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我寫下“野菜”兩個字時,似乎聞到了野菜的清香,聽見了野菜在風(fēng)中的絮語。三十多年過去了,我不時想起它們,想起那些提著草籠挑野菜的日子。當(dāng)我走出了鄉(xiāng)村,遠(yuǎn)離了野菜生長的圈子,卻越來越喜歡在野菜里回味。一些曾經(jīng)令我嫌棄的苦澀,竟讓我無比留戀。我已在心底開辟了一塊田地,上面野菜蓬勃。
當(dāng)年,我吃野菜是為了充饑。如今,野菜用來療愈和修復(fù)。
薺兒菜
“誰為荼(苦菜)苦,其甘如薺?!弊x《詩經(jīng)》里這句話時我常常有個疑問,薺菜是甜的嗎?難道這里的薺菜和我小時候常吃的薺菜不是同一種植物?在我年幼的記憶中,薺菜里更多的是苦和澀。經(jīng)冬長眠的薺菜,通過一把小鏟子,進(jìn)入籃子走上餐桌,常常扮演著彌補糧食青黃不接的角色。
在關(guān)中,人們把薺菜叫薺兒菜,把挖薺菜叫“挑薺兒菜”。這多出的“兒”字,像一把小鉤子,拉近了人與薺菜的距離。因為開春,好多人家會經(jīng)歷“富正月,貧二月,最難過的是三四月”。幫鄉(xiāng)親渡過難關(guān)的,就是以薺兒菜為首的野菜。母親那時常對我們姐妹說:“薺兒菜是個寶,吃了身體好”。我知道母親說這話的意思,心里再怎么不贊成嘴巴也無力反駁。母親一旦開口,我便提起藤條編織的草籠和小鐵鏟,去田間地邊,“時繞麥田求野薺”。
經(jīng)冬的薄冰剛剛?cè)诨?,走在松軟的麥田里,微涼的風(fēng)拂過面龐,清爽舒暢,空氣里增加了生命的氣息,那是小草和野菜的呼吸。依然枯黃的麥苗間隙,薺兒菜零星點綴著,剛蘇醒一般,綠色的血液從草心流出,一點點染綠魚骨般的葉子。
那時已包產(chǎn)到戶,家家戶戶指望著幾畝麥田能多收個三五斗,所以大多侍弄得足夠精細(xì),給雜草的空間有限。也有粗放管理的麥田。那些泛綠的薺兒菜,像是大地給我們預(yù)留的青菜,也像是一種緣分,沒緣分了,任你怎么轉(zhuǎn)悠,只看到滿目昏睡的麥苗。一旦遇見薺兒菜,那驚喜,不亞于尋到了寶藏。
涼拌薺兒菜、薺兒菜疙瘩、薺兒菜湯面條……糧食青黃不接時,薺兒菜就這樣充當(dāng)起我們餐桌上的主食。薺兒菜喜油,偏偏那時缺吃少穿,哪里舍得用金貴的油侍弄它。上頓吃,下頓吃,便只吃出苦與澀。記憶中,那苦澀挑釁似的,吃罷便在舌苔上翻騰,久久不去。挑食,是不可能的,抱怨也無效,除非你不餓。有段時間,我的手、臉和衣服上,都是薺兒菜的顏色。
曾經(jīng)以為,自己在年少時吞咽了太多薺兒菜的苦,當(dāng)我在“寒窯”里遇見王寶釧時,發(fā)現(xiàn)她吃的苦才叫苦,車載斗量,簡直是苦的宿主。丞相的千金王寶釧拋繡球選中貧婿薛平貴后,因父阻撓,毅然來到長安郊外的武家坡。新婚不久,夫君參軍,并隨軍出征西涼,自此杳無音信。王寶釧獨居寒窯十八載,挖薺菜勉強度日。從丞相之女到窮書生之妻,后獨守寒窯,而薛平貴卻和另一個女子卿卿我我,還有了孩子。較之于貧寒、較之于薺菜之苦,這種苦,足以令她肝腸寸斷。
薺菜,是王寶釧續(xù)命的糧食,挖野菜,是她的日常。漫長的十八年里,只有薺兒菜懂得她辛酸無助的掙扎,也只有野菜,將她拽出了饑餓與寂寞的深淵。寒窯周圍的薺兒菜,每一片葉子,都記得王寶釧的貧困、苦痛、堅韌與等待吧。
