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振華
抗戰(zhàn)勝利后,如何懲治漢奸問題,涉及面廣,情形復雜。各地懲治漢奸的情況不盡相同:處理漢奸條例不適用東北等地區(qū),其另有一套規(guī)定;(1)《處理漢奸條例不適用于東北》,《申報》(上海版)1946年3月24日,第1版;張雅倩:《從漢奸到戰(zhàn)犯:二戰(zhàn)后國民政府處置“臺籍漢奸”的法律轉換及爭議》,《近代中國》2020年第1期。華北地區(qū)也有其單獨的審判體系,漢奸覆判案件由最高法院北平分庭就近處理;(2)《最高法院在平設立民刑分庭》,《申報》(上海版)1946年4月25日,第2版。甘肅、青海、寧夏等地則未見有審判漢奸的數(shù)據(jù)統(tǒng)計。(3)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編:《中華民國史檔案資料匯編》第5輯 第3編 政治(1),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362—363頁。湖北省有其特殊性,由于淪陷區(qū)和游擊區(qū)犬牙交錯,其漢奸審判系統(tǒng)有現(xiàn)成可資利用的,也有需要戰(zhàn)后重建的,具有過渡性特征。(4)湖北高等第六分院成立于1946年1月8日,在此之前,戰(zhàn)時司法轄域劃分辦法仍然發(fā)揮作用。具體見:《湖北高等法院致第五、六、九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司令部等代電》(1945年4月13日),湖北省檔案館藏,LS007-001-0208-0001。湖北省的漢奸案偵查人數(shù)和審判人數(shù)眾多,在各省中位列第四位。(5)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編:《中華民國史檔案資料匯編》第5輯 第3編 政治(1),第362、365頁。
當前,學術界對懲治漢奸問題的探討,一是關于審判漢奸的個案研究,如經濟漢奸、宗教漢奸等典型案例(6)王春英:《戰(zhàn)后“經濟漢奸”審判:以上海新新公司李澤案為例》,《歷史研究》2008年第2期;朱英、郝昭荔:《戰(zhàn)后審奸中的派系之爭與司法混亂:以青島丁敬臣案為例》,《江蘇社會科學》2014年第3期;付海晏:《上海靜安寺“漢奸和尚案”研究》,《近代史研究》2017年第1期。;二是對全國審判漢奸情況進行整體研究(7)王侃:《抗戰(zhàn)時期附敵各階層分析與國共兩黨的肅奸政策》,浙江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2年;馬學磊:《國民政府對漢奸的政策(1931—1949)》,南京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0年;馮兵:《抗戰(zhàn)勝利后國民政府懲奸立法研究》,《甘肅社會科學》2014年第2期。;三是從區(qū)域視角對審判漢奸情況進行考察(8)郝昭荔:《戰(zhàn)后國民政府在青島的政治接收與肅奸》(1945—1948),華中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5年。。對湖北省的漢奸懲治問題,尚未見有公開發(fā)表的專論,部分論著中雖間有涉及,往往語焉不詳,如關于湖北省的漢奸人數(shù)問題,或者數(shù)據(jù)上不完整,或者解釋上有訛誤。(9)在說明湖北省審奸數(shù)字時,往往只引用《中華民國史檔案資料匯編》第5輯 第3編 政治(1)1944年11月至1947年2月間的統(tǒng)計數(shù)字;在說明武漢區(qū)審判漢奸案件數(shù)量時,引用的卻是湖北高等法院該段時間的數(shù)字,參見湖北省地方志編纂委員會編《湖北省志·司法》,湖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而就懲治漢奸的過程來看,多聚焦于審判環(huán)節(jié),較少將對漢奸的逮捕、審判和刑罰執(zhí)行各環(huán)節(jié)做整體考察,尤其對刑罰執(zhí)行(包括減刑、假釋和赦免等)缺乏深入探討。有鑒于此,本文擬利用湖北高等法院司法審判檔案,參以民國時期報刊、湖北抗戰(zhàn)史料等,對抗戰(zhàn)勝利后湖北省的漢奸逮捕、審判和刑罰執(zhí)行各環(huán)節(jié)作逐一考察,以說明其懲治漢奸的基本情況。
湖北省的逮捕漢奸工作和抗戰(zhàn)勝利后的接收復員工作同步展開。在實施過程中,省屬各縣和武漢地區(qū)逮捕漢奸工作有所差異。
省屬各縣的抓捕行動,與戰(zhàn)后接收進程一致,集中在1945年8—10月間,主要由駐軍或縣屬自衛(wèi)武裝負責執(zhí)行。(1)應城、長陽、石首、竹溪、黃岡、浠水、陽新和蘄春等縣采取捉大放小的原則,重點緝拿重要漢奸分子,因而有不少遺漏。例如,黃岡縣將偽組織重要漢奸及罪行昭著者,如羅榮袞、林子光、段海珊、黃河清、黃吉甫、石火棠、邵小齋、石松林、陳協(xié)欽、韓老太爺、陳才育、江求兒、黃上亢、張金波等緝捕后,移交湖北高等法院第六分院偵辦;而其余各鄉(xiāng)鎮(zhèn)先后拿解的漢奸,以罪證不足、法院復員不到位、羈押困難等原因,臨時改為商家具保、隨傳隨到的辦法處置,“漏網者仍居多數(shù)”。(10)《黃岡縣抗戰(zhàn)史料》(1946年),湖北省檔案館藏,LS003-005-5468。(2)天門、崇陽、通城、宜昌和監(jiān)利等縣群眾對漢奸仇恨較深,要求政府就地法辦,因而對一些民憤極大的漢奸實施就地槍決。如通城縣政府,雖擬按照《懲治漢奸條例》“依法偵審判決”,但“惟本縣兩度淪陷,受害最烈,全縣仇奸之情緒較高,乃悉數(shù)逮捕,繼即將罪行昭著之奸首如謝天香、黃龍甲、鄭維新、黃士達、程云漢、戴官福、王炳南、張桂堂、黃國柱等先后槍決,以昭炯戒”。(11)《通城縣抗戰(zhàn)史料》(1946年),湖北省檔案館藏,LS003-005-5527。(3)通山、當陽、公安和大冶等縣則偵查較為細致,盡量悉數(shù)逮捕。