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家
我至今還清晰地記得當初寫《解密》的情景。那是1991年7月,當時我正在解放軍藝術(shù)學院文學系讀書。即將畢業(yè)前的一天晚上,我的同學們都已經(jīng)開始準備離開學校,可我就是在這個時候突然發(fā)神經(jīng)一樣地坐下來,決定要寫一個大東西。這種不合時宜的魯莽舉動,是否暗示了我將為《解密》付出成倍的時間和心力?但是我怎么也想不到,最后居然要用十余年來計算,準確地說是十一年,也就是我花了十一年才寫完這本書,真是受盡了折磨。我經(jīng)常開玩笑——《解密》是一個“作女”,我跟“作女”談了一場戀愛,讓我嘗到了痛不欲生的感覺。
這部作品其實發(fā)表的時候總共也就是二十萬字,但我刪掉的字數(shù)至少有四個二十萬字,我在不停地修改、推倒重來。因為受盡折磨,我真是多次決定要跟它“分手”,但是每一次“分手”最后都是以更加緊密地“牽手”而告終。我無法和它“分手”,它已經(jīng)和我的生命、血肉交融在一起。我要拋棄它,可能就要拋棄自己。在這十多年時間里,我不停地在心里臭罵自己,我說你怎么會那么愚蠢、那么沒用、那么可憐,以至你自己全部的青春都可能要為它報廢。但是當有一天,我終于把這個作品寫完的時候,說實在的,我深深地擁抱了我自己,我流淚了。它是我的全部青春,半部人生。當這個作品寫完的時候,我覺得我的人生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逆襲、無數(shù)次攀登、無數(shù)次照亮。因為寫作《解密》,我覺得我變成了另外的一個人,我已經(jīng)非常充分地認識了自己,認識了自己的優(yōu)點也認識到了自己的缺點;也認識到了我身處這個時代的優(yōu)點、缺點。這一次寫作被我無盡地放大了,也是被我非常清晰地看到了。由此我也就發(fā)現(xiàn)了自己,我認定了自己在這個社會當中應該完成的一個角色,就是寫作。
那時候我常常告誡自己,當世界天天新、日日變的時候,我要繼續(xù)做一個不變的人,慢的人,舊的人;當時代令人眼花繚亂的時候,我要敢于做一個氣定神閑的人;當大家都在一路狂奔,往前追逐名利的時候,我要敢于獨自后退,安于一個孤獨的角落寂寞地寫作。
這個時代崇尚速度和更快的速度。每個人的愿望就像春天的花朵一樣,爭分奪秒、爭先恐后地綻放。我用十一年的時間來寫一部作品,就像坐船去倫敦一樣,讓人覺得有點傻。這就是一個追求速度和欲望的時代魅力。
我們迷戀速度、放縱欲望,卻放棄了、丟失了我們?nèi)松斨蟹浅6嗟目少F的品質(zhì)。比如說真善美,比如說安心、安靜、耐心、堅守,就這些非常好的品質(zhì),就在這種快速的速度、巨大的欲望面前丟失了。它們不是隨風而去,而是隨著速度欲望而去。當我有了名,有人抱著錢找上門天天催著我的稿子時,我就迷失了。當你可以順流而下的時候,大部分人不會去逆流而上。這就是人,人本身是有重力的,欲望就是最大的自重。你在這種自重的慣性下,在這個時代面前,你的自重很容易讓你順流而下,而不是逆流而上。你們可能無法想象,我曾經(jīng)用三個月時間,寫完了一部三十萬字的長篇小說。這個和我寫《解密》完全不是一種感覺。
這本書是《刀尖》上、下冊,在這里我真的要向你們道歉。那是我的一個傷疤,那里面真是破綻百出。現(xiàn)在一想,就覺得當初的我怎么會這么輕率,這么愚蠢,簡直是個謎,但其實謎底就在我的心里。在這個時代的巨大的欲望面前,我敗下陣來,我當了這個時代的俘虜,我成了自己的敵人并且被打敗。其實塑造自己是非常難的,但是毀掉自己是非常容易的。
時代確實非常的喧囂,這個時代確實是慣性非常巨大,把很多人卷走了。但沒有被卷走的人其實也有。我特別想告訴你們的是,人生有很多美好的東西,這個時代也有很多偉大的東西,但是最美好和最偉大的東西肯定在你們的眼前,不是用物質(zhì)打造而是在你們的心里,是用你們的心靈創(chuàng)造的。所以我也特別想和大家共勉,以一個長者的身份告訴大家,今后你們不管走到哪里,不管去做什么,都不要讓自己的心空了。心空了,黃金是填不滿的;心空了,陷阱無處不在。如果有一天你不小心掉到陷阱中,那我建議你們不妨向我學習,爬出來,重新出發(fā)。
【原載《新華日報》】
插圖 / 衡量 / 佚 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