到了驚蟄,薺兒菜已抽苔開花,作為蔬菜的它已經(jīng)過季了。薺菜開始回歸野草本身,回歸草木之美。四瓣細(xì)小的白花沿花苔旋轉(zhuǎn)而上,透出迷離羞怯的亮光,像歌詠春天的四言詩文?!按涸谙^薺菜花”,想必,辛棄疾當(dāng)年也常常挑薺兒菜,并且在薺菜花上最先看到了春天。花后,薺兒菜花莖上結(jié)滿了心形的種子。我們開始把目光投向其他野菜,間隙,會采了薺兒菜的心形果莢玩耍。
捏住一個個心形的小果子,沿花莖輕輕向下扯半厘米,果實耷拉下來卻不至于掉落,這時只要搖晃花莖,便可以聽到沙啦啦、嘩啦啦的聲響,如一陣溫柔的春雨。所有的小“心”組合成一支特別的樂隊,在我手指的指揮棒下,碰撞,歡呼,彈奏出屬于薺兒菜的和弦。這是我們當(dāng)年的撥浪鼓。童年的歡歌笑語,在心形的果莢上蕩漾。
幾十年后,那個挑薺兒菜、玩薺菜撥浪鼓的小女孩,成了蕓蕓眾生里奔忙的我。每年早春,我都會在菜市場買一把胖乎乎的薺菜,回家后精雕細(xì)琢。自然,薺兒菜在經(jīng)歷了這樣的喬裝打扮后很少能吃出苦澀,咀嚼時就像是吃白菜蘿卜外一個新品種的蔬菜。只不過吃薺菜時,我會不自覺地給城市里出生的女兒講起故鄉(xiāng)的早春,講起昔年挑薺兒菜的自己。
灰灰菜
春來一場雨,滿地灰灰菜。
剛鉆出泥土的灰灰菜,像一大串來不及標(biāo)點的話語。田間、地邊、路旁、房前屋后,它們熱烈地表達(dá)著自己,似乎沒有章法,卻也有跡可循——葉子柔嫩碧翠,還有點點嬌媚。一抹嫣紅從草心里沁出來,抹了胭脂一般。翻開葉子,有大片的胭脂粉敷在葉背,很明媚的樣子。
很奇怪,這么清麗的野菜,為什么取了個灰頭土臉的名字。
挑野菜時,眼睛會對這種明媚一見鐘情,由不得伸出手去。挑灰灰菜不需要用小鏟子鏟,大拇指和食指的指甲蓋并齊,掐一下即可。在我認(rèn)識的野菜里,灰灰菜最好吃,口感勁道,綿柔。咀嚼時,唇齒間騰起淡淡的草香。
時光的流逝對任何生命都是無情的,對野菜也是同樣?!爱?dāng)季是菜,過季是草”。幾天不見,灰灰菜就竄得老高,從小姑娘變成了老大媽,開花結(jié)籽,從此無人問津,最后的歸宿是成為柴火,或自生自滅。李商隱寫的“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或許就是說吃灰灰菜這件事兒。
那是一個初夏。太陽照在大門口的楸樹上,也照在明晃晃的院子里。楸樹上傳來喜鵲的叫聲,身穿燕尾服的燕子不停地來回奔忙,它口銜樹枝正把窩壘在我家老屋的房檐下。
我坐在家門口的青石門墩上,陽光沒有直接照在我的身上,我看著它最先照亮了老屋房頂?shù)膸讌餐咚桑切┩咚稍谀抢飺u曳了多年。瓦松的味道酸酸的,也有絲絲甜味,我們前一年才吃過一次,是父親休假回家修補屋頂時順便揪下來的。然后,陽光挪到檐下編成大辮子的包谷棒子上,去年秋天掛滿屋檐的粗黃辮子,就剩下這一串了。很快,它們也就要以包谷糝的形式,出現(xiàn)在我們的碗里。
后來,陽光便照到奶奶的身上。這個纏了小腳,后背彎曲了的老人,此刻,正在兩個用四方凳子撐起來的大篩子里晾曬灰灰菜。她用手把灰灰菜攤平,像是在下棋,神情肅穆,專注。一棵灰灰菜就是一個棋子,被奶奶放在相應(yīng)的格子里。橫平豎直,灰灰菜規(guī)矩得如同列隊的士兵。
