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后媽

風(fēng)蕭藍黛

我大著膽子問她：“你想過離開我爸嗎？”她說：“沒有，早都成一家人了，能齊齊整整地做一家人多不容易，你媽媽去世的時候，我就決定要照顧你們一輩子了?！?/p>

1

讀小學(xué)時，電視劇《楊乃武與小白菜》正在熱播。

語文老師講到母愛時，一時興起，慷慨激昂地扯起了沒媽的孩子多悲慘。如果遭了壞后娘，日子只能過得跟小白菜一樣慘兮兮。語文老師的說法沒能讓大家感同身受，反而引來了對我齊齊的目光掃射。來自四面八方戲謔的、同情的、惡作劇般的目光，令我無地自容。更可氣的是，我的同桌竟然在大庭廣眾之下，繪聲繪色說起我被后媽追著跑、摁著打的場面，大家哄堂大笑。我頓時變得惱羞成怒。直接抄起圓規(guī)在同桌手上劃了一道，鮮血汩汩流出的時候，場面一下失控了。大家看我的目光全部轉(zhuǎn)化為面對公敵的同仇敵愾，緊接著，老師召來了我媽，也就是我的后媽。

后媽似乎是從半路上趕來的。她懷揣著毛衣針、毛線球，以及圍巾的半成品，喘著粗氣，看了我一眼便心虛地低了頭準備受訓(xùn)。語文老師絲毫沒客氣，拉過同桌的手說我上課不聽講，還欺負同學(xué)，這血痕便是證據(jù)。后媽質(zhì)詢的目光投向我，對視時，我翻了個白眼，冷哼了一聲，這個舉動被后媽當作默認且死不悔改，瞬間變成了發(fā)怒的豹子。后媽的反應(yīng)比老師和同桌期待得都迅捷。她一把拎過我，抄起毛衣針，狠命地抽在我的背上、身上。“叫你不好好學(xué)習(xí)！不認真聽講！”她形象生動地演繹了一出后媽本色。

我感覺我的背上起了無數(shù)道檁子，痛得窒息。最后在老師和同學(xué)的錯愕中，后媽住手了，我強撐著維持了很久的自尊瞬間全面瓦解。那一刻，我的恨和委屈全部上升到了頂點。

2

確切地說，我對親媽并沒有什么印象。后媽在我記事起就走進了我的生活。然而，左鄰右舍、爺爺奶奶硬是通過反復(fù)的談?wù)?，不斷為我拼湊親媽的形象，同時又不斷強化后媽的定位。

小時候，我一度自豪過，我的媽媽比所有同學(xué)的媽媽都要年輕漂亮。但他們嗤之以鼻。那是后媽，越漂亮越有毒，像白雪公主的繼母王后。后媽惡毒嗎？我不知道。但我挨的打的確不少，不好好寫作業(yè)要挨打，考不好要挨打，連吃飯吧唧嘴、回家晚了都要挨打。打的時候也毫不手軟，筷子，搟面杖、雞毛撣子、毛衣針……都是隱藏的武器。

爺爺奶奶心疼我，為我聲討。后媽白了一眼，說得理直氣壯：“不打不成才?！编従右参竦貏襁^她：“又不是自己的，總這樣打，小心她記仇?！焙髬屢廊幻娌桓纳骸澳慵业姆稿e了你沒打過？”他們勸不動后媽，必然把無限的憐惜與對后媽的不滿一股腦全傾注到我身上。我原本是挨打也不覺得委屈的，一則哪個小孩沒挨過打，再者潛意識總覺得畢竟自己有錯在先。但是為我聲討的人多了，讓我莫名地對她有了一層不滿?？墒牵嗵幘昧?，那不滿經(jīng)常在各種生活細節(jié)中稀釋。

比如后媽在吃上總能滿足我。但凡我提到的吃法，即使當時不會做，第二天必然四處請教，做得好好地端上來。她還能在一件不夠驚艷的衣服上繡出一只扇著翅膀的蝴蝶，足以讓同學(xué)們艷羨。更重要的是，她還認真地陪我寫作業(yè)，助我考試得高分。不愛學(xué)習(xí)是孩子的天性，但是想當好學(xué)生、希望被夸獎被羨慕也是孩子本能的追求。所以，我對她也不完全是不滿。但是，永遠不要低估一個小孩子被攛掇被蠱惑的力量。

3

校園責(zé)打事件發(fā)生后，老師和同學(xué)對我迅速轉(zhuǎn)化為同情。甚至，老師還詢問我平時同后媽的相處，勸我扛不住就報警。爺奶、鄰居也都沒有袖手旁觀，我一看這么多人關(guān)心我，一時間沒了主意，只知道哭，后來他們讓我給我爸打電話。