如當陽縣“葉前縣長景?;乜h后,偵騎四出,曾捕獲河溶、淯溪、縣城、慈化、普尖、漳沮等鄉(xiāng)鎮(zhèn)之大小漢奸百余人,依法懲治;胡前縣長次平接手辦理者,計有數(shù)十人,奉令移送宜昌高一分院法辦”。(12)《當陽縣抗戰(zhàn)史料》(1946年),湖北省檔案館藏,LS003-005-5509。(4)秭歸、遠安、興山、五峰、棗陽、???、羅田等縣,或因淪陷時間短,或因民眾民族正義感強,未見有漢奸情事。如棗陽縣“偽組織一名詞在棗陽殊不適用,二十九年寇盤踞棗陽月余,亟思覓一傀儡人物而無人應,寇至則民去,寇去則又來,有寇之地,人煙斷絕”(13)《棗陽縣抗戰(zhàn)史料》(1946年),湖北省檔案館藏,LS003-005-5498。,羅田縣“本縣于二十七年十月及三十一年十二月被敵軍兩次占領,因全縣人民均同仇敵愾,不能策動奸偽組織為虎作倀,以逞其以華制華之陰謀毒計”。(14)《羅田縣抗戰(zhàn)史料》(1946年),湖北省檔案館藏,LS003-005-5483。(5)應山和光化等極少數(shù)縣份對懲治漢奸事宜缺乏正確認識,處理較為隨意。如應山縣“當劉縣長丹仙之初返縣也,以懲辦漢奸條例尚未公布,辦理司法案件無人,兼之自衛(wèi)力薄,經濟奇絀,對于漢奸懷存寬大,不但小漢奸在逃,或已死之大漢奸未辦,即未死未逃之漢奸,亦均未辦”(15)《應山縣抗戰(zhàn)史料》(1946年),湖北省檔案館藏,LS003-005-5530。,光化縣“漢奸除陳和丞潛逃外,余均落網送交光化地方法院管押,逾時不久又復開釋,其余各犯未奉明令通緝,亦未捕獲,始終逍遙法外,未受任何懲處”。(16)《光化縣抗戰(zhàn)史料》(1946年),湖北省檔案館藏,LS003-005-5499(1)。
武漢是湖北省逮捕漢奸的重點地區(qū),逮捕行動的執(zhí)行機構先后為武漢軍憲警聯(lián)合督察處和武漢警備總司令部。(17)武漢軍憲警聯(lián)合督察處成立于1945年9月23日,同年11月30日撤銷,其后續(xù)事宜移交武漢警備總司令部辦理。接收復員以來,武漢地區(qū)對漢奸共有四次集中抓捕行動(軍憲警聯(lián)合督察處僅負責第一次),據(jù)1946年5月28日《武漢日報》報道:
武漢警備總司令部郭總司令奉調新職,履新在即,行前飭屬舉辦警備工作檢討周,并定第一日(即二十七日)為肅奸日,已志在報。頃悉該部稽查處昨已會同憲警分途緝捕,共捕獲漢奸李輯五等二十一名,正初步偵訊中,此為該部第四次肅奸。其第一次肅奸,系于上年十月一日舉行,由前軍憲警聯(lián)合督察處主持,捕獲漢奸計三百三十二名。第二次肅奸系于上年十二月十日舉行,捕獲漢奸計一百〇二名。第三次肅奸系于本年三月三日舉行,捕獲漢奸計四十二名。均由該部稽查處主持辦理。此外,經人檢舉調查確實陸續(xù)捕獲者,計一百八十七名,均經分別移送高等法院暨湖北省保安司令部判處。鄂垣罪跡昭著之漢奸,經此四次清肅,已漏網無幾矣。(18)《武漢賡續(xù)肅奸昨捕獲奸逆廿余人》,《武漢日報》1946年5月28日,第3版。
接收復員時期對漢奸的集中逮捕結束后,其后湖北省內漢奸以零散逮捕為主,大體有三種情況:一是司法警察官署的逮捕。如1946年10月,文運祥案起訴書載:“文運祥,于民國三十年充偽保安中隊長,率隊在崇陽古石嶺高石灣搶劫王維武之財物,并奸淫其妻室。敵人投降后,案由王維武訴,經通城縣司法處呈送來院?!?19)《湖北高等法院檢察處關于檢送文運祥充任偽職及搶劫奸淫等漢奸行為案卷宗、起訴書并請辦理的片》(1946年10月16日),湖北省檔案館藏,LS007-003-2746-0001。二是漢奸自首。如1946年7月31日,云夢縣司法處呈文湖北高等法院:“查本處前以本縣漢奸劉俊安、劉樹槐憑藉敵偽勢力勒派糧款呈請明令通緝一案,茲因該劉俊安等已于六月三十日自行向本處投案,當經予以訊押偵查完畢,即行檢卷呈送鈞院核辦?!?20)《云夢縣司法處關于漢奸劉俊安、劉樹槐已自首到案訊押請予取消其通緝令的呈》(1946年7月31日),湖北省檔案館藏,LS007-006-6299-0004。三是受害人扭送。如受害人石選臣在大智門火車站被日本憲兵隊幫辦陳慶福扣留,隨身攜帶的錢財貨物被一并吞沒。武漢收復后,石選臣途遇陳慶福,將其扭送至憲兵隊轉遞法院起訴。(21)《湖北高等法院刑事庭關于陳慶福漢奸案的判決書》(1946年1月17日),湖北省檔案館藏,LS007-011-3754-0001。上述情況各地均有發(fā)生,以司法警察官署逮捕漢奸最為多見。而漢奸投案自首和被受害人扭送到案的現(xiàn)象說明,當局的懲奸行動在社會上造成了一定聲勢。
為說明湖北省各縣市逮捕漢奸的數(shù)字,根據(jù)相關檔案制“抗戰(zhàn)勝利后湖北省逮捕漢奸情況表”。
抗戰(zhàn)勝利后湖北省逮捕漢奸情況表 單位:人
需要說明的是,(1)各縣市數(shù)據(jù)大致形成于1948年上半年,鑒于1946年12月底漢奸案件全民檢舉結束,此后漢奸案件大為減少,以上可視作湖北省各縣市逮捕漢奸情況的基本數(shù)字。(2)制卡人數(shù)是指各縣市根據(jù)偽政權情況制成的漢奸名冊數(shù)字,集中逮捕人數(shù)是指接收復員時期集中抓捕的漢奸人數(shù),部分縣表現(xiàn)為就地處決人數(shù)。(3)備考欄說明:隨縣、安陸縣、蒲圻縣、均縣和麻城縣五個縣未見有抗戰(zhàn)史料文本,其中隨縣和安陸縣經筆者輯錄到部分數(shù)據(jù),蒲圻縣、均縣和麻城縣則未見有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前者標記有數(shù)據(jù)來源,后者標記為情況不明;“無懲奸內容”是指有抗戰(zhàn)史料文本而無懲奸內容記錄的情況,可視作無漢奸或情況不明;戰(zhàn)時數(shù)字只呈現(xiàn)在表格中,不統(tǒng)計在戰(zhàn)后數(shù)字內。
據(jù)該表可知,湖北省集中逮捕(包括處決)人數(shù)大大少于制卡人數(shù),說明集中抓捕行動過后,湖北省各地還存在著漢奸案犯脫逃的情況,后續(xù)的零散逮捕應為常態(tài)。當陽縣和宜都縣均出現(xiàn)了集中逮捕(包括處決)人數(shù)多于制卡人數(shù)的反常情況,主要是由于兩地有下鄉(xiāng)捕奸,擴大了逮捕范圍,這與地方行政長官的肅奸意識有關。
