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夢雨
“很多個陽光燦爛的午后,我只是像一朵黑乎乎的香菇一樣,端坐在我位于小溪邊的山間房子里,慢吞吞地寫著我想寫的文字?!标惢蹖懙馈K诖翱?,臉上落滿大山的影子。
因為排行老三,在余姚梁弄菜市場,大家都叫她“阿三”。每天清晨不到6點,陳慧推上自己改裝的推車,里面塞滿了上百種生活用品。菜市場里的攤主們、梁弄鎮(zhèn)上的鄉(xiāng)親們都知道,擺攤的“阿三”風風火火,“像個男人一樣”。
她常年擺攤的那條小街在菜市場旁邊,因為她而出名,人們都說買百貨就去“阿三擺攤的街上”。她的小攤子像是一個被留在時代遠處的地方——來往的大都是老年人,嘴里說方言,用現(xiàn)金交易。她賣的也是一些生活的角落里用到的東西:砂鍋夾、蒼蠅紙、螞蟻藥、做衣服的頂針、打肉的錘子、魚刨子、暖瓶塞……
26歲時,阿三從老家江蘇如皋嫁到浙東小鎮(zhèn)。在此生活的17年間她學會了地道的梁弄方言,在菜市場能和村里的老人無障礙溝通,還提供“售后服務”,給每個老人把東西裝好,教給他們用法,用壞了免費幫他們更換。孩子9個月大時,被生活所迫,陳慧出來擺攤。十幾年來,路上遇到的都是熟人,她的生意不斷被這里的人照顧著,“她人好啊,找她放心?!?/p>
她喜歡菜市場,那是一個親切、溫暖、充滿善意、生機勃勃的地方。人與人的關系簡單,她客氣地對待顧客,也經常得到顧客的惦記?!澳切┠昙o大的人,十多年了一直找我買東西,找不到我的話,會一直問我去哪了,那種感覺讓我覺得人間是值得的,菜市場是值得的?!标惢壅f。
從菜市場回家的路,要經過一條長長的斜坡。陳慧使出全身力氣,推著一兩百斤重的一車“生活”向前走。有了點積蓄,她往家里搬了臺冰箱,房間里裝上了空調,“想活得舒坦一些”。
上午10點左右,梁弄菜市場的熱鬧勁兒散了。收了攤,陳慧拎著兒子愛吃的西瓜,跨上一輛男士摩托車,騎到東溪橋頭,拐入一條村道,通向幾百米外的小萬家村。一條小溪旁的小平房就是陳慧的家。除了在菜市場擺攤外,她大多數(shù)時候就待在房間里。
2010年冬天,她從菜市場抱回一臺電腦,拉上網線,注冊了一個QQ號,在QQ空間里斷斷續(xù)續(xù)敲下一些文字:“我想燙頭,我想修眉,我想顛覆自己,我想還是算了?!薄皟纫率桥说呐鍢尅2耸袌龅膬纫碌昀镔u花花綠綠的內衣,但是我只穿不帶海綿的內衣?!?/p>
最初的寫作無關文學,流水一樣,斷句、篇幅隨心。她對著電腦傾瀉一通,覺得“心里好舒服”。一年多后,文章的雛形出來了?!皩懽骶拖駥W走路,我是跟著邁邁步子?!标惢壅f。
在菜市場里,她汲取了許多寫作的靈感。養(yǎng)父母“拉拉扯扯半生的婚姻”、銅匠遭大病后終于戒了煙、開雜貨鋪的老板娘說起瘋兒子紅了眼眶……這些都成為她筆下的人物。菜市場里的物什也變成了她的修辭:燈泡像“干癟的橙子”,自己則是“貼地生長的牛筋草”。
擺攤的熱鬧和寫作的安靜在她身上形成一種互補和對照。去縣城進貨、等公交車的空當,她從站臺對面的攤位上買兩本雜志,囫圇讀一讀。平日里打發(fā)時間,她喜歡拿起書看,沈從文、汪曾祺……他們筆下的故事生動質樸,跟自己的生活很像,她讀著覺得親切,“跟吃菜一樣”。在寫作上,她沒有宏大的選題和深刻的野心,筆下皆是身邊人。
有讀者在網上看到文章,夸她寫作有靈氣,“真實粗糲,結實又有活力”。在自己書的后記中,她這樣寫道:“我從沒想過寫作有什么用途,就是想讓自己安靜下來,覺得不那么孤獨。專注碼字時,仿佛自己是《西游記》里的老妖,肺腑里吐出的舍利常常能熨平日子里翹起的雞毛?!?/p>
