馴房記

加映

我是無意中得到這本書的。那天我在郊外的小山上玩耍，看到樹林里閃著綠光，走近一看，是本書，墨綠的封面上閃爍著幾個字：馴房記。房子又不是小貓小狗，怎么馴服？我好生奇怪。

我撿起它，打開，只見扉頁上寫著這樣一行字：馴房師之路將從這里開始。

這下我激動了，想到父親總是說我一事無成，還教訓(xùn)我說別想啃老，我不禁躊躕滿志：我要好好鉆研，成為一名驕傲的馴房師，看誰還敢小瞧我。

回到住所，我開始閱讀，剛讀完第一頁，我就被那筆下生花的文字迷住了。

為了看看書中說的是否屬實(shí)，一個夜深人靜的晚上，我拿著一根紅蠟燭，來到一座房子的后面。

圓月當(dāng)空，地面上飄動著各種事物的影子。房子后墻根蜷縮著房子的影子。我把那根紅蠟燭點(diǎn)著，放在影子中心。令人驚奇的景象發(fā)生了，那團(tuán)影子變成了貓的影子，房子變成了一只貓，而且是一只肥碩的大貓。原來書中說的一切都是真實(shí)的。

就這樣，我開始了馴房生涯，像書中說的那樣，每座房子都有各自的脾性，只要我有足夠的耐心，投其所好，就能馴服它。

我馴服的第一座房子就是那座貓房子。我在那座房子周圍轉(zhuǎn)悠了半個月，摸清了這只貓的脾性，像所有的貓一樣，它愛干凈，喜歡被撫摸。除了這些貓所具有的共性外，還有一點(diǎn)就是它特別喜歡嗅桂花香。那家人的院子里就有一棵桂花樹，那種若有若無的花香，令這座貓房子很陶醉。

一天晚上，我發(fā)現(xiàn)這座房子有些煩躁，不斷地扭動身子。我為這家人擔(dān)憂起來了。后來才知道原來是院子里的桂花樹枯死了。

白天，我遇到了房子的主人，告訴他說，還是把院子里的桂花樹養(yǎng)起來吧，不然房子會煩躁不安的。

那人看了我一眼，好像懷疑我的精神是否正常。見我窮追不舍，他不耐煩地對我吼了一句：“那座房子已經(jīng)賣給別人了，院子里的花全死了也和我沒關(guān)系了?！?/p>

沒過多久，另一家人搬進(jìn)了這座房子。這家有一個小男孩，整天吸溜著鼻涕，喜歡在墻面上亂畫。院子里的花草被連根拔起，鋪上了水泥，像給土地穿上了一件緊身衣。草種子落在屋頂，在瓦縫間生根發(fā)芽。房子夜夜呻吟，痛苦的感覺像人得了牙痛病。

有一天，那座貓房子終于忍無可忍，逃走了。我追上它，拔掉它身上的野草，幫它洗了洗澡，端了一杯放有桂花花瓣的香茶給它喝，終于安撫了它煩躁的情緒。

我收養(yǎng)了那座貓房子，不斷為它物色新主人。

后來，我遇見了一個女人。她衣著華麗，舉手投足間有一種貴族氣派，神情里卻有一種深深的落寞。

她邀請我去她的住處，那是一棟豪華別墅。我告訴她住在這里會加重她的孤單，更嚴(yán)重的話，有一天她會被整棟房子吞沒。這是一棟老虎房子。

聽了我的話，女人一陣惶恐：“那什么房子適合我？”

我想到了那座貓房子，就把它送給了她。

沒過多久，我又遇見那個女人，她像變了一個人似的，臉上有了滋潤的紅光。女人對我送她的房子很滿意，她說那座房子很溫暖，住在里面很踏實(shí)，最重要的是房子和人可以互相安慰。