和全國其他省市相比,抗戰(zhàn)勝利后湖北省的逮捕漢奸情況比較突出,主要體現(xiàn)在逮捕時間、規(guī)模和影響三個方面。從時間上看,戰(zhàn)后伊始湖北省的逮捕漢奸行動就和接收相伴進行,而進行較晚的省市則延遲到了翌年一月間,如青島、歸綏等地。從逮捕漢奸規(guī)模看,湖北省在全國名列前茅,僅武漢一地就分四個批次逮捕漢奸近500人,與京滬地區(qū)不遑多讓。從影響來看,湖北省在部分縣處置了漢奸首惡分子,且在武漢等地將罪惡昭著漢奸應捕盡捕,回應了民意,在很大程度上打消了公眾對國民政府戰(zhàn)后懲奸的疑慮,取得了良好的社會反響。
1944年11月12日,國民政府《特種刑事案件訴訟條例》公布實施,其第一條規(guī)定:“依法律規(guī)定適用特種刑事審判程序之案件,及本條例施行前依法令規(guī)定由軍事或軍法機關審理之案件,除軍人為被告者外,均依本條例之規(guī)定審理之,本條例未規(guī)定者,仍適用《刑事訴訟法》及其他有關之法令。前項案件,由地方法院或縣司法機關審理之。但系危害民國,漢奸,違反戰(zhàn)時軍律及妨害軍機之案件,由高等法院或分院審理之。”(22)司法行政部編:《司法法令匯編》第二冊 刑事法令,上海法學編譯社1946年版,第191—196頁。自此,漢奸案件由軍法審判轉入民事司法審判。
抗戰(zhàn)勝利后,為適應懲奸需要,《處理漢奸案件條例》(1945年11月23日)和《懲治漢奸條例》(1945年12月6日)相繼出臺。前者以職守為標準,在第二條列舉漢奸檢舉對象十款,涵蓋了偽政權黨政軍機關和事業(yè)機構等各個方面;后者以行為為標準,在第二條列舉漢奸行為十四款,第三條對漢奸行為作概括性論斷,規(guī)定“曾在偽組織或其所屬之機關、團體服務,憑藉敵偽勢力,為有利于敵偽或不利于本國或人民之行為,而為前條第二款以下各款所未列舉者,概依前條第一款處斷”。(23)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編:《中華民國史檔案資料匯編》第5輯 第3編 政治(1),第337—341頁。兩個條例從職守和行為兩方面對懲奸對象進行了界定,使得審判有章可循。此外,懲奸政策和法令對特定人群亦有相應規(guī)定,如黨員降敵有加重情節(jié)(24)《湖北高等法院關于降敵之黨員應依法懲辦的訓令》(1946年1月30日),湖北省檔案館藏,LS007-001-0018-0027。,留守淪陷區(qū)之郵政人員如非告訴不得視為附逆等(25)《湖北高等法院關于郵政人員仍應通郵留守淪陷區(qū)經過情形的訓令》(1947年2月17日),湖北省檔案館藏,LS007-001-0021-0101。。
根據(jù)法令,湖北省漢奸案件由該省高等法院及其六個分院審理。1945年12月14日,司法院院字第751號令廢止《戰(zhàn)區(qū)巡回審判辦法》及《戰(zhàn)區(qū)巡回審判民刑訴訟暫行辦法》(26)《湖北高等法院關于廢止戰(zhàn)區(qū)巡回審判辦法及戰(zhàn)區(qū)巡回審判民刑訴訟暫行辦法的訓令》(1946年4月4日),湖北省檔案館藏,LS007-001-0018-0051。,湖北省各法院司法轄域恢復到戰(zhàn)前狀態(tài),并稍有微調。與1935年相比,湖北高等法院轄區(qū)由24縣減為22縣,鐘祥縣改歸第二分院管轄,潛江縣改歸第四分院管轄;第一分院轄區(qū)由10縣減為8縣,宜都和枝江兩縣劃歸第四分院管轄;第二分院轄區(qū)由7縣增為8縣,鐘祥縣由湖北高等法院劃入;第四分院轄區(qū)由6縣增為9縣,潛江縣由湖北高等法院劃入,宜都、枝江兩縣則由第一分院劃入;第三分院、第五分院和第六分院轄區(qū)保持不變。
湖北省的審判漢奸活動歷時四年有余。早在抗戰(zhàn)勝利前,《特種刑事案件訴訟條例》施行后,由于地處后方或是先期獲得光復,湖北高等法院第一、二、三、四、五分院即開始對各自轄區(qū)內的漢奸進行審理。如第一分院上報給湖北高院的審判漢奸數(shù)字就從1944年11月起計算。(27)《湖北高等法院第一分院關于檢送1944年11月起至1947年2月份底止辦理漢奸案件表的呈》(1947年3月14日),湖北省檔案館藏,LS007-001-2659-0002。1945年8月,日本無條件投降后,隨著湖北省司法復員工作陸續(xù)展開,漢奸紛紛被逮捕或通緝,大規(guī)模審判漢奸活動由此拉開序幕。1945年10月28日前后,即湖北高等法院復員暫駐漢口時期,已經開始收押漢奸,“經軍警機關送來已逮捕之漢奸五六十人,經本院檢察處收受,暫押于漢口地方法院看守所,其后陸續(xù)捕送經偵查起訴到院者,截至三十四年(1945年)底,已有百件”(28)《司法行政部關于司法行政檢討會議開幕日期并請各法院印送工作報告及提案的代電及湖北所屬各地方法院、分院的呈等相關材料》(1947年9月17日),湖北省檔案館藏,LS007-001-0269-0003。。同年12月30日,湖北高等法院進行抗戰(zhàn)勝利后第一次對漢奸的審訊:“參加偽組織及依附敵人之政治、經濟、文化漢奸石星川等計一百十五名,前經武漢軍憲警聯(lián)合督察處捕送湖北高等法院檢察處依法偵查。茲悉所有移送各案,經該處檢察官依據(jù)法律悉心偵查,認為有犯罪嫌疑已提起公訴送請刑庭公判者,計有石星川等一百零五名,處分不起訴者計三名,正在調查中尚未終結者計七名,聞不日亦可辦理完竣。”(29)《湖北高等法院開始審訊漢奸:已起訴者計石星川等百余人,判決者有莊泗川王孟華六人》,《武漢日報》1945年12月30日,第3版。1946年1月8日,湖北高等法院第六分院宣告成立并正式接收漢奸案件。