我爸常年在外地打工，我經(jīng)常打電話形容自己的慘狀，我爸聽多了，本就有點半信半疑。這次聽到我聲淚俱下地訴說，加上旁邊七嘴八舌的佐證，更是怒不可遏，直接說要跟她離婚，并讓我跟隨爺爺奶奶住一段時間。在一群正義之士的聲討下，后媽窘得手足無措，一下紅了眼眶，卻又使勁地咬著嘴唇。她想要靠近我，卻又在大家抗拒的目光中縮回了手。最后在爺爺奶奶的命令下，機械地為我收拾著換洗衣物。疊衣服的時候，我突然看到大滴的眼淚落下來，我心里突然難過得要死。

我很想對眾人說，后媽其實對我不錯，我生病了，她也會變得很溫柔，會吹涼了藥液喂我喝。但是又覺得一說出來就辜負了所有異口同聲為我喊冤的熱心人。到最后，只好一步一步跟著爺爺奶奶離開了后媽。在爺爺奶奶家的日子過得極其不自在，奶奶并不像平常表現(xiàn)得那么慈愛，反而干活一累，就表現(xiàn)出對我的嫌惡，說我是討債鬼，早早地克死了我親媽，臨了還過來拖累他們這把老骨頭。我吃飯時的一些怪癖也被奶奶嫌惡。我不喜歡吃炒大米，她偏要頓頓炒，她說我一個不值錢的丫頭，小時侯讓吃啥就吃啥，長大后嘴還怎么變得這么叼，她可不慣我這臭毛病。學(xué)校訂學(xué)習(xí)報，我跟奶奶要錢，奶奶啐我一臉，沒錢，女孩子家家的，讀那么多書干什么，遲早還是嫁人生孩子，養(yǎng)你真是上輩子造了孽。緊接著，她又開始絮叨我的親媽沒福氣，沒生下兒子，后媽呢，簡直就是孵不住蛋的老母雞，活該沒個自己生的孩子。我突然無限懷念起后媽來。

4

那天晚上，我悄悄地跑回到后媽身邊，跟后媽和解了。后媽從不會在學(xué)習(xí)上扣減我的用度，她總說學(xué)習(xí)上一定不能放松，只有努力學(xué)習(xí)，將來才能出人頭地。后媽也沒覺得女孩子長大后只能嫁人生孩子，她說我可以過自己想過的生活。

我告訴后媽，其實我在學(xué)校跟同桌吵架，是因為覺得自己的媽媽跟別人的媽媽一樣，并沒有什么不同，我不想他們說我的媽媽不好。后媽聽了，像受了委屈的孩子，突然不可抑制地捂臉哭了。晚上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我聽到她跟我爸打電話。她說自己嫁給我爸時才二十幾歲，根本就不知道怎么當媽媽，只是覺得不能讓孩子長大后學(xué)壞，不能讓孩子學(xué)習(xí)不好斷了以后的出路，但是她不知道怎么管教，脾氣一上來只知道打人。以前，覺得我長大后才能理解她，但是現(xiàn)在看，我是知道她的好的。我爸那邊應(yīng)該早就悔悟了，一個勁地說，你的善良你的好，我也知道，我從娶你就知道。這之后，我跟后媽的相處和諧多了，別人的非議似乎也突然少了。比如，爺爺奶奶對我那晚的出走也只在背后罵了一句“白眼狼”便作了罷。其實，后來我才知道，不是別人的非議少了，而是我的內(nèi)心堅定了后媽是個好人，別人的看法自然而然就被我屏蔽了。我以為我們會一直這樣過下去，后媽做善良無私的好媽媽，我做品學(xué)兼優(yōu)的好學(xué)生，爸爸呢，勤懇打工，做我們的經(jīng)濟后盾，但緊接著家里出了大事。

5

我初三的時候，爸回來了。

他瘸了一條腿，是不小心被水泥板砸斷的，工頭草草地賠了一點醫(yī)療費了事，我爸說他后半輩子注定是廢人一個了。那段時間，我們家?guī)缀鯏嗔怂械挠嗉Z。后媽的大部分精力都用來照顧我爸。她要對付我爸的消極情緒，要忍受我爸的心灰意冷氣急敗壞，也要呵護我爸瘸了的腿，定時按摩照顧起居。后媽當時找了一份零工，是每天下午四點在飯店干保潔工作，一個月不到一千元，僅能維持一家人的溫飽。后來又接了幾個織小孩毛鞋的訂單，每晚熬著夜勾小鞋子，我們的生活異常清貧。偏偏這個時候，我的學(xué)習(xí)受到了影響。尤其是物理，嚴重地拖了后腿。后媽帶我去找老師補習(xí)，補習(xí)費要一次性交1000元，我明顯看到后媽的嘴哆嗦了一下，但她還是決定報名。交錢的時候，人很多，我看到后媽掏出1000元錢后，又伸進另一個口袋摸出兩張，夾到那1000元錢中間，隨后，抽走了最上面的那兩張，迅速地塞進了口袋。我有點詫異，都是100元錢的鈔票，干嘛要這么換來換去的。我捅捅后媽，想要問問清楚，后媽垂下頭，沒理我，把錢給了老師。老師數(shù)錢很快，那個時候驗鈔機也沒普及到補習(xí)老師手里，我突然猜想，可能是假幣。路上，我問后媽是不是假的，她一直不說話。我繼續(xù)追問，說：“你不是一直教我做個好人，做個誠實的人嗎？”后媽踟躕著，慢吞吞地說：“就那么以假亂真不行嗎？再說，還回去又怎么解釋呢？我們不就成了……騙子了？”后媽說“騙子”說得很艱難。我說：“好辦啊，就跟老師實話實說好了，我們誤收了假鈔，但是不能再拿假鈔坑人了?！焙髬屘痤^，從口袋里摸索出那200元，塞到我手里卻又不肯放手。最后，她才說：“這個錢給了老師，我們這個月連吃飯的錢都沒了?！?/p>