這些灰灰菜是我昨天下午才掐回家的。從春天開始,奶奶總是催促我多挑些嫩灰灰菜,她要曬干菜,她常說“豬來收,馬來踐,灰菜窩里吃飽飯”。有一年,她曬的灰灰菜到翌年春天我們都沒有吃完,葉子一碰就碎得掉渣渣,奶奶居然也舍不得扔。
陽光下,一支煙的工夫,灰灰菜就瘦身蔫吧了。奶奶又一次碎步輕移來到灰灰菜前,給它們一一翻身……這些曬干了的灰灰菜,將在這個冬天里,再次回到我們的四方炕桌上,和包谷糝相佐。
冷水浸泡,喚醒灰灰菜,最后,開水讓它復(fù)活。在冬日的蕭索與寒冷里,一盤素拌的灰灰菜,用綠意安撫我們的眼睛,喂養(yǎng)我們的腸胃,吃起來比春夏更美。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如今,奶奶、爺爺連同父親母親都不在這人世間了,他們的身邊,都長滿了萋萋青草,其中就有野菜。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人給我晾曬灰灰菜了。
后來看書才知道,灰灰菜其實很古老,早就在《詩經(jīng)》里扎了根:“南山有臺,北山有萊。”萊,即是灰灰菜,后來也有人叫它“藜”。看陸游的詩,感覺大詩人一年四季都在吃野菜,灰灰菜也常從他的野菜詩中露出頭來:“一碗藜羹似蜜甜”,“充饑藜糝不盈杯”等等。這萊羹和藜糝,顯然是灰灰菜湯和灰灰菜粥。
叫菜、叫藜,都太雅,這些名字后來便只停留在文字里?;一也颂嗵胀ǎ掌胀ㄍǖ男∶藕退闩洌夯覘l菜、灰蓼頭草、灰菜子、灰菜……有人說,家鄉(xiāng)是別人只喊你小名的地方,想來,這灰灰菜真是一種有人疼愛的小草,走到哪里,都有人喊它的小名。
小 蒜
以前,從不知道聞見一種氣味也可以有生理反應(yīng)。
前天晚上,在銀泰城的袁家村里就餐,突然,一縷久違了的氣味飄進(jìn)鼻孔,如一記小小的椎槌敲在心鼓上。停箸溯源,眼睛即刻被拉直,那是鄰座正在進(jìn)食的一盤小蒜,切碎了的蒜頭蒜葉,裹著紅艷艷的辣椒汁,挑逗我的味蕾。那酸辣辛香的味道,曾經(jīng)那么久地盤桓在我的記憶里。只一眼,我便真真切切地體會了一個詞:口舌生津。
從名字看,小蒜,是蒜的縮小版。沒錯,名如其“人”。如果再具體點,小蒜是獨頭蒜的縮小版。株型纖細(xì),蒜葉類似于蔥葉,圓柱形,中空,只是個頭是迷你版,小了好幾個碼。小蒜頭的直徑最大也不超過大拇指蓋。小蒜站在大蒜的旁邊,就像是爺爺身旁的小小孫子。想想也是,小蒜多生長在荒山野地,常年饑寒交迫,生境無法和人工圈養(yǎng)的大蒜相提并論,外觀上,自然沒得比。
然辛辣方面,可有一比。在那個物質(zhì)極其匱乏的年代,小蒜的辛辣刺激,讓貧瘠寡淡的日子,有了些許滋味。小蒜不開口,它的氣味就是語言。當(dāng)年,我們挖回小蒜,母親會擇出小蒜頭和莖葉洗凈切碎,拌入鹽、醋和紅紅的油熟辣子,讓我們夾在饅頭里吃。那種酸辣辛香,實在是過癮。關(guān)中人把女人懷孕后挑食叫“害娃”,那年月,害娃女子想吃新鮮食物的愿望常被窮光景擊落,解饞的辦法,就是去田間地頭拔些蒲公英,卷了小蒜吃。
奶奶吃小蒜時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二月小蒜,香死老漢”。
“為什么只是老漢覺得香?老婆婆覺得不香嗎?”