除偽省長楊揆一、葉蓬等移解南京進行審判外,湖北省的漢奸案件大多在本地審理。政治漢奸石星川,曾任偽漢口市長等職,號稱武漢頭號漢奸,1946年5月18日被判處無期徒刑。(30)《最高法院特種刑事判決(35年度特覆字第665號)》(1946年5月18日),湖北省檔案館藏,LS007-003-2829-0003。經濟漢奸高云青,家財萬貫,妻妾數(shù)人,1946年12月31日被湖北高等法院判處有期徒刑二年六個月,褫奪公權三年,全部財產除酌留家屬必需生活費外沒收。(31)《湖北高等法院特種刑事判決(35年度訴字第724號)》(1946年12月31日),湖北省檔案館藏,LS007-001-0487-0002。文化漢奸張榆芳,歷任偽《大楚報》編輯、總編輯、社長,偽湖北省政府簡任參事,1947年4月14日被判處有期徒刑八年。(32)《湖北高等法院特種刑事判決(36年度特字第105號)》(1947年4月14日),湖北省檔案館藏,LS007-003-3403-0010。特務漢奸張孟青,1948年8月7日被判處有期徒刑十二年。(33)《湖北高等法院特種刑事判決(37年度特字第30號)》(1948年8月7日),湖北省檔案館藏, LS007-011-4549(2)-0020。女漢奸柯金鳳,因充任有關軍事職役,被判處有期徒刑一年三個月,褫奪公權二年。(34)《湖北高等法院特種刑事判決(36年度特字第143號)》(1947年7月23日),湖北省檔案館藏,LS007-003-3090-0005。
在審判漢奸過程中,存在的一些弊端逐漸顯現(xiàn)出來,為社會輿論所關注。一是不少漢奸搖身一變,混入政府任職。黃陂參議員易云樵,抗戰(zhàn)時期充任偽軍師長李漢鵬部參謀處長,李氏魚肉桑梓,大都為易云樵所策劃??箲?zhàn)勝利后,易云樵竟謀得縣政府糧政科長職位,后因強征糧米,1947年7月被人檢舉揭發(fā)。(35)《漢奸一變?yōu)榭崎L,魚肉鄉(xiāng)民勝當年》,《新湖北日報》1947年7月17日,第4版。又如漢口市參議員熊幼珊、鄒靜軒、成禹門、張希齡、程幼華、祝鴻鈞、向從周、陳遠超、郭燮卿及候補參議員遲少鵬等人,在參政一年多后,被武漢市民劉茂銀舉報曾任偽職。1947年9月,內政部通電撤銷熊幼珊、鄒靜軒、成禹門、張希齡、向從周、程幼華等參議員資格,陳遠超、郭燮卿、遲少鵬則留待復查。(36)《參議員參了一年忽然要撤銷資格:熊幼珊鄒靜軒等曾任偽職,經市民劉茂銀向內部檢舉》,《和平日報》(漢口版)1947年9月12日,第3版。二是肅奸運動不下鄉(xiāng),民眾對此反應強烈。1946年9月13日,京山縣羅漢鄉(xiāng)農民向《新湖北日報》投書道:“不久以前,‘清鄉(xiāng)’的口號傳遍了每個角落,這個口號使每一個善良的老百姓幾乎都快樂的說不出話來。但結果卻使人都失望了,其原因是大都市肅清了奸,而小鄉(xiāng)村卻馬虎過去了?!?37)《讀者投書:肅奸如何不下鄉(xiāng)?》,《新湖北日報》1946年9月13日,第4版。也就是說,鄉(xiāng)下的漢奸尚在多數(shù),希望肅奸運動深入到鄉(xiāng)村。
為革除上述弊端,社會各界紛紛行動起來將肅奸引向深入。1946年6月18日,國民黨漢口市黨部根據(jù)第二次黨政軍聯(lián)席會議通過的組織肅奸團體案,邀請各有關機關代表在市黨部會議廳召開籌備會議,決議:
(一)肅奸團體定名為武漢人民肅奸協(xié)進會,由省市參議會、農、工、商、教育、婦女會,各報社,律師公會及黨團組織之;(二)協(xié)會采用委員制,依參加單位之多寡設委員若干人,并由委員中推選一人為主任委員,二人為副主任委員;(三)協(xié)會之職責范圍于下:1.敦促法院盡速結束漢奸案件;2.宣導人民檢舉漏網漢奸;3.自動檢舉漏網漢奸;4.已決之漢奸案件,如有新事實發(fā)現(xiàn),得請求法院再審;5.漢奸嫌疑案件認為確系被誣時,得向法院陳述意見,備供參考。(四)定于七月一日正式成立;(五)會章推定劉澤民、潘仲素、張楚信、萬克哉、王寶理等五人起草,并推潘仲素為召集人。(38)《武漢人民肅奸協(xié)會,昨開籌備會議定期成立,決定組織辦法起草會章》,《新湖北日報》1946年6月19日,第3版。
1947年1月31日,針對財產房屋被不法侵占的情況,漢陽縣琴臺鎮(zhèn)義民自發(fā)組織“漢陽縣琴臺鎮(zhèn)公民鋤奸討產請愿團”,共同聲討丁益清等奸逆分子組織的“六合拆屋公司”。(39)《漢陽發(fā)現(xiàn)拆屋漢奸,回歸義民提出控告,并組成琴臺鎮(zhèn)公民鋤奸團》,《武漢日報》1947年1月31日,第6版。這些行動在輿論上產生了不小震動,初步顯示了人民肅奸的效應。
由于法律條文內容存在沖突,審判漢奸案件遇到了覆判程序問題,致使從速嚴審的初衷難以實現(xiàn)。(40)參見《漢奸何得悠悠歲月,政院函令從速嚴審,最高法院督促民事迅速審判》,《武漢日報》1945年12月14日,第2版。漢奸罪作為特別刑事犯罪,依法采取一審審限,旨在速審速決。但為了充分保障被告權益,仍保留了覆判、抗告、再審等程序。在湖北省對漢奸的審判中,不但被告申請覆判現(xiàn)象十分常見,最高法院覆判定案工作也進行得相當緩慢。湖北高院負責人對記者稱:“高院數(shù)日來所經辦漢奸案件達數(shù)百件,但經最高法院覆判定案者僅十數(shù)件,故目前院方工作實甚繁重。”(41)《漢奸案件審判不難執(zhí)行難,最高法院覆判太慢》,《和平日報》1946年8月11日,第5版。事實上,由于漢奸不甘接受判決結果,往往不止一次申請覆判程序。朱坤宇為偽孝感縣縣長,其案先后經歷三次判決。第一次判決由湖北高等法院作出,其主文曰:“朱坤宇通謀敵國、圖謀反抗本國,處死刑,褫奪公權終身,全部財產除酌留家屬必需生活費外沒收?!迸袥Q理由是,被告由偽維持會長至偽縣長,任職長達七年,深受日偽信任器重,附逆事實確鑿,而其所稱“保護援救地下工作人員及過境執(zhí)行職務之中央公務員,并密令區(qū)長救護飛機師”(42)《湖北高等法院關于檢送朱坤宇漢奸案卷宗、判決書、復判申請狀等件請核辦的公函》(1946年6月3日),湖北省檔案館藏,LS007-003-2871(2)-0001。等情節(jié)并無確切證據(jù)。初次判決后,被告申請覆判,最高法院裁定發(fā)回重審。第二次判決,對被告任偽職期間發(fā)展教育、創(chuàng)設醫(yī)院等舉措以及盡力保護、設法營救抗戰(zhàn)人士、友邦教士等行為予以重新認定,減處刑罰為“有期徒刑八年,褫奪公權八年,全部財產除酌留家屬必需生活費外沒收”。(43)《湖北高等法院關于檢送朱坤宇漢奸更審案卷宗、判決書、復判申請狀等件請核辦的公函》(1947年2月13日),湖北省檔案館藏,LS007-003-2871(1)-0004。經被告再度申請覆判后,最高法院以“案情輕微,原審未依《懲治漢奸條例》第二條第二項從輕處刑”為由,將再審判決撤銷,最終改判為“有期徒刑五年,褫奪公權五年,全部財產除酌留家屬必需生活費外沒收”。(44)《最高法院刑三庭關于朱坤宇漢奸復判案的判決書》(1948年9月11日),湖北省檔案館藏, LS007-003-2871(1)-0010。朱坤宇案歷時二年多,還有其他類似案件,嚴重遲滯了審判漢奸的進程。當局日后收縮漢奸檢舉權和限期辦結漢奸案件的舉措不能說與此無關。
