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一鴻
一天晚上,你接到了他在老家撥來的視頻電話。他說忽然想你了,“特別特別想”。他強忍著眼淚,不斷地用被子擦拭眼睛。
他十個月大那次離開你回老家,是帶著一臉的懵懂。熙熙攘攘的車廂里,他被爺爺抱在胸前,眼里只有你。隔著車窗,他朝你伸開雙臂,要抱!
他粗壯小腿下的兩只肉腳,踏在臥鋪車廂的小桌板,嘟嘟的臉蛋上,細長的眼睛笑出開心又無知的樣子,惹得你恨不得再次沖進車廂,抱住他不撒手。
汽笛鳴響的那刻,你的氣息仿佛被抽空,你追著車廂跑了起來,越跑越快,直到再也追不上。
那一刻,你的心隨著他去了遠方,他就像時刻黏在你胸口的泡泡糖,緊緊的,糯糯的,軟軟的,甜甜的,跟隨著你的心跳和脈動,與你的生命一同呼吸。
那是一種無法割舍的牽掛,他的世界只有你,而你的世界也只有他。
五年之后,他已經(jīng)快要成為一名小學生了,站臺上,你再次與他分別,只是這一次,你的心不再顫抖。
你足夠相信自己的判斷,因為你足夠相信他。你很早就對他說過,這只是一場短暫的旅行,而你,相信他會適應得很好。
你很清楚,他那在你見證下生發(fā)出來的勇氣,將陪伴他度過接下來獨自入睡的三十多個夜晚;而他旺盛的求知欲與探索力,將很快分散掉他的注意力,讓他把你忘得一干二凈。
他將在這場沒有你的旅行中得到蛻變,收獲難能可貴的成長與獨立。
當你在站臺跟他合影的時候,他緊緊抱住你,野蠻又巨大的力氣幾乎把你摟到窒息,當你以為積累在他心底的愛與情愫,就要在此刻隨著眼淚爆發(fā)時,他卻俏皮地松開胳膊,對著你做了個鬼臉:“火車怎么還不開?。 ?/p>
他長大了,你也長大了,你沒有追著列車跑,他也沒有隔著車窗找尋你。你們告別的那刻起,他就開始了在車廂的探險,你完全能夠想象得到這一切。
趕火車的這天,他早早兒起來,穿上頭天晚上自己選好的衣服,跑過來讓你檢查褲子有沒有摟偏。然后他以最快的速度洗漱,把臉盆和牙缸擺放得整整齊齊,不??聪驋扃姡骸皨寢專蹅儙c才去火車站???”
每一次旅行,他都是自己推著行李箱的,這一次也是。
大大的行李箱和他小小的身體似乎不太相稱,可他總是推得有模有樣,把箱子保護得很好。
他知道在哪個地方該快在哪個地方該慢,知道避開盲道會推得更輕松,知道在有臺階的地方去尋找能拉箱子的斜坡。你總是不著急,跟在他后面看他會怎么辦,然后在他成功的每一個檔口,給他一個夸張的表揚。
這天的他,箱子推得格外順利,甚至在過臺階的時候,也沒有請求你的幫助。你攔下了在旁想要搭手的姥姥,你知道,他從來都需要一個從自不量力到量力而行的過程。
行李托運之后,他背起裝著水杯和衣服的小書包,戴著太陽帽和小墨鏡,遠遠看去像個小大人。
一年前,你就不再給他買帶有小動物圖案的衣服了,而他似乎也遵循了這樣趨向成熟的定位,像個小男子漢一樣等在候車廳,不時調換著帽檐的方向:“媽,車怎么還沒到?”
