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建臣
我對時間的概念,沒有過去和現在,只有留下的和飄走的。
這好比我把時間當成了河流,站在岸邊,看著西去的夕陽,聽著忽清忽濁的水流動的聲音,我感覺到的不是時間正在過去,而是水正在飄走。最終,留下的留下了,飄走的飄走了。是的,那時候我感覺水確實是飄走的。
村莊前邊已經沒有河流,好多年前河里的最后一批水消失以后,就再沒有水了。沒有水的河流,我一開始還把它叫作河,我渴望它在某一天突然再流起來。然而又過了若干年,河里沒有水流,卻長滿了雜草。雜草長起來又枯下去,接著在下一年又長起來枯下去,這是雜草的宿命。我無意于關注這種宿命,卻抬起頭看著頭頂上的天空,流出了眼淚。
我爬到村莊背后的梁上,后邊是一條廢棄的小渠,也許它曾經也起過作用,但已經荒廢很久,有好多地方讓人開辟出來種上了莊稼,還有好多地方也讓雜草作了據點。周圍的石塊、土堆,有的還是原來的石塊、原來的土堆,有的已經不是。還有不少鳥的叫聲是原來的聲音,聽著聽著,就感覺時間還留在這里,留在那忽高忽低、忽遠忽近的聲音里。村莊就在前邊,靠緊了身子偎在一起的房子、獨立站著的樹、在老廟上空溜達的鈴聲……它們還在,它們一直存在于這里的時間中。
還有炊煙。炊煙也是生長在村莊上空的莊稼,雜草的味道、牛羊糞的味道、老榆樹的味道、水煙袋的味道……炊煙集合了村莊所有的味道,然后,成長。在成長的過程中,炊煙還集合了黃泥土炕上老故事的味道、新生嬰兒第一聲啼哭的味道。炊煙的味道,也就代表了村莊的味道。
黃昏來臨的時候,炊煙再一次從村莊長出來,越長越高,越長越高,最后把村莊和天空連通了。炊煙確實具有連通村莊與天空的神性。突然之間,我激動不已。
我經常這樣站在村莊的黃昏,我經常從城市的某一條大道上一路狂奔,沒有誰追趕,我卻有逃跑的感覺。我是急切地要回到村莊的,我許多次在夢里看到村莊的好多東西正在飄走,我的記憶也在飄走。那個時候,我就有了想抓住什么的欲望,特別強烈的欲望。
是的,急切地回到村莊,我是被那強烈的欲望控制著的。狂奔在回村莊的路上,有一種聲音就一直在我的耳朵邊響著,最后我漸漸地看到了炊煙的樣子。
“對壩壩的圪梁梁上那是一個誰,那是我要命的二妹妹……”
“親疙瘩下河洗衣裳,雙圪膝跪在石頭上……”
“二姑舅捎來了一封信,他說西口好收成……”
…………
這些都是炊煙的樣子。我是在縈繞在耳朵里的這炊煙的陪伴下,看到那棵老楊樹的、那個大碾盤、那只不會再對著陌生人大叫的狗的。
原來在我心里,炊煙的樣子也是一首首民歌的樣子。當炊煙依然在村莊上空生長出來,依然會把村莊與天空接通,我知道有好多東西還留著,還沒有飄走。
然而,村莊里的好多東西飄走了,河流飄走了,下河洗衣裳的親疙瘩飄走了,二妹妹飄走了,小英蓮送別走西口的男人的一聲聲呼喚飄走了……還有一些東西,正從村莊飄走,將從村莊飄走。想到這些,我的心情會變得越來越低沉。坐在電腦前,我記憶中那些還沒有飄走的東西,飄著,一直飄著。或許是怕它們一下子飄走,或許是想趁它們還沒有飄走,我一個字一個字、一行字一行字地打出了這一篇篇留在記憶里的往事。留在記憶里的那些人,以及留在記憶里的那從炊煙里長出來的鄉(xiāng)村小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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