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機中的生機

李衛(wèi)華

在我的從業(yè)生涯里，有兩件事令人印象深刻，它深深地影響了我對“心理危機”的看法。

我卡在了那里，背后直冒冷汗

第一件事發(fā)生在十多年前。那時，我還是心理系的研究生，課余時間在一所高校做兼職心理咨詢師。

一天下午，那所學校的心理咨詢中心主任讓我接待一個緊急個案。輔導員帶來一個學生，報告說這個學生曾在中心咨詢過，前一天下午他拿鋸條鋸開了通往教學樓頂樓小門的掛鎖，一步一步走向樓頂?shù)倪吘?。幸虧保安及時發(fā)現(xiàn)，果斷把他攔下來了。得知消息的輔導員馬上把他帶到心理咨詢中心，想讓他和以前的咨詢師繼續(xù)聊聊。

我一看見這個學生，腦袋轟地炸開了，原來他在我這里完成咨詢還不到一周。這位學生在咨詢室里一向“表現(xiàn)”良好，健談、講話有條理，還帶點小幽默，從未透露出任何輕生的念頭。我那時工作經(jīng)驗還不多，這讓我感到既震驚又困惑。我困惑于他何以做出這種行為，于是急急地問他為什么要有這樣的想法。他一反往常的健談，低頭不語。于是我又試探性地問：“是不是因為壓力太大，實在找不到別的辦法了，所以才這樣？”他仍然低頭不語。我又問：“是不是遇到了難以解決的問題？”他仍然不說話。我連續(xù)大概問了十來個關(guān)于自殺動機的話題，他全都不說話。我發(fā)現(xiàn)他的臉色越來越陰沉，最后有氣無力地擠出來一句話：“完了，沒有別的辦法了?！笨吹剿f話了，我連忙又追問：“請告訴我們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們會想辦法幫你的?！彼麚u搖頭說：“不要管了，你們一定幫不了?！闭f完之后，又開始沉默。

接下來，我試了很多方法，都撬不開他的嘴巴。我卡在了那里，背后直冒冷汗。仿佛看到這個學生正顫顫巍巍地站在樓頂，一只腳已經(jīng)懸空。我只好用上“強硬”的態(tài)度，跟他說：“你需要保證，在與我咨詢期間，不再做類似的事情。”他抬起頭，誠懇地說：“對不起，我保證不了。我不做咨詢了，再見！”?說完就起身離開咨詢室。

老主任的現(xiàn)場教學

他一走出門，中心的主任就拉住了他?？戳丝匆荒樎淠奈?，仿佛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于是主任挽留那個學生在咨詢室多待一會兒，他親自對這位同學進行訪談。

半個小時后，門開了。我看到那個同學出來時明顯表情輕松了許多，我急忙迎上去，問主任談得怎樣。主任說，“他已經(jīng)連續(xù)情緒低落一個多月了，而且每天平均睡眠不到4小時，懷疑有抑郁傾向。我們談完后他已經(jīng)答應去醫(yī)院就診，并承諾在咨詢期間不會采取自殺行為?！?/p>

我聽完之后如釋重負，感激又崇敬地問主任：“您到底問了些什么讓他能得到這么大的轉(zhuǎn)變？”主任說：“我先聽聽你問了什么吧?！蔽野盐覇柕哪切﹩栴}一個一個都告訴了主任。主任點了點頭說：“你問的所有問題，都在問你為什么要去死，它的大方向都是在探討死背后的根源和動機。”我連忙問：“那您是怎么問的？”?主任說：“我問的基本上可以概括為：這些年，這些天，這么艱難，你是怎么活過來的？所有的問題都是指向‘活的。”

主任跟我說，這個男生聽到我問的那些問題時，雖然沒有說話，但是每一個問題都促使他去思考自己輕生的動機。對于處在嚴重抑郁狀態(tài)的當事人來說，過度的思維是危險的，因為他們有很多負性自動思維，這些自動思維會瘋狂蔓延，飛快地建立大量的負面邏輯來支撐自殺行為的合理性。因此每提問一次，這種合理性等于又被加固了一次。

聽完老主任的話后，我感覺所有的經(jīng)驗都被刷新了一遍。多年的學科訓練讓我習慣性地想要探求某件事背后的原因。危機事件發(fā)生后，也是執(zhí)著于尋找促成事件的動因，而忽視了危機背后存在的改變的力量。我剛才所做的，有可能是把一個學生朝著危機的方向又推了一把。但是我仍然心有疑惑，問主任：“那您是怎么把話題往生的方向引導的？我感覺他壓根兒不想來咨詢，即便我跟他談論‘活的理由，我也影響不了他?！?主任說：“我更關(guān)注他的此時此地。第一，他目前還活著，背后一定有理由支撐;第二，畢竟他這次還是來咨詢中心了，只要來了，就必定有一些來的理由，哪怕是輔導員帶來的。如果他自己毫無動機，輔導員也是沒有辦法的。?因此，我問的第一個問題是：你還好嗎？第二個問題是：這么艱難，你依然沒有放棄，沒有離開這個世界，還坐在我的面前和我說話，是什么使你做到這些的？”

