,是那些精神城堡里的角落,它們都落在月圓之夜的孤獨里,有些人,一輩子,也沒走出過平原,百年孤獨,都在院子里,他一輩子不停地勞作,剝毛豆,剝玉米,剝著剝著,一生就不見了。
月亮照在平原上,平原上的格局一下子就明朗了,一條街道連著一條街道,一幢樓房連著一幢樓房。它們那么飽滿,把故鄉(xiāng)填得沒有一點多余的地方,似乎人間一直都往美好的方向走著。
這個夜晚,有走夜路的人嗎?
有,他走過這個村莊,他發(fā)出的腳步聲,輕輕地在人的夢里劃過。聲音雖然輕,但也逃不過狗的耳朵,一只狗,拉起了長號。
然后,整個村莊的狗開始應(yīng)和,一個村莊成了水陸道場,磬兒、鐃兒、缽兒,一股腦兒地響在村莊里。這狗聲呼朋引伴,把一個村莊叫亂了。
此刻,除了狗吠之外,這個村莊安靜極了,什么聲音也沒有,只任狗叫聲把持著這個村莊。
它們這么費力地叫,有什么作用呢?想想也是,一條狗,能改變什么呢?它生在這里,死在這里。一個村莊,狗吠聲那么多,從來沒有減少過。
一個人出生時,它就這么叫,一個村莊也就這么響,那時,我覺得秋天的村莊,都攤在一片狗聲里——多好玩??!
如今呢?
才覺得狗吠有點亂。
不知道是我的心亂了,還是真的狗吠聲亂了,月光,是天底下最毒的藥,許多人,一看見它,就生病了。
有些人此刻就躺在火車上,聽它咣當咣當,從客居之地到故園,這聲音響了一路,把夜晚搖亂了。我也是這些人其中一員,我正躺在火車上,腦子里浮現(xiàn)出村莊的月光,它們就這樣安靜地照在屋頂上,不知是誰家的貓,正慢慢靠近,用舌頭,舔著月亮的臉。
它一把推開這只貓,貓喵的一聲,把我叫醒了,發(fā)現(xiàn)自己做了一個夢,這夢做了幾千里啊,從陜北一直做到了河南,我醒了,月光也醒了。
火車還沒有靠站,炊煙還在空中。
炊煙是一個人的坐標,許多人看見炊煙在平原搖搖晃晃升了起來,就按捺不住了,急匆匆地往家趕,夜晚的露水,就躺在草尖上,一腳下去,鞋濕了,一個人的涼,從腳底開始升騰。
十五,有人說悲涼。
月,就掛在那里,冰冰的,一抬頭,看見月光從那里溢出來,也不分形狀了,從一個村莊跑到另一個村莊,直到跑得累了,才趴在誰家的院墻上,聽別人拉話。
月亮也不說話,就聽見院子有細微的聲音,一會兒是豆莢炸裂,飽滿的黃豆,像箭一樣,不知道射到哪里去了,一會兒是芝麻,嘭的一聲炸開,撒落一地。
這聲音極細微。在白天,肯定是聽不見的,但是在夜晚就不一樣。夜靜得怕人,這豆莢與芝麻炸裂的聲音,落在老鼠的耳朵里,它們出來,馱著糧食往鼠洞里搬運。
老鼠,看見一個夜的本質(zhì)正向我們緩緩展開,寧靜、柔和,像一汪湖水,如果有風吹來,這風聲也是細細的,貼著墻根,跑了過來。
這月亮看見老鼠在夜里跑來跑去,像白天那些膽小的人,它覺得萬物平等,不能把人作為鄉(xiāng)村的主人,老鼠也是這個村莊的常客。
老鼠搬乏了,就坐在那里,一動不動。秋天安靜下來,人間只有鼾聲和動物發(fā)出的聲音。月光,覆蓋在萬物之上。
美好、隱秘而偉大的秋夜啊。
這曠達的夜,像一座沉甸甸的神廟,它救贖著一切,我們這些遠走他鄉(xiāng)的人,讀到白發(fā),讀到中秋的月,讀到遠方的人,心情有些沉重了。
月亮可不管這些,它照亮人間的一切悲喜。
失眠癥,哭泣者,月光不知道怎樣安慰他們,它將一個又一個人,安放在柔和的月光里。
夜色又深了一些,只是我們看不出來。我們只知道,月亮升起來,人間就這么亮著。
其實,月亮也比上一刻亮了一些。
月亮,就安靜地趴在那里,實在感覺沒意思了,就呼呼地睡著了,等它醒來的時候,村里還在安靜地睡著。
有月亮的夜晚,夜不再深沉,它把許多空曠拉出來,安放在目光里,也有繁多的燈火,和夜擠壓在一起,讓這個夜晚的格局小了不少。
如果是在沒有月亮的時候,漆黑的夜,漫無邊際地壓下來,似乎要把這幾盞燈火壓歪了。黑就躲在夜里,慢慢重了,似乎是呼啦一下子,夜就倒了。
