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見廿一年邞嗇夫戈考*

劉秋瑞

近見一件私人收藏未曾著錄的銅戈拓片（見圖1），銅戈的形制與1982 年河南省鄲城縣寧平公社出土的廿二年邞嗇夫戈（圖2）的形制相同：援和內(nèi)都較長，援下刃近前端較寬大，援微上昂，中脊凸起，援本上端有上闌。闌下側有齒突，闌內(nèi)有三個長方形穿，內(nèi)上有錐形長穿。

圖1 銅戈拓片

圖2 廿二年邞嗇夫戈①見《中原文物》2014年第5期。

根據(jù)清晰銅戈拓片，我們定這件銅戈為“廿一年邞嗇夫戈”，銘文隸定如下：

董越先生已發(fā)文提供鄲城縣出土銅戈戈銘的清晰圖片，兩件銅戈的戈銘內(nèi)容除鑄造年代（一件是“廿一年”，另一件是“廿二年”）、“嗇夫”和“工師”的名字不同外，其他內(nèi)容都相同。下列表對兩件銅戈中銘文作出對比：

從上表看出，兩件銅戈銘文字體風格略有不同，主要體現(xiàn)在：其一，廿、年、“”所從“果”等字的寫法——廿一年銅戈的書寫棱角更突出，廿二年戈的銘文書寫稍顯圓潤；其二，“冶”字廿一年銅戈從“口”，廿二年戈從“土”。兩件銅戈的鑄造年代僅差了一年，而且冶人名字相同，但銘文字體風格有所不同，說明兵器上的銘文不是在鑄造成形當時就刻，只有在需要時才刻銘文。刻工并非冶人，而工師和督造的嗇夫也不可能來干刻畫銘文的活，因此，銘文中的人員均非刻工①蘇輝：《秦三晉紀年兵器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103頁。。兩件兵器的銘辭格式相同，都是“督造者（嗇夫）+主造者（工師）+鑄造者（冶）”三級監(jiān)造格式，而且“工師”合文，就銘辭格式和書寫風格而言，具有典型的三晉兵器銘文的特征。

關于鄲城縣出土的“廿二年邞嗇夫戈”，已有學者做過相關研究。董越認為銘文是典型的三晉兵器的三級監(jiān)造格式銘文，戈銘中“造”字與“冶”字的寫法、“戟刃”見于韓國兵器銘刻的特點，這件戈的國別是韓國，戈的鑄造時間可能是韓厘王二十二年（前274）或韓桓惠王二十二年（前251）②董越：《廿二年邞戈考》，《中原文物》2014年第5期。。吳良寶則認為，從戈銘“邞”地的地望來看，這件“二十三年邞嗇夫戈”最有可能是戰(zhàn)國中期的魏國兵器……這件戈自銘為“戟刃”，且內(nèi)部開刃，應該是戟的戈頭部分，有可能是與同時發(fā)現(xiàn)的銅矛配套使用……戈銘中的“邞”即“湖”，其地在今河南省靈寶市西……湖地入秦的時間不得早于前358 年，也不得晚于前324年。從形制上看，二十二年邞嗇夫戈的三穿均在加寬的闌上，是戰(zhàn)國中期魏國兵器的特征……從形制特征、湖地入秦的時間等因素推斷，二十二年邞嗇夫戈是魏國兵器，鑄造時間只能是魏惠王前元二十二年（前348）③吳良寶：《二十二年邞嗇夫戈考》，《出土文獻》第六輯，上海：中西書局，2015年，第77—79頁。。

根據(jù)新見清晰的“廿一年邞嗇夫戈”拓片，我們認為：新見“廿一年邞嗇夫戈”與鄲城縣出土的“廿二年嗇夫戈”銘文中的“邞”應是“扶”，即《水經(jīng)注》中提到的“扶亭”，其地在今河南省周口市扶溝縣。銅戈的國別是魏，戈的鑄造年代分別是魏襄王二十一年（前298）和魏襄王二十二年（前297）。