在經過一年多的大規(guī)模審判后,經辦案件的司法官員認為漢奸檢舉有演變?yōu)閺统鸸ぞ叩内厔荩ㄗh政府“(漢奸)檢舉之時間,最好有一適當時日之限制,否則僅審奸一事,即無結束之期矣”。(45)《檢舉漢奸,高院希有限期》,《中央日報》(南京版)1946年9月14日,第4版。1946年底,湖北省接國民政府訓令:“人民或團體對于抗戰(zhàn)期間漢奸案件之告發(fā),以三十五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以前為限,逾期之告發(fā)檢察官不予置議,但國家之追訴權及被害人之告訴權不因此而受影響?!?46)《司法行政部關于定期結束檢舉漢奸案的訓令》(1947年1月9日),湖北省檔案館藏,LS007-001-0091-0002。在繼續(xù)懲治漢奸的同時,當局將檢舉權限定在檢方和受害人范圍。1948年2月17日,湖北省遵奉行政院政務會議決議:“凡未經檢察官偵查之案件,應即無庸置議,其在偵查或審判中者,亦應根據(jù)確實證據(jù),從速秉公辦理,以資結束,而安人心”(47)《漢奸案件停止檢舉》,《申報》(上海版)1948年2月18日,第2版。,決定停止檢舉及盡速辦理漢奸案件。同年5月10日,湖北高等法院“發(fā)出傳票一百一十五起,計漢口為劉玉珊、吳榮卿等九十七名,武昌為唐萬里等十名,漢陽為蕭化雨等八名”,(48)《肅奸運動尾聲獨勁,鄂高院昨發(fā)出傳票百余張》,《中國晚報》1948年5月11日,第4版。對漢奸的大規(guī)模審判走向尾聲。1949年3月17日,湖北高等法院宜昌分院(即第一分院)仍循例向湖北高院上報該年1月份處理漢奸數(shù)據(jù),說明此時省內審奸活動仍未完全結束。(49)《湖北高等法院宜昌分院檢察處關于報送1949年1月份處理漢奸案件一覽表請鑒核的呈》(1949年3月17日),湖北省檔案館藏,LS007-007-6469-0001。
據(jù)統(tǒng)計,截至1948年5月底,湖北省對漢奸案件的審判,檢察機關終結案件3926件,終結人數(shù)4702人,起訴1729人,不起訴2106人,移送他管339人,其他528人;審判機關終結案件2308件,終結人數(shù)2855人,科刑1427人、免刑31人、無罪761人,其他636人;除去無罪和其他兩項,經司法審判認定之漢奸應為1458人;其中尤為值得注意的是,湖北高等法院檢方和院方終結人數(shù)分別占全省59.6%和49.9%。(50)審判方為湖北高等法院及其六個分院,其數(shù)據(jù)來源為湖北省檔案館藏相關檔案。通過對漢奸案審判所涉及的公訴率、重刑率和科刑率進行分析,及同國內其他省份的比較,可以看出湖北省審判漢奸的基本特征:
從檢方的公訴率看,湖北高等法院檢察處漢奸案件終結人數(shù)是2803人,起訴人數(shù)是802人,公訴率為28.6%,第一分院檢察處是16.7%,第二分院檢察處是42.3%,第三分院檢察處是80%,第四分院檢察處是44.3%,第五分院檢察處是100%,第六分院檢察處是63.1%。考慮到湖北高等法院所占比重,以及第三分院和第五分院因總數(shù)不足20人而缺乏分析意義(下同),可判定湖北省漢奸案公訴率總體上偏低,有大量案犯最終免于起訴。究其原因,多為證據(jù)不足等。湖北高院院長朱樹聲對記者稱:“關于懲奸進行緩慢問題,(因)法院人手不夠,而人證物證缺乏尤為主要原因。我國人無是非觀念,責任心不強,故人證極為困難?!?51)《懲奸如此緩慢,高院稱為證據(jù)缺乏》,《大剛報》(漢口版)1946年4月17日,第3版。
從院方的重刑率和科刑率看,湖北高等法院漢奸案件終結人數(shù)是1426人,死刑和無期徒刑人數(shù)共計60人,重刑率是4.2%,第一分院是7.2%,第二分院是10%,第三分院是28.6%,第四分院空缺,第五分院是0,第六分院是1.8%。科刑人數(shù)共計625人,科刑率為43.8%,第一分院是68.5%,第二分院是46.7%,第三分院是42.9%,第四分院是51.1%,第五分院是66.7%,第六分院是61.9%。整體上看,重刑率大多在10%以下,科刑率不少尚不足一半??紤]到抗戰(zhàn)時期漢奸的危害,以及同一時期歐洲國家,特別是法國對通敵者的嚴厲制裁(52)法國在復國后僅三個月間,便對通敵者判處死刑多達四五千件,參見《限期檢舉漢奸的探討》,《中央日報》(南京版)1946年11月8日,第4版。,這樣的重刑率和科刑率不能不說是很低的。
整體上看,湖北省漢奸審判的公訴率、重刑率和科刑率均低于全國平均水平,出現(xiàn)與懲奸規(guī)模不相匹配的倒掛現(xiàn)象。1944年11月至1947年2月底(53)湖北省統(tǒng)計時限是1945年至1948年5月,其他省份同時段的數(shù)據(jù)無法獲取,暫以《司法機關辦理懲治漢奸經過情形》進行討論。該經過情形詳細報告了各省份(包括湖北)在1947年2月底以前的漢奸案統(tǒng)計數(shù)據(jù)。詳見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編:《中華民國史檔案資料匯編》第5輯 第3編 政治(1),第356—367頁。,湖北省漢奸案件公訴率為42.5%,位列全國倒數(shù)第三位,遠低于全國平均值60.6%(54)該數(shù)據(jù)排除了總數(shù)不到20人的少數(shù)省份。;重刑率為5.52%,位列全國倒數(shù)第七位,亦遠低于全國平均值9.09%;科刑率為60.8%,位列全國倒數(shù)第六位,低于全國平均值68.5%。(55)這兩項數(shù)據(jù)排除了總數(shù)不到30人的少數(shù)省份。這在一定程度上表明湖北省對漢奸的審判不夠徹底。