他,已經(jīng)迫不及待要去飛了。
他的世界不再只有你,而你的世界也不會一直是他。
他是個自然而然長大的孩子。他五個多月時喝奶,自然地伸出兩只小手抱住奶瓶,于是,你再用奶瓶喂他時,就讓他自己捧著了,只在必要的時候幫他扶扶正;
他學爬的時候,膝蓋成天在地板上磨,姥爺模仿后直嘆:“天天這樣爬,膝蓋受不了吧?”你觀察了他的膝蓋,上面的肉肉比大人厚多了,就像包了一塊天然大肉墊,于是,你放心地任他爬行,不再緊張他腿上有沒有套護膝;
剛學步的時候,他走不穩(wěn),總是晃晃悠悠,不是前栽就是后倒,姥姥擔心到了極點,于是你發(fā)現(xiàn),他如果往前倒,就會用雙手和膝蓋撐住,切換成“爬”,如果往后倒,就會在落地前幾秒切換成“坐”,你讓姥姥寬心,放開總是扶他的手;
他一歲前后,特別喜歡撿小渣渣,就像一臺小型吸塵器,總在一些角落或者看起來干凈的地面,捏起一粒灰塵或者一根頭發(fā),嚴肅又認真地研究半天。
他小小的腦袋裝滿了局部又細小的事物,他眼中的世界很微觀。
你一度不理解,他研究這些小東西究竟有什么意思,直到有一天他把目光轉向了另一種維度,你明白了,這些小渣渣正是他認識宏觀世界的基石,你欣慰自己在那個階段沒有阻攔他狂熱地撿“垃圾”。
后來,他的行動能力不斷進步,語言能力也開啟了新的征程。從起初你只能靠眼神、動作來推測他意思的“啊啊”,到蹦出核心字詞的關鍵表達,再到因口腦發(fā)育不同步半天才憋出來一句話的結結巴巴,再到后來終于能連貫地飆出“主謂賓定狀補”一整句話……
如今,他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屁話多”,他高速運轉的思維和日益豐富的話語體系,讓他不僅能和你聊天、談心,把你開發(fā)成一本《十萬個為什么》,還能隨時隨地和你吵架、開玩笑,或者喋喋不休地辯論!
他就這么地,自然而然地,長大了。他的小骨骼、小肌肉,還有他的小腦瓜。他的情感、他的心智,一天天地發(fā)育。
有時你會覺得他只是知識面和閱歷不如你,那些關于情感、關于想象、關于勇氣、關于毅力之類的東西,他甚至超越你。
從前,他站在你面前,你低頭吻過去,一眼就能看到他頭頂?shù)男齼骸6?,這個小人兒站在你面前,黑锃锃的后腦勺擋住你的口鼻,有時為了看路,你還不得不歪起身子。
從前,你覺得他是你身體的一部分,是你這棵樹上的一個枝杈。他那精致的五官、袖珍的手足和肥嘟嘟的小屁股都是你的,你沒法將他從你這里分割出去。
而今,他不再是那個小枝杈了,他更像一粒從你身上抖落的種子,被時光之風吹起,落地生根,在陽光雨露之下,長成了一棵與你并肩的小樹。
此刻的你,不知道是該欣喜,還是感傷,或者根本就在這兩種情緒之間徘徊。
一天晚上,你接到了他在老家撥來的視頻電話。他說忽然想你了,“特別特別想”。他強忍著眼淚,不斷地用被子擦拭眼睛。
你想起他曾經(jīng)憧憬要和你結婚,于是你同他開玩笑:“你這么想媽媽,那等你長大,媽媽同意嫁給你好不好?”“可是那個時候你都老了……”他嚶嚶道。你聽著這話,已經(jīng)不自覺要落淚了。
“媽媽,我不想你老?!彼t通通的眼睛,讓你只好把心底的這股傷感生生憋了回去:“到那時就有長生不老藥了,媽媽一吃,就能變成跟你一樣大?!薄罢娴??”“真的!”你故作樂觀,言不由衷,亢奮的語氣明明在掩飾一種“童話總會破滅”的憂傷。
十幾天后的一個清晨,你所在的城市下起了雨,雨滴飄曳,逐漸連成了線。推開窗,你仿佛看見了一年前那個穿著黃色小雨衣在雨中快樂騎行的他。
他朝著你興奮地喊著,臉上還掛著雨水,“快來呀媽媽,好舒服喲!”你終于忍不住朝他奔去,和他一起徜徉在綿綿的雨地里,在這個只屬于你和他的天地,在這段只屬于你和他的交集,無拘無束地跑著,笑著……永遠也不想停下。
張澤林摘自《品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