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南才讓
索南鬧洛把凍得鐵一樣的小牛拖下車,費力拖到車前面的坑里,擺好,說:“就在附近找個地方一扔完事,干嗎非要去那個大坑?”
他在擺弄坑里的小牛。這個坑他怕微型貨車過不去,用牛的尸體當(dāng)墊路石是一妙招兒。
“扔在別人的地盤,不缺德嗎?”他說。新的東西就是麻煩,包括新來的干活的人。
“你可以直說你要去看看那老家伙?!彼髂萧[洛說。
“是啊?!彼f,“你再敢對他不敬試試看。”
“‘老家伙不是貶義詞?!?/p>
“在我這兒,就是?!?/p>
“好,你說了算?!彼髂萧[洛轉(zhuǎn)身上車,車輪壓過死牛,很輕松地過了坑。他不怕把死牛從車上拖下來,他怕抬上去——死沉死沉的,再有兩個人還差不多。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調(diào)到了宰殺組,”索南鬧洛說,“但折磨人的是每一次都要寫報告?!?/p>
車?yán)锏目諝鉄ㄈ灰恍拢廊贿€有新鮮的空氣從關(guān)不嚴(yán)實的車門縫隙中鉆進(jìn)來。過了一會兒,他問:“寫什么報告?”
“對內(nèi)臟進(jìn)行評判,分出等級。我想,吃這些內(nèi)臟的人也可能分出了等級?!?/p>
“這是一份好差事?!?/p>
“好差事你來干?”
車在兩村交界處朝東面的山里一拐,索南鬧洛歡叫一聲:“看,那股煙?!?/p>
老人又把坑里的牛羊尸體點燃了。每隔一段時間,等到坑里的尸體多一些,他就會自己掏錢去買一些汽油,灑在那些尸體上,燒掉。
“他為什么就是不聽?有什么好燒的?讓其他動物吃掉不好嗎?”索南鬧洛說。
“他自有他的道理?!?/p>
“什么道理?我看是因為離他家太近了,他怕染上什么不好的東西。”
“那也是他的道理。”
他知道老人的擔(dān)憂。老人對他說起過。死尸一旦多了,哪怕是冬天,也會有不好的事情發(fā)生。再說,來這里吃這些尸體的動物真的沒有幾個,老鷹……老鷹能吃多少?而且其他地方那些沒有運過來的尸體還有那么多。
“這個災(zāi)年沒有那么厲害,不是最可怕的。”老人對他說,“牛羊把這一關(guān)挨過去,就會瘋了一樣生崽子,而且都會好好地活下來。”
他們來到大坑邊上,老人在大坑的另一邊。隔著從坑里的尸體上冒出來的顏色詭異的紫煙,他覺得老人憔悴不堪。他們將尸體從車上往坑里扔的時候,老人繞過大坑朝他們走過來。
“他知道嗎?”索南鬧洛問道。
他點點頭:“他老早就知道?!?/p>
索南鬧洛很鄭重地說:“你是一個有擔(dān)當(dāng)?shù)娜耍?/p>
老人的臉凍得發(fā)青,腳上套著一雙很不合適的棉布保暖鞋,左腳后跟已經(jīng)破了,用白色細(xì)線粗劣地縫補了。他沒有手套,手背的顏色是和這煙一樣的紫青色。他顯得很高興,看著他們,又看看他們抬著的一條牛腿。
“這是我宰殺的?!彼萝?,在索南鬧洛的幫扶下背上牛腿,往老人的家走去。那間用山坡上的硬牛皮草堆疊成的小土屋一半掩埋在地下,這是專門用來在冬季住的地窩,是老人唯一的住處。老人已經(jīng)有十幾年沒有自己的氈包了。
把牛腿放在地窩里僅有的矮桌上,他環(huán)視一圈,和上次來時沒有任何區(qū)別,連小小的圓爐子上的茶壺的位置都沒有變動。地窩里很冷,老人節(jié)省燒柴。過冬用的牛糞都是老人一袋子一袋子從一公里外背回來的,因為他住的這個地方周圍沒有牛來,也就沒有牛糞。他的周圍,常年處在禁牧的狀態(tài),也許在很多時間里,這一帶只有他一個活動的物體。直到開始下大雪,開始死牛,這個巨坑里開始有了尸體,一些兀鷲用大翅膀扇動的氣流才會給這片區(qū)域帶來一絲生氣。
他知道老人為了把自己那點兒可憐的過冬肉省下來而偷偷地吃那些死牛肉。也不是不能吃,但那些牛都是餓死的,瘦得只剩一身皮,僅有的一點兒肉又柴又澀,味道非常古怪,難吃極了。
現(xiàn)在早已不是那個吃不飽的年代,誰還吃這種東西?再窮的人家也有吃不完的糧食。但老人不一樣,他仿佛經(jīng)過那一場災(zāi)難后重回到過去了。老人跟他說過,餓肚子的那個年月,首先想到的只有吃。老人曾經(jīng)很惋惜地看著第一批牛被倒進(jìn)坑里,為自己看到了浪費食物而愧疚,但他不會跟別人說“我要吃”。
第一次他沒動手,因為那批死牛凍得太硬了。后來不知道是第幾批,肯定有一些剛死掉就拉過來的牛,他挑著有肉的割了一些。老人藏這些紫黑紫黑的肉的那個大塑料袋,上上一次他來的時候找出來了。他一聲不吭地背出去,扔到了第一次點燃的死牛尸體上面。老人也跟了出來,和他站在一起,也默不作聲地看著那些肉像木柴一樣熊熊燃燒。
這次他在地窩里檢查,沒有發(fā)現(xiàn)死肉。老人很開心地笑著,給他指明被窩里沒搜。他瞪了老人一眼,這表情像極了她。老人一愣,扭過頭去,看向擺在碗柜上的相框,里面是他女兒,那么年輕那么漂亮。他隨著老人的目光一起看去。他從進(jìn)來,已經(jīng)看了很多次了。這個相框是他買來的,照片也是他裝進(jìn)去的。同樣的照片,他貼身也有一張,從來不離身。他看著照片里的女孩,自他們相識,到她突然離世,總共一百二十二天。她在第整一百天的時候成了他的女人。他們幸福了二十二天?,F(xiàn)在他凝視著她,這個還沒來得及好好愛就死去的女人,卻好像已經(jīng)被他愛了一百年。
[責(zé)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