一般而言,當偵查、起訴、審判等程序完成后,司法案件即進入刑罰執(zhí)行階段。除常規(guī)服刑外,執(zhí)行還包含有減刑、假釋和赦免三種類型。在漢奸案的執(zhí)行過程中,出于鼓勵囚犯自勵自新、疏散人犯和應對囚糧不足等原因,湖北省對漢奸實施了減刑,進行了兩次大赦案的討論,而其假釋最終走向了極其寬松的保釋。
抗戰(zhàn)勝利前,國民政府即出臺相關減刑法令。1944年7月15日,湖北省收到司法行政部《減刑辦法》訓令,其中第一條和第四條與漢奸案執(zhí)行相關:第一條為“凡犯罪在中華民國三十三年六月一日以前者,減本刑二分之一,但犯唯一死刑之罪者,不予減刑”,第四條為“依本辦法應減刑之案件,未經裁判者,于裁判時行之,已經裁判確定者,由最后審理事實之法院或其他相當官署以裁定行之”。(56)《司法行政部關于抄發(fā)減刑辦法的訓令及湖北高等法院的訓令》(1944年7月15日),湖北省檔案館藏,LS007-001-0106-0001。戰(zhàn)后,該辦法繼續(xù)有效,湖北省在漢奸審判中仍普遍適用《減刑辦法》。如丁昌禮漢奸案判決書:“查被告丁昌禮于民國二十七年十月間敵軍侵占三汊埠之初,出任該地維持會長,招待敵兵,便利其購買菜蔬,迭據(jù)供認不諱,其直接通謀敵國圖謀反抗本國罪無可逭,奚容狡辯,惟查其犯罪在民國三十三年六月一日以前,應減本刑二分之一。”(57)《湖北高等法院檢察處關于由董廷芬蒞庭審判陳光榮、丁昌禮等漢奸案的片及公判、宣決筆錄、不起訴處分書、判決書等相關材料》(1946年5月2日),湖北省檔案館藏,LS007-003-2737-0040。1945年11月23日,《處理漢奸案件條例》第六條規(guī)定:“漢奸于民國三十四年八月十日以后自首者,不適用自首減免其刑之規(guī)定?!?58)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編:《中華民國史檔案資料匯編》第5輯 第3編 政治(1),第337—338頁。從實際情況看,戰(zhàn)后湖北省逃匿漢奸甚多,自首者少見,適用該條款者較少。
針對是否要對漢奸實行大赦(59)赦免制度有大赦和特赦兩種,前者既赦免罪犯之罪,也赦免罪犯之刑,后者只赦免罪犯之刑,而不赦免罪犯之罪。,立法院先后出現(xiàn)兩次論爭。1945年冬,司法院院長居正和軍政部部長陳誠各自提出大赦案,居正提出對罪犯“全從赦免”原則,陳誠則有寬宥“貪冒獲利,有觸紀綱”犯案者的傾向。(60)《大赦案通過》,《中央日報》(南京版)1946年6月26日,第3版。兩案均含有大赦漢奸在內的罪犯之意。1946年2月18日,居正在中樞紀念周上透露,居陳二案并案擬訂的《罪犯赦免減刑條例草案》已送國防最高委員會審議。(61)《政府將赦罪減刑,居院長昨在中樞紀念周報告》,《大剛報》(漢口版)1946年2月19日,第2版。1946年6月26日,立法院召開會議,經過兩個多小時激辯,以四十三對十四之多數(shù)通過大赦案。該法案規(guī)定:“(乙)戰(zhàn)爭罪犯及左列各款之罪,均不赦免或減刑:(一)《懲治漢奸條例》第二條至第四條之罪……”(62)《立法院兩小時激辯,大赦案獲通過》,《中央日報》(南京版)1946年6月26日,第2版。明確將漢奸排除在赦免行列之外。1947年1月1日,國民政府公布大赦令,原大赦案除甲項條文時間由“中華民國卅四年九月二日以前”改為“中華民國三十五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以前”外(63)《蔣主席昨簽署憲法今日公布,頒大赦令減刑免罪》,《中央日報》(南京版)1947年1月1日,第2版。,其他條款不變,漢奸不得被赦免得到重申。
1948年 7月8日,立法院行將閉幕時,立法委員王化一等150人以“行憲為千載難逢曠典”,提議再度實施大赦案,其中關于漢奸:“《處理漢奸案件條例》《懲治漢奸條例》應即予廢止,所有漢奸案應依《刑法》外患等罪處理,情節(jié)輕微,被判處五年以下有期徒刑者,一律予以赦免,被通緝者一律取消通緝?!?64)《首屆立院會期將畢,大赦問題醞釀中:于居戴三老主張大赦,曾聯(lián)名上書請頒赦令》,《武漢日報》1948年7月9日,第2版。7月11日,立法委員端木杰等31人再次向政府咨請頒行大赦案,并擬定辦法三條,其第三條規(guī)定“戰(zhàn)犯,漢奸,貪污,弒親及煙毒等罪犯,均不予赦減”(65)《立委請頒大赦案,是否可提出無明文規(guī)定,程序委會將該案列為報告事項》,《申報》(上海版)1948年7月12日,第1版。,意在減小立法阻力,漢奸被再度剔除大赦之外。立法院對上述兩案不置可否,只是根據(jù)該院程序委員會的審議結果,提出:“按《憲法》第五十八條規(guī)定,大赦案由行政院會議議決提出,第六十三條規(guī)定立法院有議決大赦案之權,《立法院組織法》第十五條僅規(guī)定立法委員法律案之提出。至于大赦案可否提出,當無明文規(guī)定,似有待司法院之解釋,故將本案列為報告事項?!?66)《大赦案未討論待司法院解釋》,《武漢日報》1948年7月14日,第2版。7月19日,立法院程序委員會將端木杰等人的提案提交大法官會議解釋,大法官認為“可由立委提出”。(67)《大赦令問題將有新進展》,《新湖北日報》1948年7月20日,第1版。于是,社會上紛傳雙十節(jié)將再有大赦案提出,然而大赦并未如期到來。9月30日,立法院刑法委員會舉行第三次全體委員會議,決定:“(一)關于各地人士為監(jiān)獄在監(jiān)人犯請頒布大赦案,各委員意見,以按《憲法》第四十條規(guī)定總統(tǒng)有依法行使大赦之權,第五十八條有行政院會議議決大赦案提交于立法院之規(guī)定,第六十三條規(guī)定立法院會議有議決大赦案之權,是憲法上并未明確規(guī)定立法院有提出大赦案之權,結果議決保留?!?68)《立院刑法委會決議大赦案暫保留,禁煙治罪條例延長施行一年》,《武漢日報》1948年10月1日,第2版。至此,第二次大赦案流產。