新見“廿一年邞嗇夫戈”援部的“邞”與內(nèi)上單獨的“邞”寫法相同，銘文清晰，只是援部的“邞”刻畫纖細，內(nèi)部的“邞”經(jīng)反復刻畫，筆畫較粗。兩字都應釋為從邑夫聲的“邞”?！斑憽迸c“扶”都從“夫”得聲。邞，《廣韻》甫無切，虞韻，魚部；扶，《廣韻》防無切，虞韻，魚部。二字聲韻皆同，“邞”讀為“扶”應無疑問。而且，戰(zhàn)國文字中地名用字經(jīng)常加上“邑”旁，吳良寶在談到戰(zhàn)國文字地名中的通假用字的情況時，曾提到“從文字學的角度看，戰(zhàn)國文字地名中的通假用字至少包括三種不同的情況：地名用字增加‘邑’旁、‘水’旁等形符，或因增減筆劃形成的異體字，比如‘（易）都’（《璽匯》0010）、‘言（）昜’（《貨系》1376，橋形布；銅戈）等”④吳良寶：《談戰(zhàn)國文字地名考證中的幾個問題》，《中國史研究》2011年第3期。。且《包山》159、162號簡中都有地名“”。“”可讀為“陘”。《春秋》僖公四年：“公會諸侯……侵蔡。蔡潰，遂伐楚，次于陘?！倍蓬A注：“陘，楚地，潁川召陵縣，南有陘亭?！雹萑钤？蹋骸妒?jīng)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1792頁?！瓣€”作“”，境內(nèi)有陘亭與“邞”作“邞”，境內(nèi)有“扶亭”地名用字方法相同。

扶溝，《水經(jīng)注·沙水注》：“有扶亭，又有洧水溝，故縣有扶溝之名?！雹掎B道元注，楊守敬、熊會貞疏，段熙仲點校，陳橋驛復校：《水經(jīng)注疏》，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9 年，第1906頁。因境內(nèi)東有扶亭，西有洧水溝，各取一字，故稱“扶溝”。西漢高帝11年（前196）始置縣。《嘉慶重修一統(tǒng)志》卷191“陳州府·古跡”記載：

（扶溝故城）在扶溝縣東北五十里。漢置。后漢建武初，封朱鮪為扶溝侯?！端?jīng)注》故潁川之谷平鄉(xiāng)，有扶亭洧水溝，故名。《元和志》扶溝本漢舊縣，高齊文宣帝，自今縣北移于今理，西至許州一百十里。《寰宇記》故城在縣東北二十里。⑦《嘉慶重修一統(tǒng)志》，上海涵芬樓景印清史館藏進呈寫本，1934年。

扶溝這一地名，戰(zhàn)國不見記載，究竟屬哪一國，更沒有直接文獻記錄。關于扶溝古城，已有研究指出：“（扶溝古城）墻體及文化層內(nèi)所出的器皿的時代均在春秋中、晚期，那么，該城的興建與延續(xù)時代也已十分清楚：始建于春秋中、晚期，鼎盛于戰(zhàn)國及兩漢，延至宋、明各代?！雹僦芸诘貐^(qū)文化局：《扶溝古城初步勘查》，《中原文物》1983年第2期。

戰(zhàn)國時文獻中雖未見到扶溝地名，但有與扶溝所在區(qū)域相關地名的記載?！都螒c重修一統(tǒng)志》中“新汲故城”提到：

在扶溝縣西南，春秋鄭曲洧地?！蹲髠鳌こ晒吣辍饭珪T侯伐鄭，自戲童至于曲洧。漢置新汲縣，屬潁川郡，后漢晉因之。杜預《左傳注》今新汲縣治曲洧城。臨洧水。闞骃曰：“新汲，本汲鄉(xiāng)也。”漢宣帝神爵三年置，以河內(nèi)有汲縣，故加新，隋廢。唐武德初，復置，屬洧州。貞觀元年省，章懷太子曰：“新汲故城在扶溝縣西?！雹凇都螒c重修一統(tǒng)志》，上海涵芬樓景印清史館藏進呈寫本，1934年。

唐代杜佑在《通典》中提到：

漢新汲縣故城在西。故固城在縣西南，周回有水，其勢甚固，故為名。③杜佑撰，王文錦等點校：《通典》，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4668頁。

“扶”所在的區(qū)域，戰(zhàn)國初期一直屬楚。《漢書·地理志》“魏地”說：

（魏）其界自高陵以東，盡河東、河內(nèi)，南有陳留及汝南之召陵、?疆、新汲、西華、長平、潁川之舞陽、郾、許、鄢陵，河南之開封、中牟、陽武、酸棗、卷，皆魏分也。④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4年，第1646—1647頁。

徐少華分析：“垂沙之戰(zhàn)后三國聯(lián)軍辟地千里，穰及宛、葉以北的大片楚地失于韓、魏，結合相關材料來看……方城以外、汝水中游兩岸的上蔡、舞陽、昆陽、郾等地為魏所得……魏南境的汝南之召陵、?疆（在今河南臨潁縣東南）、新汲（在今河南扶溝縣西南）和潁川的舞陽、郾等地均應是垂沙之戰(zhàn)后取之于楚，由此可見，垂沙之戰(zhàn)對楚國實力的嚴重削弱及其所導致的楚國北部疆域的巨大損失?！雹菪焐偃A：《周代南土歷史地理研究》，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1994年，第349—350頁。

