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書浩
七柳河魚多。尤其是春天,魚特別多,又肥又大。
萬物發(fā)情的春夜,七柳河兩岸的農(nóng)田里,豌豆苗和胡豆苗因天氣暖和、水分充足,健康而瘋狂地生長。豌豆苗藤蔓糾纏,勾肩搭背,長手長腳,一蓬蓬、一簇簇,把田地覆蓋得密不透風(fēng)。一些不安分的藤蔓甚至節(jié)外生枝,把手腳伸到鄰近的菜地里,占強逞勢,耀武揚威;有些藤蔓倒吊在河面上蕩秋千,戲弄魚蝦,微風(fēng)起處,晃晃悠悠,風(fēng)情萬端。胡豆苗長到了半人高,密密匝匝,風(fēng)都吹不進去;方形的空心莖稈結(jié)實有力,支撐著手掌狀攤開的豆葉與蝴蝶一樣的紫色豆花。它們有些不像樣子,長到了不該長到的高度,仿佛要同玉米和高粱爭高矮、比長短。
豌豆苗、胡豆苗長得好,花也開得繁盛?;ㄩ_得繁盛,豆莢也就結(jié)得緊湊、飽滿。豌豆莢像懷了多胞胎的瘦孕婦,胡豆莢如懷了多胞胎的胖孕婦。都是豆莢,但大小不一、形狀不同。豌豆莢扁而長,像一個個耳朵在諦聽;胡豆莢碩而肥,似一節(jié)節(jié)拇指在微翹。春天里,它們都是植物界的母親,身懷六甲,暗結(jié)珠胎,飽含希望。
見禾苗長得這么好,住在河兩岸的農(nóng)民眉開眼笑,人人都像撿了金元寶。
就在豌豆苗、胡豆苗迫不及待長莢結(jié)實的時候,七柳河漲春水了。
一天晚上,民兵連長何保國從公社開完會回家,他要經(jīng)過河邊的一處田埂。因為春天漲水,河水幾乎與田埂齊平。為了防止掉進河里,何保國打開了手電筒,剛邁上田埂,就聽見前方傳來“啪嗒啪嗒”的聲音。他睜大眼睛細(xì)瞅,只見一群魚正從有少許積水的豌豆地、胡豆地里紛紛跳入河中。大約是何保國的腳步聲太過沉重,正在吃豆莢的魚受到驚嚇后落荒而逃。在突然而至的光照中,通體閃著銀光的魚,個個像驚慌的跳水運動員,來不及等待號令便爭先恐后地躍入河中……直到何保國把褲腰一樣細(xì)長的田埂走完,如此壯觀、罕見的景象才消失。
為了不讓嫩豆莢被魚吃光,夜里,七柳河兩岸的田埂上就有人打著手電筒或提著馬燈不斷攆魚。
每年夏天,七柳河夜間蚊子特別多,家家戶戶必須掛蚊帳睡覺。到了初夏,正是清洗蚊帳的時候。蚊帳掛久了積滿了灰塵,人們先把蚊帳放進河水中浸泡一兩天,然后再清洗。為了防止蚊帳被河水卷走,大家把蚊帳一角固定在岸邊的樹干上或事先栽埋的木樁上。一兩天后,有人撈起蚊帳時感覺異常沉重。就在農(nóng)婦們疑惑之際,奇跡出現(xiàn)了——蚊帳里擠滿了大大小小的魚。這些愚蠢的家伙滿以為進入了溫柔富貴之鄉(xiāng),哪曉得自投羅網(wǎng)鉆進了農(nóng)婦們的“圈套”!農(nóng)婦們歪打正著,錯把蚊帳當(dāng)漁網(wǎng),不費吹灰之力就網(wǎng)了一蚊帳魚。要說運氣最好的還數(shù)光棍兒李興斗,他網(wǎng)起的魚比其他人的更大更多,但被他一條不剩地放生了。
有一天,何保國家里來了幾個公社干部。由于家里沒啥好吃的款待他們,何保國就想到了魚。七柳河雖然魚多,但沿河的居民并不大喜歡吃魚,也無專人捕魚、釣魚。沒有漁網(wǎng)、釣竿,何保國便解下床上的蚊帳,站在河邊往水里一撒,不多時,就打上來幾條草魚。那時候生活條件差,特別缺少食用油。何保國又是個好面子的人,家里沒有食用油了,便偷偷把一個白蘿卜去皮,切成豬油狀的小塊倒進鍋里,用鍋鏟直摁到蘿卜塊冒青煙“咝咝”作響時,才把魚放進去然后羼水煮。何保國的一舉一動,被一個公社干部看得一清二楚。吃魚時,這個公社干部沒有揭何保國的底兒。他有些心酸,一個勁兒地夸獎何保國的烹魚方式是一大發(fā)明創(chuàng)新,說何保國做的是“新式魚”,湯鮮味美。何保國嘿嘿干笑,心虛地說:“領(lǐng)導(dǎo)過獎,過獎了!”
有一年夏天發(fā)大水,七柳河兩岸的農(nóng)田被淹。后來水位越升越高,很多居民的房子都進水了,人們便往山上撤,只有李興斗沒有走。一天中午,河水漫進了他的堂屋。民兵連長何保國提了一個電喇叭,在村里來回觀察水情,隔一陣子,就喊話提醒還沒有離開的村民趕緊撤退。面對何保國的善意提醒,李興斗理也沒理,只當(dāng)耳邊風(fēng)。隨著水位越來越高,一些木質(zhì)家具在屋中浮起來了,像一只只小船,飄來蕩去。李興斗臨危不懼,仍沒有打算離開。就在這時,一條一尺來長的鯉魚被洪水卷進堂屋。鯉魚被渾濁的洪水沖得暈頭轉(zhuǎn)向,波浪把它卷進堂屋時,它驚慌失措地跳到了一張桌子上,恐懼不堪,張嘴睜眼,只等死亡??吹娇蓱z的鯉魚,李興斗頓生憐憫之心,就把它抓起來放進了廚房的水缸。水缸里有大半缸清水,正好讓鯉魚清醒清醒。
俗話說,水火無情。李興斗的腦子不知咋想的,偏要與水斗法比個高低,人水僵持。好在抽一鍋煙的時間后,洪水開始退卻。到了下午,洪水完全退去,人們陸續(xù)回家。李興斗把水缸里的鯉魚抱到河邊,放入水中。
大約半年后的一天中午,李興斗正蹲在院壩里吃晌午飯,一陣狗叫聲響起。李興斗抬頭一看,只見從院壩邊走來一個衣衫破舊但面容俊俏的年輕女人。李興斗把狗攆開,放下碗,給女人拿了一條板凳坐。女人自我介紹說,她是上游鋼溪河邊的,逃荒路過貴地,口渴,想討口水喝。李興斗不僅給她端了水,還給她舀了一碗飯。喝了水,吃了飯,女人問:“大哥,咋不見你家里人呢?”李興斗一時沒有開腔,半晌才說:“有個啥家里人哦!”女人說:“大哥要是不嫌棄,我就不走了。從今往后,我給你煮飯、洗衣,與你搭伴兒,反正我也是一個人?!崩钆d斗半信半疑,說:“妹兒,那咋要得呢?”女人回答說:“大哥,那咋要不得呢?你心腸這么好,我跟著你就是當(dāng)牛做馬也心甘情愿!”
李興斗就這樣撿了一個女人。
女人唇紅齒白,膚色白皙,身材苗條,行動時風(fēng)擺楊柳一樣。她圓眼明眸,亮晶晶、水汪汪的,看人時深情得像要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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