她再次邀請我去她家，房子已經(jīng)被粉刷成了奶油白色，房前屋后種滿了花草，房子臥在花草間，神態(tài)愜意。最重要的是房子的前面有一棵很大的桂花樹。

我為這座貓房子感到慶幸，也為這個女人感到慶幸。房子和人一樣都在不斷地尋找，而在恰當(dāng)?shù)臅r(shí)候，兩者剛好遇見了，就是人間的一大幸事。

憑借這個手藝，我很快富足起來了。但那種酒足飯飽的生活并不是我想要的，我決定去流浪，用腳丈量這個世界。

我經(jīng)過一個叫百花里的村子，看見好多人聚攏在一起，在談?wù)撝裁础?/p>

“真該把它拆掉，每天晚上嗚嗚叫，真是太嚇人了?！?/p>

“是啊，還迷惑一個小孩，把她囚禁了三天三夜?！?/p>

我走近一個抽煙的老漢，問是什么東西引起了人們的公憤。老人用煙桿指了指前方，說：“就是它?！?/p>

我順著老人所指的方向望去，看見了一座房子。房子周圍的院墻已經(jīng)坍塌，屋頂和墻壁的縫隙長著野草。一看就知道這是一座沒人居住的老房子。

我走近那座房子，院子里荒草叢生，飄著荒涼的氣息。

“你好?！蔽液头孔哟蛄藗€招呼，卻聽到了一聲重重的嘆息。

“有什么心事，能和我說說嗎？”我推門進(jìn)了屋，坐在一張蒙著灰塵的椅子上。

那座房子緩緩對我說出了它的故事：

我是一座鳥房子，以前院子里不是野草，而是一片片鳶尾花。鳶尾花是一種懂得飛翔的花，深得主人喜歡。主人是一個迷戀飛翔感覺的人，雖然他雙腿殘疾，連路都走不好。他喜歡坐在鳶尾花叢中看著我讀書。我看見那些五彩斑斕的句子變成了一只只飛翔的鳥，在主人面前時(shí)飛時(shí)落。但是主人從陶醉中清醒過來，看到自己的雙腿，總要唉聲嘆氣。

每當(dāng)這時(shí)，我就異常心痛。雖然我是一只鳥，但做房子久了，我慢慢失去了飛翔的能力?？墒菫榱酥魅耍蚁聸Q心要重新變回鳥，讓他坐在我的背上，體會一下真正的飛翔。

有一天晚上，我真的做到了，我變回了鳥。主人歡喜地看著我說：“我就知道你是一只鳥，才不斷在你面前讀那些飛翔的句子?！?/p>

說完，主人爬到了我的背上：“快，我的大鵬鳥，帶我去飛翔吧！”

我展開翅膀，一下子沖上了夜空。

主人抱著我的脖子，驚叫起來了。

“我是不是飛得太急了？”

“沒事，我要的就是這種感覺?！闭f著，主人哈哈大笑起來。

主人高興，我也特別高興。我好久沒這樣暢快地飛過了。我?guī)е魅?，和夜空中所有的星星打招呼，我知道這是主人長久以來的愿望。我們就這樣，一直飛一直飛。主人的臉貼著我的脖子，輕聲說道：“我就這樣死去，也無憾了?！?/p>

“死？！”我一緊張，整個身體往下墜落，重重跌倒在地上。

主人從我的背上滾了下來，他緊緊閉著眼，神態(tài)安詳，嘴角還帶著微笑，像睡著了似的。

“主人？”我用翅膀推了一下他的身體，他沒有任何反應(yīng)。

“主人！主人！”任我怎么叫，主人也不醒，他死了。

“他是興奮而死還是因?yàn)榛加心撤N疾病而死，我就不得而知了。” 說著，房子輕輕抽噎起來。

“主人死后，我變成了一座空房子。每當(dāng)夜晚來臨，想到那次飛翔，想到主人，我就忍不住想大哭。”