6

我心疼地看著后媽，卻無能為力。我爸瘸腿后，她幾乎是一夜間蒼老了。

她以前俏麗動人，現(xiàn)在卻是一副皺皺巴巴的模樣，連頭發(fā)都是胡亂的一綰便出門了，身上的衣服滿是褶皺。那一刻，我只恨自己不能快快長大，不能為她撐起一片天，不能讓她好好地做一個善良的人。后媽幽幽地說：“這兩張假錢，是你爸受傷后，工頭賠給你爸的，你說他們?yōu)槭裁催B賠錢都不能有點誠意？”隨后，似乎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她又說：“所以你要好好學(xué)習(xí)啊，好好學(xué)習(xí)才能有希望，這個家才能有希望?！闭f到希望的時候，她的眼里明顯有亮晶晶的東西閃了一下，我一下想到瘸腿后喜怒無常的爸。我大著膽子問她：“你想過離開我爸嗎？”她說：“沒有，早都成一家人了，能齊齊整整地做一家人多不容易，你媽媽去世的時候，我就決定要照顧你們一輩子了?！?/p>

7

我從來不知道，原來親媽和后媽是認識的。她們年輕時曾一起在一個工廠打工。她們是倒班制，那個班原本輪我后媽上的，但后媽當時未婚，年輕愛玩，約了人看電影，親媽便自告奮勇頂班。

結(jié)果，那天工廠發(fā)生火災(zāi)事故，我親媽連同整個班上的同事都沒逃出來。后媽悔恨不已。她無意成了破壞我們家庭幸福的“兇手”，她極力要用一輩子來補償我們。我爸當時被巨大的悲痛打倒，在這個事情上并沒有表態(tài)，但她堅決以“贖罪者”的姿態(tài)來到我家，照顧我，照顧我爸。其實，后媽那年不過20歲，娘家在很遠的一個地方，這段畸形的婚姻無異于眾叛親離。這段歷史，在后媽決定嫁給我爸，照顧我的時候，便瞞過了所有人。她不想讓我生活在別人的指指點點中，不想讓別人覺得我們家是個奇怪的組合。就連爺爺奶奶，都只道是她自愿嫁二婚男，當后媽。后媽來到我家，把幼小的我從爺爺奶奶家接回來，一點點帶出了感情。然而，我爸和她的相處卻一直很一般，再加上兩地生活，兩個人的感情很淡。但是后來，后媽還是懷孕了。我爸有點欣喜，后媽卻堅持要打掉。她認為她已經(jīng)害我沒有了親生的媽媽，一定不能再生出一個孩子來跟我爭奪母愛，我爸在她的堅持下含淚簽了字。這個時候他感覺到后媽的可貴，真正愛上了她。所以，后媽說，我們一家人的分別除非是死別，絕對沒有生離一說。

8

后來，爸爸在后媽的呵護下一點一點恢復(fù)了意志。后媽心靈手巧，接了十字繡，讓爸幫她做繡框和理線。她攬的生意多了，便逐步拉了周圍的兩個阿姨一起加入，竟也發(fā)展成一個小團體。我們的日子在后媽的努力下，漸漸過得寬裕起來。

后來這個小團體在后媽的帶領(lǐng)下，在商場租了個攤位，同時幫人裁褲邊、改衣服，幫我們家撐過了最難的時候。再后來，我大學(xué)畢業(yè)，進入了一個挺好的企業(yè)。我拿出第一年的工資，在家門口開了個小超市，讓她和爸爸一起守著超市。人少的時候，看看夕陽，談年輕時來不及談的戀愛，過年輕時沒有享受到的生活。至此，我終于可以為后媽，不，為這個像親媽一樣的女人打造一份堅實的依靠了。每每回家，看到她當爸爸的拐杖，扶著他邊說笑邊理貨時，我就生出滿滿的感動。小超市被他們打理得格外整齊清爽，一盆盆天竹葵掛在窗外，正伴著斜陽，開出粉粉艷艷的花瓣來。

馬曉暢摘自《閱讀與作文（高中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