“快吃快咽,看你娘把你的嘴撕爛。就你貧嘴!”不識字的奶奶,嘴里經(jīng)常蹦出一句接一句的順口溜。她用手掰下一小塊饅頭,蘸了紅紅的小蒜汁,送進(jìn)牙齒脫落了大半的嘴巴里,上下嘴唇一包一包地咀嚼起來。用滿是皺褶的眼睛,白了我一眼。
“蔥辣鼻子蒜辣心,只有辣子辣得深?!蹦棠桃娢也徽Z,又自顧自地咕嚕了一句,估計是這小蒜也辣到了她,擬或她只是想給我們科普一下她的認(rèn)知吧。
上中學(xué)后讀《山海經(jīng)》,一頁頁翻過,不期然看到一句:峽山,其草多薤、韭。注解說這里的薤,就是小蒜。心下竊喜,原來,這小蒜也在《山海經(jīng)》里住過呢。忍不住回味一直伴隨我童年的小蒜,想砸吧出一點上古神秘的草香。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復(fù)落,人死一去何時歸。”翻譯過來就是:小蒜葉子上的露水,是多么容易被曬干呀。露水雖則今日蒸發(fā),明晨又會落在薤葉上。而人一旦逝去,就再也沒有醒來的時候??磥?,無論王公貴族還是平民百姓,對短促的人生和無法逃避的死亡,都無法釋懷。和奶奶常說的順口溜:“草生草死根還在,人死一去永不來”一樣,人生,的確無法重復(fù)和逆轉(zhuǎn),甚至,無可言說。
那是三十多年前細(xì)雨霏霏的清明節(jié)。關(guān)中的清明節(jié)總是浸著雨水也浸著哀愁。鄉(xiāng)間小鎮(zhèn)的集市上濕漉漉的沒有多少顧客。幾個年少的女孩子,頭戴草帽,人手一籃子小蒜站在街邊的小雨里。她們親愛的語文老師生病了,是可怕的癌癥。女孩子們想用一把把小蒜換來的錢,為老師買一斤她愛吃的軟香酥。前一天放學(xué)后,她們結(jié)伴去東溝邊挖了小蒜,回家揀去干枝草葉,洗凈晾干。洗過澡的蒜頭圓潤瑩白,綠白色的主莖纖細(xì)修長,葉子蔥綠,像一籃子冰肌玉容的藝術(shù)品。她們站在街頭,悵惘的心中想的是這些小蒜趕快變成點心吧,不然老師就要吃不到了。那天,伴著雨星飄落的,是淡淡的小蒜辛香。
多年后,每每吃到小蒜,我就想起那個飄雨的清明節(jié),想起那位已故老師的笑臉。
馬齒莧
這個夏天,我吃過一盤來自我家花盆里的馬齒莧。
一次去南陽臺上澆水時,我發(fā)現(xiàn)好些綠葉紅桿的小家伙,從棄用的花盆里爬出來,從韭菜的間隙擠出來,從燕子掌的身下鉆出來。那天我澆水后,拔掉了燕子掌下和韭菜間的小苗,唯余撂荒花盆里的綠葉紅桿,任它們伸胳膊伸腿。
一周后,直徑兩尺的大花盆,被綠葉紅桿鋪得滿當(dāng)當(dāng)?shù)?。馬齒般的對生小葉,四片一簇,從紫紅色蚯蚓般的莖干上伸出來,嫩瑩瑩,似汪著一團(tuán)綠水,翠綠光亮。這些紅紅綠綠的小生命,如同扎堆說笑的孩子,率真而任性。它們,曾經(jīng)是我童年最熟悉的野菜和豬草。多年后,馬齒莧從我的花盆里突然冒出來,難道是來和我的牙齒握手言歡的?