“原來嗚嗚叫的聲音，是你的哭聲啊?！?/p>

房子點(diǎn)了點(diǎn)頭：“我也不想這樣的，但是我太傷心了?！?/p>

“那個被你囚禁了三天三夜的女孩，是怎么回事？”我小心地問道。

“請不要用‘囚禁兩個字，一切都是別人對我的誤解。那個孩子在家挨了打，躲在我這里，怎么變成我囚禁了她！”

“我在經(jīng)歷著我主人經(jīng)歷的一切，受人誤解和嘲笑。我決定離開這里了?！?/p>

第二天，我再去看那座房子時(shí)，發(fā)現(xiàn)房子沒了，那里成了一片空地，而野草正朝那片空地蔓延。

離開百花里，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靜。我突然不想再流浪了，我想找一棟房子，為自己的身心找個家。

我一直在尋找，我知道那棟房子也在尋找我。直到有一天，我途經(jīng)一片大沙漠。那片沙漠被當(dāng)?shù)厝朔Q為死亡之海，那里沒有一滴水也沒有任何生物，走進(jìn)沙漠唯一的出路就是死亡。

我望著那片浩瀚的沙漠，感覺冥冥之中有一個東西在呼喚我。起初，我也說不清那到底是什么東西。后來我的感覺越來越強(qiáng)烈，我終于明白是一棟房子在呼喚我。

我不顧別人的勸阻，毅然走進(jìn)了那片死亡之海。

我在沙漠里穿行了幾天幾夜，眼看就要喝完水瓶里的水了，但我還是找不到那棟呼喚我的房子。

呼呼的熱風(fēng)拼命地往我耳朵里灌，我辨別不出呼喚聲來自哪個方向。我懷疑起自己的感覺來，這里真有一棟房子在呼喚我嗎？或者這一切僅僅是我的一種錯覺。

正當(dāng)我絕望時(shí)，房子出現(xiàn)在了我的視野里。

我用盡全身力氣奔向它，它也敞開懷抱擁抱我。

我圍著房子走了三圈，終于找到了通向房子內(nèi)部的門。那道門嵌在房子的墻壁內(nèi)，和墻壁一個顏色，不仔細(xì)看是看不出來的。令我驚奇的是，這座房子竟沒有一扇窗。一般從房子的門窗就可以初步判斷出一座房子的性格。而我眼前的這座房子，像一位性格穩(wěn)重而內(nèi)斂的思考者。

我推門進(jìn)了屋，屋里縈繞著濃重的濕氣，墻壁上濕漉漉的，掛滿了水珠。

沙漠干燥炎熱，這里為什么會自成一方清涼？

帶著疑問，我走進(jìn)屋內(nèi)。里面有一些簡單的家具，這些家具不算精致，但造型獨(dú)特。比如那張黑白條紋的桌子，像極了一只海馬的脊背，而圍繞著桌子的四把椅子，像偎依著大海馬的四只小海馬。

門外天光移動，照亮了一面掛在墻上的鏡子。地面和墻壁立刻布滿了水樣的波紋。

忽然，狂風(fēng)怒吼，黃沙滿天。房子猛地?fù)u動了幾下，房門“啪”的一聲關(guān)了，我置身在徹底的黑暗中。憋悶、恐慌，像沉沒在深深的海底。

掛在墻上的鏡子摔在地上，碎成了千萬片。囚禁在鏡子里的海水一涌而出，淹沒了整片沙漠，房子漂浮在海面上變成了一個小小的島嶼。

風(fēng)平浪靜后，我走出了屋子。四周是一望無際的碧藍(lán)海水，海面上飛翔著點(diǎn)點(diǎn)白鷗。

一只海鷗飛到我身邊，給我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有一只鯨，它很孤獨(dú)。它一孤獨(dú)就感覺很餓，它吞吃了幾只海馬，又吞吃了一只海象、海龜……最后它喝掉整片海水，變成了一棟房子。

我居住在那棟位于大海中的房子里，每天看潮起潮落，思考人生，而這棟房子因?yàn)橛形揖幼?，從此不再孤?d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