我聽到這里，才算恍然大悟。原來每個人的每一個當下，都不是單純的一團漆黑或一片光明，它一直是黑白交織在一起的。即便在最“危機”的情勢之下，也一定交織和蘊含著“生機”。與其刻意去追究每一個危機的來源，不如把每一個當下里的“生機”從“危機”里剝離出來，并反饋給當事人，讓那些支持他們活下來的那些證據(jù)和邏輯網(wǎng)絡得以建立起來。這種找“生機”的過程，并不是簡單地直接給予正面的教育，而是從他本人身上找到當下現(xiàn)有的力量，讓他能夠被自己的力量武裝起來，戰(zhàn)勝那些走向毀滅的念頭和狀態(tài)。后來，我又陸續(xù)接受了心理咨詢中的焦點技術(shù)、存在人本主義、資源取向等咨詢技術(shù)。在學習這些技術(shù)時，我總是能回想起那個午后，一個年近花甲的老主任在危機干預現(xiàn)場對我的現(xiàn)身教學，原來他們的原理是多么地一致。

生命為何停止在“生機勃勃”時刻？

第二件事，是有一年參加一個業(yè)內(nèi)的學術(shù)交流會，在小組討論時，一位南方高校的老師分享的一個案例。

他們學校有一個學生，因為抑郁狀況休學了半年。半年后復學，這位學生身上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以前從不參加集體活動，復學后踴躍參加各種校園活動，甚至還在校園歌手大賽上得了個二等獎;以前上課幾乎從不發(fā)言，復學后不但課上積極發(fā)言，課后還要追著老師問問題;哪怕是別人眼里的“水課”，他都上得特別認真;以前從不講究衣著打扮，復學后穿著和搭配變得特別精致、簡直脫胎換骨;以前總是悲觀厭世，講話還常爆粗口，復學后變得彬彬有禮，言談之間充滿了正能量正當身邊的同學和老師都為他的變化感到驚喜時，這個同學突然在寢室自殺了！生命戛然停止在人們認為最“生機勃勃”的時刻！

當時討論小組的成員們唏噓不已，紛紛揣測和分析這位同學自殺的原因。大家不斷地提問和剖析，那位發(fā)言的老師不斷補充材料，大家終于捕捉到了一些蛛絲馬跡：原來，這個學生幾周前就開始以需要努力趕上學習為由申請調(diào)換到單人寢室;早在兩周前，人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他開始還書還錢;去過他寢室的同學還發(fā)現(xiàn)，自殺前那些天，他一直都在打包各種東西，把桌子收拾得干干凈凈，一塵不染。這半年熱烈又積極的生活，更像他告別人世的一場華麗演出。討論到最后，組里一名精神科醫(yī)生說，他有可能不是單純的抑郁，很有可能是雙相情感障礙。復學那段時間，正好是他從低能量的重度抑郁狀態(tài)轉(zhuǎn)向高能量的輕躁狂狀態(tài)，而輕生離世的動機早就在抑郁期已經(jīng)種下了。只不過那時他沒有力氣下決心求死，更沒有力氣將一個離開人世的計劃付諸實踐。等到了輕躁狂狀態(tài)，他獲得了很多能量，他用這些能量塑造了一個光鮮的外表。然而這些能量并不穩(wěn)定，不足以支撐他持久地改變對這個世界的負面感受，因此一旦稍遇挫折，他便有可能將剩下的能量用來實施從前無力完成的自殺計劃。

這個案例讓我深深觸動，原來看上去“欣欣向榮”“勃勃生機”的狀態(tài)，卻涌動著如此多的“危機”！

化危為機，永遠的生命課題

心理危機狀態(tài)，是人在內(nèi)在資源不夠應對外界挑戰(zhàn)和要求時產(chǎn)生的身心功能遭遇失調(diào)甚至嚴重破壞或喪失時的狀態(tài)。在這種狀態(tài)里，人們會自發(fā)性保護自己。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抑郁狀態(tài)就是人們的一種自我保護。在這種狀態(tài)里，人們的思維、情緒、身體都處在一種抑制狀態(tài)，保護著人們盡可能遠離外在刺激，從保護功能上來說，這是有一定積極意義的。但是，如果當事人不能接納自己當前這種抑制狀態(tài)，非要努力去達到某種社會主流價值認可的“積極狀態(tài)”時，它必然會耗損處于抑郁狀態(tài)的當事人原本已經(jīng)很弱的生命能量。如果當事人再稍微遭遇一些外在挫折，這些能量便會迅速耗費殆盡，使得當事人陷入深深的自我攻擊中，最極端的就是終止生命。

在上面兩個故事里，兩位當事人采取極端行為的時候，并未讓周圍的人及時覺察出他們的異常狀態(tài)。他們或談笑風生、或生機勃勃，失去了抑郁所帶來的抑制狀態(tài)的保護，致使生機中暗藏著許多“危機”，而咨詢中心老主任的做法，無疑從“危機”四伏的狀態(tài)里發(fā)現(xiàn)了柳暗花明的“生機”。

這兩件事一直在提醒我，人的精神狀態(tài)是動態(tài)可變的，任何時候都不要把一個單一的標簽貼在一個人身上。生命狀態(tài)的豐富和寬廣使得暗流和光芒經(jīng)常交錯出現(xiàn)，想要幫助處在心理危機中的人們，需要一雙敏銳而又辯證的眼睛。

（本文所敘故事，并非寫實記錄，且不含任何咨詢案例中可識別案主信息，切勿對號入座）

責任編輯：方丹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