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兆惠
老單,一個地道的背包客。他的全部家當(dāng)背在身后,行李卷打得規(guī)整,穿的用的裝在一條長布袋里,搭在行李卷上,右側(cè)背帶下端拴著白瓷茶缸,一條白毛巾穿過兩條背帶系在胸前,整個人儼然行伍出身。每年,他來蒼石一兩次,做零工,有時初春,有時入秋。初春苫房,幫著雇主迎接暑天的連綿陰雨。入秋活兒多,盤灶、掏炕、抹墻、掏煙筒,幫著雇主迎接冰天雪地的日子。別的零活兒也做,就是不做農(nóng)活兒。他盤的灶,好燒。他掏的炕,熱乎。他抹的墻,嚴實。他掏的煙筒,通透。他苫的房,不漏。
老單手上還有別的絕活兒,比如針灸。我神經(jīng)衰弱,心慌失眠,特別是夜里,怕聲音,咔嗒咔嗒的鐘擺聲,讓我發(fā)瘋。他在我后脖頸兒上下針,每晚一次。一周后,我好了,心神安寧,入夜有覺。他針灸,不收錢。你謝他,他會認真看你一眼,然后笑笑,沒有言語。
老單會講故事,肚里的故事多,講不完,不重樣。他來蒼石,愿住東屋白嬸家的北炕。白嬸家與我家東屋西屋,共用一個灶間。晚上東屋聚著左鄰右舍,炕上坐著大人,炕沿靠著小孩。他講的黑娘的故事,我聽了,一生難忘。黑娘是個年輕寡婦,開了家客棧,心善,窮人來住,可以賒賬,或者免單。早上,她會給窮苦人送些麥餅,讓他們路上充饑。那些吃了麥餅的人,都有了絕技,有的擅縮骨,有的會穿墻,有的能隱身,有的能騰云駕霧,從此不再貧窮。后來有人好奇,深夜偷窺,發(fā)現(xiàn)了黑娘的秘密。子時,黑娘打開一只木箱,拿出一堆小木人,擺成一排,噙口水,噴上去。小木人活了,活蹦亂跳。黑娘給他們麥種,在屋地上播種。麥子瞬間長出,又瞬間成熟,黑娘便收割,磨面,烙成麥餅,正好一個時辰。做完活兒,黑娘又朝小人噴一口水,活人變木人,黑娘將其收入箱內(nèi)。
我問老單:“真的嗎?”他反問:“你說呢?”我說:“真的?!彼f:“你覺得真的,就是真的?!蔽矣终f:“領(lǐng)我去找黑娘?!彼次?。那眼神,我刻骨銘心,好像在我身上,他看到了什么,而我自己,卻永遠無法發(fā)現(xiàn)。
老單從哪里來蒼石,離開蒼石又去了哪里,沒人知道。有人問,他笑笑,看向遠處。他從遠處來,又到遠處去。他不乘火車,不坐汽車,徒步,沿鐵道邊來,順鐵道邊去。老單皮膚黝黑,身輕如燕,心靜如水,有問必答,從不多嘴。蒼石街的人說,老單道行很深。
這年冬天,老單住在蒼石,沒走。如果不出那事,也許會長期住下。
東街康姨,一個人領(lǐng)著兩個不滿十歲的姑娘。她是鐵路員工的遺孀,丈夫砍柴,死在山上。懷疑是他殺,又找不到兇手,不了了之。這是三年前的事。上凍前,鐵路把舊枕木分給職工,每家二三十根,可燒一冬。劈開枕木要用當(dāng)?shù)罔F匠特制的劈鎬,一頭尖鎬,一頭板斧,三下五下,枕木從正中炸裂。這活兒,一般男人都干不了,何況女人!康姨最為難的就是這個。接連三年,她都求譚叔幫忙。譚叔是康姨丈夫的工友,又是養(yǎng)路工區(qū)的工長,沒說的。頭兩年沒閑話,第三年,譚嬸不干了。譚叔給康姨劈一次枕木,譚嬸就跟他干一次仗。無奈,康姨雇了老單。老單的活兒不多,隔三岔五劈回枕木,其他時間,下雪掃雪,缺水挑水,無事便上山,割十捆二十捆杏條,用作引柴??狄倘绾位貓罄蠁危热绺抖嗌俟ゅX或者別的,是他們私下的事,對外人,不露口風(fēng)。
康姨正經(jīng)。她的長相和行為,用“端莊”形容,再恰當(dāng)不過。她做成衣,除了收活兒送貨,不出家門;遇到男人,招呼一聲,便低眉下視,不再說話??狄淌智?,那年,她給大女兒做了一條洋氣的褲子。她解釋,在車站看到一個洋氣的姑娘穿過,回家就用牛皮紙畫出了樣兒,做時,自己別出心裁,加了些點綴。那褲,天藍色平紋布,低腰,屁股上一左一右兩個U形小兜;從大腿往下越來越寬,褲腳呈喇叭狀,“喇叭”上縫出三個三角形,三角形正中插進三顆鉚釘,釘帽反射著閃閃亮光。隨后,姑娘小伙兒紛紛找康姨,幾天工夫,這種褲子在蒼石流行了起來。那時,別說清原縣城,就連撫順市內(nèi),也很少有人知道喇叭褲。當(dāng)然,這是老單消失以后的事。聰明人聯(lián)想,喇叭褲的紙樣,也許來自老單。
老單還住東屋北炕,不過,他很少再聚人講古,常常熄燈時分才回。蒼石街的人起疑,他和她是不是早有預(yù)謀?有一天,幾個戴紅袖箍的人把他從康姨家銬走了。這似乎驗證了,他們的猜測可能就是事實。
關(guān)人的地方在公社大院前面,那里有一排磚房,有幾間空著,臨時作為監(jiān)室。我去看老單時,他兩手反銬在身后。手銬為蒼石機械廠土制——兩根鐵棍彎成馬蹄形,頭部砸扁,鑿眼兒,一根鐵棍穿過空眼兒將兩個馬蹄形鐵環(huán)扣在一起。鐵棍,一頭彎曲,一頭留鎖眼兒,鎖眼兒上掛著家常鐵鎖。老單手大腳大,手銬在他的腕上緊緊地扣著,皮膚都磨爛了。老單背對著窗戶,坐在一堆稻草上。他扭動時,我看見他的側(cè)臉紅腫,定是挨打了。我不敢多看,跑開了。
那夜,老單跑了。早上,看守發(fā)現(xiàn),手銬掛著鎖頭,完好無損,扔在草堆上。人們不解,老單怎么把手從手銬中抽出的——那手銬牢靠,他又是一雙大手?唯我堅信,老單一定吃過黑娘的麥餅,有特別的能耐。
蒼石街的人,再也沒有見過老單??狄讨钡诫x開蒼石,也沒有改嫁。她的兩個女兒先后考上大學(xué),大女兒和我同校,學(xué)的都是中文專業(yè)。我大三時,她入學(xué),一接觸,我發(fā)現(xiàn),她讀的書、知道的事,比我多得多。我說:“都在蒼石長大,差距怎么這么大?”她笑,不答。我又問:“還記得老單嗎?”她睫毛撲閃,很神秘,說:“模糊?!庇盅a充說:“他講過的黑娘,倒記得清楚?!?/p>
后來,康姨的兩個女兒出了國,回來接走了康姨。也許,老單一直就在康姨身邊,只是我們看不見。我們沒有吃過黑娘的麥餅。
[責(zé)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