兩次大赦案期間,湖北和全國其他省份類似,在監(jiān)漢奸都渴望通過大赦案獲得赦免,但結果未能如愿。第一次大赦案未公布前,武漢偽職人員家屬曾多次向湖北省司法當局提出申訴,希望代向中央政府轉達赦免漢奸的意見。如1946年10月25日,在致湖北高等法院檢察處的呈文中,家屬代表認為“關于偽職人員,元惡已除,巨憝俯首,其余大抵或被威脅或因生計所迫,事非得已,情有可原”,漢奸家庭“十室九空,饔飧不繼,父母妻子,悉陷于水深火熱之中,家破人亡”,希望政府“寬大為懷,博愛群黎,……吁懇政府垂察下情,賜將大赦原案,重行修正,予偽職人員同沐國恩,昭示自新”。(69)《武漢偽職人員家屬關于請修正大赦原案普赦偽職人員的呈》(1946年10月25日),湖北省檔案館藏,LS007-010-2836(1)-0068。是年11月4日,湖北高等法院檢察處批示:“呈悉。事關大赦,仰逕向國民政府呈請核示。”(70)《湖北高等法院檢察處關于武漢偽職人員家屬請重新修正大赦案的批》(1946年11月4日),湖北省檔案館藏,LS007-010-2836(2)-0004。偽職人員家屬并不死心,繼續(xù)向武昌地院和湖北高等法院提出申訴。1947年1月11日,湖北高等法院收文后,以“政府赦典歷無請求重行修正之例”(71)《湖北武昌地方法院關于武漢敵職人員家屬呈請布治省刑修正大赦原案普赦敵職人員的呈及湖北高等法院的指令》(1947年1月6日),湖北省檔案館藏,LS007-001-0043-0003。為由,拒絕向中央轉述上項請求。第二次大赦案,由于在全國范圍都流于討論,所以湖北方面也沒有過多反應。大體上說,立法機構之所以在大赦案討論過程中,屢屢將漢奸排除在外,除了赦減罪犯太過頻繁外,最主要還是顧忌懲奸不嚴可能招致的民意反感。因為抗戰(zhàn)勝利后不少漢奸逍遙法外,社會上曾流傳“假如這樣,下次再抗戰(zhàn),孫子王八蛋才不做漢奸!”(72)《我們再也不能容忍》,《新華日報》1945年9月15日,第4版。
由假釋走向保釋。(73)保釋與假釋不同,前者是偵訊、審判階段的釋放程序,后者是執(zhí)行階段的釋放程序。在國民黨政權垮臺前夕,司法當局出于所謂應變考慮,最后關頭逐次釋放了大批罪犯,其時逕呼為“保釋”,即具保釋放之意,實為假釋之特殊類型。筆者為忠實原文起見,繼續(xù)保留此種提法,且使用時僅指具保釋放,而無其本意。除不能保外服役外,司法當局始終允許對漢奸實行假釋。1947年10月30日,湖北高等法院在給谷城地院的指令中指出:“漢奸或政治犯如合于假釋規(guī)定者,可依《辦理假釋辦法》,呈由本院轉報司法行政部核辦。至保外服役,則在《修正監(jiān)犯保外服役暫行辦法》第二條第一款不準之列?!?74)《湖北谷城地方法院關于報送漢奸或政治犯刑期合于假釋辦法尚無明文規(guī)定的呈及湖北高等法院的指令》(1947年10月17日),湖北省檔案館藏,LS007-001-2549-0034。假釋辦法在《刑法》和《監(jiān)獄行刑法》等法律中均有明確規(guī)定,《刑法》第七十七條:“受徒刑之執(zhí)行而有悛悔實據(jù)者,無期徒刑逾十年后,有期徒刑逾二分之一后,由監(jiān)獄長官呈司法行政最高官署,得許假釋出獄?!?75)駱賓孫編:《案頭六法新編》,廣益書局1948年版,第508頁?!侗O(jiān)獄行刑法》第八十五條:“對于受刑人認為有應許假釋情形時,經獄務委員會決議,呈由監(jiān)督官署辦呈司法行政部核準假釋。為前項呈請時,應附具足資證明受刑人確有悛悔情形之記錄,及獄務委員會之決議錄?!?76)駱賓孫編:《案頭六法新編》,第791頁。
根據(jù)上述標準,可以大致得到漢奸的假釋率。截至1947年8月底,湖北高等法院漢奸案件裁判結果是:終結案數(shù)1138件,人數(shù)1282人,其中免刑2人,無罪433人,其他264人,死刑22人,無期徒刑35人,有期徒刑1年以上354人,3年以上71人,5年以上54人,7年以上28人,10年以上14人,15年以上5人,分別占比0.15%、33.78%、20.61%、1.72%、2.73%、27.61%、5.54%、4.41%、2.18%、1.09%和0.39%。(77)《司法行政部關于司法行政檢討會議開幕日期并請各法院印送工作報告及提案的代電及湖北所屬各地方法院、分院的呈等相關材料》(1947年9月17日),湖北省檔案館藏,LS007-001-0269-0003。除去免刑、無罪、其他所占比例(54.54%),1年以上和3年以上刑期共占比33.15%,5年以上和7年以上刑期共占比8.07%。由此可見,湖北高等法院所審判的漢奸絕大部分有機會獲得假釋。湖北高院檢察官董廷芬曾簽呈“漢奸和政治犯合于假釋規(guī)定者可辦假釋,本處已辦過多次”。(78)《湖北谷城地方法院關于報送漢奸或政治犯刑期合于假釋辦法尚無明文規(guī)定的呈及湖北高等法院的指令》(1947年10月17日),湖北省檔案館藏,LS007-001-2549-0034。后來,司法行政部不得不承認:“查勵行假釋與保外服役原所以鼓勵自新,亦屬疏通監(jiān)獄之意,……近據(jù)各省呈報,假釋人犯多系貪污、漢奸犯,保外服役人犯多系煙毒犯,而一般人犯則占少數(shù),足見考查不周,顯系有所偏重,審核不嚴難免受其蒙蔽?!?79)《司法行政部關于慎重辦理假釋及保外服役的訓令及湖北高等法院的訓令》(1948年1月30日),湖北省檔案館藏,LS007-001-1539-0007。
在漢奸案假釋辦理過程中,湖北省司法當局為其提供便利。1947年6月14日,湖北第一監(jiān)獄向湖北高院反映,“……惟查漢奸及貪污案犯判處徒刑不滿三年,此種短期刑人犯明令不準保外服役,惟有依法辦理假釋,但辦理此種人犯假釋,必須除去羈押日數(shù)及執(zhí)行刑期經過一年,其殘余刑期只有數(shù)月,如俟部令核準始可交付管束,則公文往返需時,往往部令未到刑期已滿,殊不利假釋”,希望“短期刑之人犯可否仿照保外服役辦法,先報由鈞院核準,即可先行假釋出獄以資疏通”。(80)《湖北第一監(jiān)獄關于辦理短期漢奸及貪污刑犯假釋可否仿照保外服役辦法先由湖北高等法院核準交付管束的代電》(1947年6月14日),湖北省檔案館藏,LS007-006-5393-0001。6月30日,湖北高院對此回復同意,并向司法行政部報稱“擬請于鈞部指令未到前,先由本院酌量案情仿照保外服役辦法核準,交付管束,暫行釋出,以資疏通”(81)《湖北高等法院檢察處關于為辦理短期漢奸案件人犯假釋可否仿照保外服役辦法先由本院核準交付管束的代電》(1947年6月30日),湖北省檔案館藏,LS007-006-5393-0004。,此事得到司法行政部追認。