位于扶溝西南的新汲原屬楚，垂沙之戰(zhàn)后屬魏。垂沙之戰(zhàn)即公元前301年，秦與齊、韓、魏四國聯(lián)兵伐楚，秦軍由西而東，其余三國聯(lián)兵則由東北而西南兩面夾擊；楚亦兵分兩路，東路由唐眜統(tǒng)帥，與三國聯(lián)軍相持于比水；西路由昭雎“將之以拒秦”……結果于“垂沙”打敗楚軍，楚軍主帥唐眜被殺，是為楚國歷史上自丹陽、藍田之戰(zhàn)以后的又一重大失敗。我們有理由相信，戰(zhàn)國時期扶溝故城原屬楚，垂沙之戰(zhàn)后屬魏。因此，“廿一年邞戈”與“廿二年邞戈”的鑄造時間不會早于公元前301年。

從兵器形制上看，細審新見銅戈與鄲城銅戈的形制，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這件銅戈援部與內(nèi)均較長，援部較窄，前部稍寬，往后微內(nèi)束，中部起脊，加厚的闌上有三個長方形穿；長內(nèi)上有一長條形穿，援內(nèi)上揚明顯，下闌側有一齒突。形制與廿四年吂令戈和廿五年陽春戈（見圖3）基本一致。這兩件戈的鑄造年代分別是魏安王二十四年（前253）和安釐王二十五年（前252）。據(jù)目前比較穩(wěn)妥的說法：齒突在闌下側的三晉銅戈最有可能屬魏國⑥蘇輝：《三晉器銘辨?zhèn)闻c紀年銅戈的類型》，《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學刊》第8 集，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年。。

圖3 廿四年吂令戈 廿五年陽春嗇夫戈

此外，就目前出土的魏國紀年兵器的銘辭格式來看，魏國兵器銘文督、主、造三級模式不能早過惠王后元時期，即惠王更元之后，三級辭銘格式已經(jīng)趨于固定，制度執(zhí)行也比較嚴格①蘇輝：《秦三晉紀年兵器研究》，第105，21頁。?！柏ヒ荒赀懜辍焙汀柏ザ赀懜辍钡你戅o格式是典型的三級模式，由“嗇夫”為監(jiān)造者，“工師”為監(jiān)造者，“冶”為制造者，“工師”合文，就銘辭格式而言，其鑄造年代應在戰(zhàn)國中期以后。

垂沙之戰(zhàn)發(fā)生在公元前301年；這件銅戈的銘文是成熟的三級模式；而且銅戈的形制具有典型的魏國兵器的特點?？梢源_定“廿一年邞戈”和“廿二年邞戈”的鑄造年代應分別是魏襄王二十一年（前298）和魏襄王二十二年（前297）。

需要注意的是，銅戈在形制上還有一個典型的特征：援本上端有上闌。井中偉指出：“中原地區(qū)帶上闌的銅戈常見于西周晚期以前，西周晚期及以后的銅戈上基本不見上闌，取而代之的是援本上端增開一穿，這樣便于更好地穿繩固柲，它是銅戈形制演進過程中又一重要變化……目前戰(zhàn)國中期楚系銅戈中還有這個特點——援本上端有上闌，當是一種復古傾向。就目前資料而言，該型戈主要與矛頭聯(lián)裝成戟?！雹诰袀ィ骸对缙谥袊嚆~戈·戟研究》，北京：科學出版社，2011年，第195頁。鄲城縣出土的戈的這種形制，特別是帶有上闌，與銅戈內(nèi)部開刃，且自銘為“戟刃”是相合的。

而且，就銅戈行款類型看，戈銘從援部開始刻，援部未刻完的沿闌穿側邊刻到胡部。蘇輝認為：“秦、三晉紀年兵器中戈銘（非附加部分）的行款類型最為豐富，所在部位有胡、內(nèi)兩種，援部已不鑄刻銘文。楚國銅戈仍有銘文在援部?！雹厶K輝：《秦三晉紀年兵器研究》，第105，21頁。

鄲城縣出土的這兩件銅戈，形制上援本上端有上闌，銘文刻的位置沿援部一直刻到胡部。這兩點都有明顯的復古傾向，而且與楚系銅戈的特點有一致的地方，這與戈的所在地“邞”先屬楚，又屬魏有很大關系。

綜上所述，新見“廿一年邞嗇夫戈”與鄲城縣出土的“廿二年邞嗇夫戈”從形制及銘文特征來看，是形制上帶有楚系特征的魏國兵器，戈銘中“邞”可讀為“扶”，即文獻中的“扶亭”，其地望是“扶溝故城”。兩件戈的鑄造時間都是戰(zhàn)國中期垂沙之戰(zhàn)之后，戈銘中的“廿一年”“廿二年”分別應是魏襄王二十一年（前298）、魏襄王二十二年（前2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