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亞
兒時最喜過歲末,各家喜事扎堆了辦,可以常去吃酒。我家鄉(xiāng)赴喜宴叫“吃酒”。
無論近鄰遠親,各家總會延請祖父,他德高望重,字也好。祖父端坐一隅,寫幾副對子或挽聯(lián),讓人張掛了。我則在一旁打下手。待祖父裁了紙,告訴我是幾字聯(lián),我就替他折出幾個米字格。又倒墨汁。鄉(xiāng)人買的墨汁奇臭,若掉一滴在手上,洗去猶有余臭。祖父寫一個字,我就拈了紙拖一截兒出來,又寫一個,又拖一截兒。寫完上聯(lián),仍舊是我執(zhí)了兩端,擺在角落地上。待墨干,自然有人拿去門上貼了。
鄉(xiāng)人辦喜事是大事,前后總得三四天。搭棚子、砌爐灶、架案板,借桌椅板凳鍋碗瓢盆,宰豬殺雞釀豆腐炸丸子……炒菜、傳菜,主力都是男人,女人則聚在一堆洗菜切菜擺碗洗碗,孩子們且笑且鬧且追且打。
早年間,爐灶都拿黃泥壘就,晾兩日就干了,大塊生炭往里扔,火呼呼地生起旺旺地?zé)煌?,灶就干透了。大鐵鍋支上,大鏟子架上,先把一簸箕切好的大塊肥肉呼啦都倒進去,斂一些火勢,任它們在里邊待著,滋溜溜作響。豬油煉好拿大砂缽盛了,用來炒青菜最好。
備菜時,最香的是燉蹄髈和雞。卷了袖子叼根煙的廚子左右各一眼灶,一口鍋燉肉,一口鍋燉雞。他自跟一旁的婦人扯閑天兒,隔一陣兒拿大鏟子往鍋里擼一圈,以防肉粘鍋燒糊。這便開始香了,蹄髈香稠,雞香綿長,交纏著飄遠,能穿過一個廳房飄到另一個廳房去。鄰家的孩子在爐灶邊守個把小時,能獲得蹄髈上掉下來的一小塊肉,邊囫圇嚼著邊呼氣,仿佛呼了氣就不燙嘴了。雞腿是不能掰的,哪個擺喜酒的主家都不愿意一碗整雞缺了胳膊少了腿。
“上菜!”廚師一聲喊,大人孩子都巴巴地望過來。上菜的小哥往往好嘚瑟,一只手高高擎起托盤,在席間輕巧穿梭,到桌前又一只手端了輕松一擱。那臉上還掛一副輕巧的笑,顯得托盤里的六大碗輕如一羽。席上也總坐著年輕姑娘小媳婦,或瞟一眼掩嘴笑了,也有放肆些的婦人,要摸摸小哥胳膊上的肌肉。孩子們自然只關(guān)注托盤中的大碗,看何時抵達眼前。
席面的第一碗,我們叫“頭碗”,就是大雜燴湯,無非蛋卷肉丸鵪鶉蛋火腿腸種種一鍋燴了。祖父牙口不好,最好頭碗。酸蘿卜肚片和蹄髈是席上熱門。常吃席的人都知道,第幾碗上肚片,哪一碗后是蹄髈。魚是壓軸菜,到了上魚的時候,酒席就進入尾聲了。不好素食的人吃幾筷子魚之后,不等后面的甜湯和蔬菜端上來,便已離席而去。男人們自然是在的,喝酒劃拳侃大山。等到主家安排人來收碗筷倒廚余,他們還在“六個六七個巧”吼得半個村子都聽得見。
祖父漸漸更老了,無法提筆寫字,許多年沒去鄉(xiāng)里吃酒。那年,祖父歿了,我家成了主家,“兵荒馬亂”,哪里還有心思吃喝。
前兩年,幾個朋友聊起鄉(xiāng)里酒席,勾起饞蟲。其中一位的表妹恰巧結(jié)婚,就驅(qū)車往茶陵鄉(xiāng)下去了。我們堅持隨了禮金,海吃了三天。
茶陵就是李東陽“茶陵詩派”的茶陵,譚延闿也是此地人士,世人知譚延闿為軍政要員和書法家,殊不知他還是組庵湘菜創(chuàng)始人。如此,可知茶陵菜的淵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