1947年下半年以后,司法經費緊張,監(jiān)獄人犯擁擠、囚糧不濟等問題日益突出,當局不得不對漢奸假釋政策作出調整。1947年9月,湖北省南漳等二十縣劃入綏靖區(qū)范圍,適用行政院《綏靖區(qū)各縣監(jiān)所人犯臨時處理辦法》。該辦法第二條規(guī)定:“監(jiān)犯依法得假釋或保外服役者一律先行保釋,事后照通常程序補辦手續(xù),但該地區(qū)已宣告戒嚴時,其不能取具保證者得不得取保逕予開釋?!?82)《司法行政部關于頒發(fā)綏靖區(qū)各縣監(jiān)所人犯臨時處理辦法的訓令及湖北高等法院的訓令》(1947年10月11日),湖北省檔案館藏,LS007-001-1537-0001。1948年12月4日,《戡亂時期監(jiān)犯臨時疏通辦法》頒布,其第一條規(guī)定“受五年以下有期徒刑之宣告執(zhí)行逾三個月而其備左列條件者得準予保釋”,第二條亦將漢奸排除在不得保釋范圍外。(83)《湖北省政府關于抄發(fā)戡亂時期監(jiān)犯臨時疏通辦法的代電及湖北高等法院的代電》(1948年12月15日),湖北省檔案館藏,LS003-001-0538-0001。另一方面,漢奸保釋條件繼續(xù)放寬。同年12月22日,湖北省接司法行政部代電:“該省接戰(zhàn)地域各監(jiān)所人犯,于必要時應依照《綏靖區(qū)各縣監(jiān)所人犯臨時處理辦法》辦理,其與治安有關人犯應與當?shù)刂伟矙C關取得聯(lián)系。”(84)《司法行政部關于接戰(zhàn)地域各監(jiān)所人犯于必要時應依照綏靖區(qū)各縣監(jiān)所人犯臨時處理辦法辦理的代電》(1948年12月22日),湖北省檔案館藏,LS007-001-2560(1)-0006。1949年 2月17日,湖北省遵照《接戰(zhàn)區(qū)域司法機關應變辦法》,允許各級司法機關“凡因受戰(zhàn)爭影響,情勢急迫,事前未及向上級法院或本部請示者,準由該司法機關首長權宜處理,事后迅即補行呈報”。(85)《司法行政部關于制發(fā)接戰(zhàn)區(qū)域司法機關應變辦法的訓令及湖北高等法院的訓令等相關材料》(1949年2月17日),湖北省檔案館藏,LS007-001-1074-0008。4月29日,湖北高院接華中“剿總”電令:“(1)監(jiān)犯處有期徒刑不滿十年者準予取具商保開釋;(2)處有期徒刑十年以上而殘余刑期不滿十年者,應專案報核;(3)其余均應逕擇安全地帶移禁?!?86)《華中剿匪總司令部關于陳報已決人犯取保開釋的代電及湖北高等法院的訓令》(1949年4月29日),湖北省檔案館藏,LS007-001-2403-0012。5月5日,漢口地院奉最高法院指令:“一、凡不滿十年之有期徒刑囚犯,有妥當殷實之鋪保者,均可交保開釋;二、凡滿十年以上之有期徒刑者,可由各院自行斟酌處理;三、凡屬貪污條件,應行追贓,如家屬確實貧寒而無法追贓者,應由法院派員調查清楚,另由當?shù)厝嗣褡髯C,亦能交保釋放?!?87)《漢地院緊急應變將開始釋放犯人,不滿十年徒刑可保釋》,《武漢日報》1949年5月5日,第3版;至此,漢奸保釋條件寬松到無以復加的程度。
從實際的執(zhí)行情況看,一些縣雖然采取了向省城轉移人犯或者異地收容人犯的做法,但保釋仍是司法當局在“應變”時期解決漢奸服刑問題的基本思路。如1949年2月5日,黃岡地院看守所因戰(zhàn)事緊張呈文湖北高等法院,想把重要人犯轉移到更加安全的縣屬樊口管押,但高院回文卻以該所人犯眾多為由,讓其優(yōu)先考慮依照各項疏通法令切實疏通,如果管押地點“所覓房屋鞏固,與該院距離不遠,提訊便利,而所需修理費用又無須請撥庫款”,方可作為第二選擇。(88)《湖北黃岡地方法院關于擬將看守所全部人犯遷移縣屬樊口收容的代電及湖北高等法院的指令》(1949年2月5日),湖北省檔案館藏,LS007-001-2560(1)-0016。事實上,在最后時刻,湖北各地基本將死刑和無期徒刑以下罪犯應保盡保,必要時甚至對監(jiān)所人犯進行了就地釋放。(89)《湖北江陵地方法院關于報送看守所10年以下已決犯交保疏散的呈及湖北高等法院的指令等相關材料》(1949年3月5日),湖北省檔案館藏,LS007-001-2560(2)-0003。從全國層面看,除南京、蘇州等地重要漢奸在“應變”時部分移解上海,并有少數(shù)后續(xù)移解到臺灣外,其他省市漢奸犯基本都被留了下來。(90)《大批男女漢奸要犯江亢虎等移解抵滬》,《申報》(上海版)1949年1月17日,第4版。隨著國民黨政權的垮臺,湖北省懲治漢奸的進程就此中斷。
梳理抗戰(zhàn)勝利后湖北省對漢奸的逮捕、審判和刑罰執(zhí)行的基本過程,我們可以看出:其一,逮捕漢奸經歷了集中逮捕和零散逮捕兩個階段,逮捕規(guī)模雖不小,但仍有部分漢奸案犯脫逃在外,后續(xù)的零散逮捕成為常態(tài)。其二,對漢奸的審判過程則顯得異常復雜,成績和問題俱在。一方面,湖北高等法院及其六個分院實現(xiàn)了對漢奸的大規(guī)模審判,取得了標志性成果,推進過程中也注意發(fā)動群眾力量;另一方面,漢奸搖身混入政府內部和懲奸運動不下鄉(xiāng)等弊端日益顯現(xiàn),人民群眾對此反映強烈。更重要的是,懲奸法條內容的自我沖突所生出的覆判等問題,致使從速嚴審的初衷難于實現(xiàn),后期當局限制漢奸檢舉權和限期辦結漢奸案件的舉措不能說與此無關。其漢奸審判公訴率、重刑率和科刑率均不突出,整體低于全國平均水平,出現(xiàn)與懲奸規(guī)模不相匹配的倒掛現(xiàn)象,反映出湖北省的懲奸工作不足之處。其三,漢奸的刑罰執(zhí)行方面,戰(zhàn)時《減刑辦法》延續(xù)到戰(zhàn)后,顯示出寬大一面;慎重赦免漢奸,先后兩次將漢奸剔除出大赦案;假釋最終走向極其寬松的保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