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想
勢弱的市井文化
上個月,廣州“超級文和友”正式開張。這是一座主打民俗小吃和市井文化的復合型美食廣場,一開張便成為廣州最熱門的“探店目的地”,每天都有上千個號排隊。在一波波熱鬧的探店風潮中,一座城市的歷史和文化已然被奇觀化。
從社會學的角度來看,這座坐落在廣州市中心的市井美食廣場是城市士紳化(中產(chǎn)階級化)的一種體現(xiàn)——雖然廣州超級文和友是一座主打平民特色的市井美食城,但其市中心的選址、主題樂園似的裝潢,都指向了中產(chǎn)階級的消費習慣和審美。
士紳化對一座城市的影響是正面還是負面,一直是學界爭論的議題。
一些聲音認為,士紳化是城市發(fā)展的必經(jīng)之路,另一些聲音認為,士紳化是資本壓制土著文化的表現(xiàn)。與早期許多社會學學者所擔憂的一樣,現(xiàn)代城市的士紳化背后,存在著明顯的階級沖突。
首先,由大公司和大商場構(gòu)成的城市商圈必然會提升周邊的生活成本。日漸高漲的租金和日常開銷會擠走大批小商戶和原住民,最終導致城市中好的地理位置都被中產(chǎn)階級和外來資本所占據(jù),無法負擔更高生活成本的人只能離開。
一般而言,城市士紳化由資本牽頭主動入駐,但也存在被動的時刻。比如在新冠肺炎疫情的打擊下,很多“蒼蠅小店”和家族老字號沒有足夠的資金熬過漫長的閉店期。面對不可抗力,市井所背負的階級資本差異被具象化成一個個拆掉的招牌,取而代之的,往往是資金更穩(wěn)定的連鎖品牌。
比起資金雄厚的公司集團,市井文化顯得如此不堪一擊。那么,我們又為何要維護脆弱的市井文化?
在無數(shù)影視作品中,我們早就被市井的魅力深深觸動過。像在王家衛(wèi)的《花樣年華》中,蘇麗珍經(jīng)常拿著綠色保溫罐去樓下的攤檔打云吞面,然后和周慕云在窄窄的樓梯間相遇。正是這種市井的場景設計,最能讓觀眾感受到涌動在空氣中的曖昧情緒,以及一座城市的特別之處。
然而,現(xiàn)實生活中的城市建設,正隨著人們生活方式的變化步入一個怪圈:街道上開了越來越多只做外賣不做堂食的“廚房”;菜市場在消失,外賣軟件的賣菜站點在增加;商場愈發(fā)萬能,可以容納飯店、書店、咖啡店、服裝店、電影院,而商場門外卻是水泄不通的水泥路,和亂七八糟的共享單車。
一座城市的人情味,正在被商業(yè)和互聯(lián)網(wǎng)逐步瓦解,與此同時,人們的生活范圍和信仰也在加速縮小。
人往高處看
現(xiàn)代都市人生活的一大特點是:人往高處看。所謂“人往高處看”,指的是人們對高樓林立的大城市普遍的向往。
知名建筑師馮果川在《人類居住簡史》中指出,建筑是權(quán)力的象征。世界上有很多建筑以最高、最大來標榜自身,這背后實際上是權(quán)力崇拜的邏輯,“城市之間在攀比摩天樓的數(shù)量和高度,這是為什么?因為摩天樓的高度能夠以一種絕對的量化指標來彰顯其主人的力量?!?/p>
正如東方明珠之于上海,小蠻腰之于廣州,帝國大廈之于紐約……人們傾向于將這些魁梧高聳的建筑視為一座城市的地標,恰恰暗含了對權(quán)富的向往。
在一個維度上,士紳化意味著一座城市正在變得更有經(jīng)濟實力。高樓大廈、大型商場、高架橋的交織構(gòu)成了職員社會和商業(yè)社會的運作。一切朝著金錢和名譽前進,有序且冷靜。
那么,開在廣州中心地帶,被高聳的寫字樓和綜合型商場環(huán)繞的超級文和友,是否就意味著它將市井文化推上了臺面?事情并非那么簡單。與其說市井文化終于在市中心有了一席之地,不如說它被包裹在了現(xiàn)代消費主義之中。
開在文和友里的市井食肆確實更時髦、更規(guī)范、更流程化了,卻也失去了那種始于街道,活躍于鄰里之間的原生淳樸氣質(zhì)。原本的市井食肆也許并不如商場正規(guī),但其承載的人情煙火卻是真誠樸實的。街頭巷尾的小店里,人們?nèi)ダ页?,熟人之間可以賒賬,男女老少無差別入座。而在市中心的一座市井美食廣場想必是更流程化,且更嵌入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的。顧客從四面八方趕來體驗,也就不存在拉家常、賒賬、留飯等真正的市井食肆具備的社交功能,最終只成為年輕人又一枚虛擬社交貨幣。
保護市井文化內(nèi)核的責任或許不應該落在一家商家肩上,相反,市井文化也不是一家商家能裹挾的。值得注意的是,一套帶有中產(chǎn)階級意味的消費主義體系正在改造著城市人文。
廣州文和友并不是個例,佛山的嶺南新天地、北京的南鑼鼓巷和前門、成都的寬窄巷子,都是一種帶有中產(chǎn)階級意味的市井還原。這種以商業(yè)為目標的街道建設,正被越來越多城市所吸納。
清華大學社會學教授嚴飛在《社會是一件藝術品》中分析道:“城市的信仰變成了一種簡單粗暴、經(jīng)濟主義至上的城市發(fā)展趨同化表現(xiàn),對‘繁榮的追求,成了城市發(fā)展和規(guī)劃的唯一指標,而完全舍棄了‘神韻這一特質(zhì)?!?/p>
摩登大廈、高端商場、精致的商業(yè)街已然成為一套新的城市審美系統(tǒng)。它們看似花樣百出,實則為了資本運作而服務。不知不覺地,城市的特質(zhì)被消磨,人們的生活被畫地為牢。
如果鋼筋水泥是未來都市的必備,如果高樓大廈在100年后也會成為另一種“市井文化”,那么這其中最核心的,恐怕還是人文關懷??上У氖牵辽僭诂F(xiàn)在,人與人之間的距離看似非常接近,實則早已被科技制造的便利所取代。
作為現(xiàn)代城市的一種景觀,把歷史人文濃縮在一個精美的水晶球里,或許只是“文和友們”迎合消費者需求的方式。真正需要反思的,是當互聯(lián)網(wǎng)以社交媒體、掃碼點單、無現(xiàn)金支付等方式入侵傳統(tǒng)文化后,我們拱手讓出了什么?
我們讓出了去了解一個陌生人,去沉浸在一種陌生文化中的耐心。將一座城市的歷史文化在現(xiàn)代社會中最大的用途,變成了金錢。
還記得在《流浪地球》里,極端天氣破壞了地球的生態(tài),人類迫不得已建造了龐大的地下城,蝸居泥土之下。我們看到“人造王府井”時發(fā)笑,看到以假亂真的賽博教室時驚嘆。然而屏幕之外,還沒等到末世找來,我們就著急地用人造景觀先把自己給圈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