“我有兩個窗口。一個讓我趴著,窺視近在咫尺的凡間;一個用來飄著,放縱靈魂四處徜徉?!苯倨适聫闹讣庹Q生,她記錄下生命的無奈和莊嚴,卑微與貴重。
“我的應變能力很強,但我不能不生活。靠寫文章不能生活,不擺攤沒有收入了我就得賣書?!彼稚夏弥鴦偸盏降木G色稿費單,是報紙刊登她的文章后寄來的。
“可以多給兒子買一個西瓜?!标惢壅f,“我不避諱對錢的熱愛,這也是對生活的熱愛。我自己托不起的我也不惦記。”她覺得她的書就像她推車里賣的商品一樣,都是努力生活的佐證,她賣力地吆喝,也得到別人的尊重。
她始終認為,如果她是“順遂”的,可能當不了作家。既是身體上的,也是心理上的。
3歲被父母送人,在養(yǎng)父母家長大,又因為生病須終生服藥。職校畢業(yè),做過裁縫,開過百貨店,26歲從蘇中平原的家鄉(xiāng)嫁到浙江,遭遇婚變,40歲離婚,獨自帶著孩子生活,“人生的牌都推掉了”。她用一句話概括自己:“坎坷人生,孤單如影隨形?!?/p>
“普通人的生活渾身都是線頭,一拉都散了?!标惢壅f。十幾年來,她一直騎著那輛鈴木摩托車進貨,車一開轟隆一聲,看上去十分颯爽。一個天性柔軟的人,被生活“打鐵”打硬了。她依賴菜市場,那里熱氣騰騰,可以找人說說話,收集生活的靈氣;收攤后,她就獨自關上房門寫作,用文字解決生活里的不如意。這成為她和生活之間一場秘而不宣的博弈。
生活在這個小鎮(zhèn)的幾年,她過得激進又迷惘。有找她合作出書的、想做她學生的、讓她開直播的……面對改變生活的可能性,她感到警惕和不安。“那些網紅賺了大錢就回不到原來的世界了。心浮了,沒法靜下來寫東西?!?/p>
“我只賺我能賺的錢,我選擇寧靜的生活?!彼宄约合胍裁?,堅定回歸到一種“生活主義”。唯獨有一件事是她接受的——兒子就讀的余姚市第三中學請她去講一堂寫作課,她樂意去。她覺得自己靠努力贏得了別人的尊重,能讓兒子看看不一樣的媽媽,給兒子當個榜樣,讓他更自信?!拔沂撬_下的石頭,給他墊著往前走?!?h3>看清生活也要依然熱愛
陳慧認為“飯桌是生活里最大的地方”,生活是所有東西的根本,是她的“主業(yè)”。“我只要能站著,肯定不會撿菜葉子吃,肯定要吃紅燒肉的?!彼谌魏螘r候都對吃的東西懷著一捧歡天喜地的熱情。“如果沒有這點小家子氣的熱情,我都不知道我簡單的生活還有什么樂趣。食物給人能量,讓我們活著;食物也傳遞情感,使我們溫暖?!?/p>
陳慧說,幸福程度不取決于生活的境遇,而取決于生活的態(tài)度?!拔也恍腋?,所以多做些與幸福有關的事,吃好吃的東西,帶孩子看個電影,回家和媽媽吵吵架。我不幸福,但我還和生活對付著,我看清生活后依然熱愛它?!?/p>
她開始學習二胡,日后身體不好了推不動推車,還可以去菜市場“賣藝”討生活。這是她對生活的部署,也是退路。進入菜市場之后,她便不再有高貴低賤的判斷了?!吧畈攀亲罡哔F的,我們可以編排文字,但生活是在編排我們。”“你有能力跟生活叫板嗎?生活不會哄你,你只能認清它,融入它?!?/p>
十幾年過去,“阿三擺攤的街上”人來人往,有的人來了又走了。她始終沒有搬進一個正式的店面,也沒有選擇利潤更高的生意。她依然推著推車在這條街邊賣小百貨。她感覺踏實,你給我錢我給你貨,一塊錢一塊錢握在手里,就像她生活和為人的道理。
她說,生活是一個容器,她是水,跳進哪個瓶子就成為哪種形狀。“我是坐著小船在河里漂的人,漂到哪里是哪里?!标惢壅f,“在路上遇到一朵小花,我就把它收藏起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