從記事開始,我還沒在白天拾到過一點黑。看起來,黑與白,永遠處在事物的兩極,它們老死不相往來。其實,白到了極致,就是黑,黑到了極致,就是白。母親說我瘋了,要拉我去醫(yī)院看看,在她的思想里,白就是白,黑就是黑,界限分明,不可混淆。
但是月亮升起來,把這個人間照亮了,它在遼闊的黑夜里,像一本日歷,靜靜地掛在那里。中秋的風無論如何刮,也吹不動它。
黑暗與它同義,這個世界上,有多少黑暗,就有多少月光。它們相互理解,誰多一點,少一點,也不計較,它們彼此證實著。
黑夜給了我一雙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
這一句詩,被風吹進我的耳朵里。如果換種說法,光明給了我一雙眼睛,讓我去翻越黑暗。我想,這句子,也是極好的。
白天,是屬于動物的。人,一行又一行,被時間栽在了大地上。鳥呢?一片又一片,被時間排在天空里。如果有白云,就更好了。
我喜歡白云。
白云,永遠那么安靜,它們即使在天空里撒歡,也不帶一點聲音。我一旦在黑夜里睡去,總覺得我的呼嚕聲對白云是一種打擾。白云,就安靜地數(shù)著人,三個,兩個,一個,直到人都不見了,它才覺得人間少了點什么。對,少的是動靜。
有點動靜才好啊。
螢火蟲在動。我們都看見,它用自以為是的美好,把黑夜裝飾得有生氣一些,可是這螢火蟲,嚇著了不少孩子。
如果螢火蟲從墳地里跑出來,孩子們就會害怕極了,大叫著:鬼火來了。鬼火,這是平原上的叫法,其實,很多人都知道它是螢火蟲的光,但是他們還是習慣叫它鬼火,或許這源于祖輩的發(fā)音,一直都藏在喉嚨里,一張嘴,就跑了出來。
“鬼火”在草叢中動著,它走到哪里,就有多少孩子跟到哪里?;蛟S,這微弱的光是那么的穩(wěn)固,把一個鄉(xiāng)村的夜晚,拉扯得這么有藝術(shù)性,讓每一個節(jié)日,都有其意味。
螢火蟲,小出了境界,小出了天地,把一種小,埋在平原上。在白天沒有什么,到了晚上,就顯得大了,這多像村莊的人啊。白天誰會注意他們呢?一到夜晚,他們就成了院子里的神。
不知何時,蛐蛐的叫聲開始響起,先是怯怯地叫一會兒,看見沒有人在乎它們,就像賭了氣似的,扯開嗓子叫了起來。
在中秋,蛐蛐比人更活躍一些。人,要么沉溺于思鄉(xiāng)的情緒里,要么就是一家人吃完飯就睡去了,只有蛐蛐,把月光勾引過來,它一叫,月光就跟著動一下,有趣極了。
我在古人的詩里一直出不來,也不知為什么。中秋節(jié),就這么折磨人嗎?
我們一起吃吃喝喝,把光陰虛度完了,實在沒地方讓光陰躺下了。它拼命地想擠進來,才發(fā)現(xiàn),每一塊地方,都站滿了與月光同在的人。
古代的,近代的,村莊的,城市的,就那么居住著,他們每一家,都把門關(guān)上了,看,皇歷上,分明寫著:中秋,宜出行。
人類怎么睡這么早,月光還沒消退啊!睡,是一個應(yīng)和月光的詞,應(yīng)和夜的孤獨。
月光,多像潮水,一下子就涌上來了,把村莊圍在里面,誰也出不來了。我們拼命吶喊,試圖打開月光的城,可是人間有太多的安靜安放在月光里,蟋蟀聲也睡去了。
我心里暗暗地說:等月光過去,我就推開窗,想想故鄉(xiāng),夜這么深了,月光怎么還不睡覺!
它不走,我也睡不著了,不知為何。我想起前天寫的一首詩:
露是今夜白
咀嚼這句詩的時候
我聽見那些被時間埋進身體里的炸藥
突然被引爆
嘭
嘭
嘭
誰向我開了幾槍,我不知道,說實話,我這個人粗枝大葉,漂泊不定,也學會了樂不思蜀。我對他們說,我沒有想家,可是他們都說我想家了。
想家就想家吧,或許是我在這個夜里囤積了十噸月光,像十噸炸藥一樣,那么重,那么重,它們藏在詩里,它們爆破出的力量,把他們嚇壞了。
誰也不說話,而月亮,越來越亮。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