夏秋季節(jié),家鄉(xiāng)的田野、路邊、溝坎,甚至是石頭縫里,都有馬齒莧蚯蚓般蠕動的身影。綠葉,儼然“蚯蚓”身上長出的翅膀,帶領(lǐng)馬齒莧向四方飛翔。貧瘠炎熱,刀斬鏟挖,都無法停止它爬行的腳步。
馬齒莧也開花,花朵極小,金黃,五瓣頂生,朝展暮合,安靜自信。
小時候,我吃馬齒莧的次數(shù)遠(yuǎn)沒有吃灰灰菜和薺兒菜的次數(shù)多,原因是馬齒莧焯水后太過滑膩,酸酸的,而且有股土腥味兒。也有人譬如我的母親,就愛這種味道。
母親說馬齒莧滑溜溜的自帶香醋。她還說我奶奶曾經(jīng)見不得馬齒莧里的酸味兒,便按了古法用青灰“盤”,也就是用草木灰搓揉馬齒莧,之后放到大太陽下曬干。母親說盤出來的馬齒莧雖然看起來灰不溜秋,但奶奶認(rèn)為味道好極了,只是奶奶后來嫌麻煩不再盤菜了。
那時我們家最多的吃法是涼拌。挑選鮮嫩的馬齒莧,淘洗干凈,將莖葉切成二三指長的小段,焯開水,再過一下涼水,搗點蒜泥拌了,撒上五香粉、鹽和辣椒面。可夾在饅頭里,也可卷在煎餅里吃。還有一種吃法是將馬齒莧剁碎,拌入面粉和調(diào)料后,在平底鍋里煎得兩面焦黃。相較而言,我更喜后者。尤其夏天,高溫炎熱,人沒有精神,也少胃口,吃馬齒莧餅,特別開胃。
記得小時候的馬齒莧很多,除偶爾走上人類的餐桌,大部分都充當(dāng)豬的餐后“點心”。有時候這種草拔多了,豬吃不完,便被扔在一邊。即便是過了十天半個月,只要有一場雨淋到馬齒莧身上,那些乍看已經(jīng)萎蔫了的莖干,便又神奇地長出鮮嫩的葉子,從死里復(fù)活。三五棵,幾天就能鋪展成一大團(tuán)。如果空間狹小,莖葉便高高地抬起身來,踮起腳親吻陽光微風(fēng)。
看著它們,心底便生出敬佩。不由得感慨,這馬齒莧要換做是人,可真不得了,在險象叢生的人世間,它一定能如魚得水。
父親曾講過一個關(guān)于馬齒莧的傳說。說遠(yuǎn)古時天上有十個太陽,曬得大地上苗焦草枯,民不聊生。部落首領(lǐng)后羿擅長箭法,拿著射日弓一口氣射下九個太陽,第十個太陽嚇得東躲西藏,最后藏匿在一棵馬齒莧下才躲過一劫。太陽君感動異常,為答謝救命之恩,許下諾言:“百草脫根皆死,爾離水土猶生”。
這個傳說是如此地深入我心,以至于那時我常常掐一段馬齒莧的莖葉,丟在墻角或是路邊的一堆土里,灑上水,只幾天工夫,這些小生命便扎下根來,抬頭挺胸,牽牽連連,澎湃出一片紅紅綠綠的新天地。一陣風(fēng)過,它們會交頭接耳,云里霧里說些地上的事情。偶爾,我會翻開馬齒莧的綠蔭,看底下有沒有藏匿著太陽。太陽肯定從來沒有看到過,倒是看到不少小生命譬如螞蟻、金龜子、蟋蟀、蜈蚣、西瓜蟲等以此為家,悠然或者急匆匆地忙碌著。像一個縮小版的人間。
也是后來才知道的,說馬齒莧“散血消腫、解毒通淋”的功效,是依了五行,因為它根白、葉綠、莖紅、花黃、種子黑色,五色俱全,啥也不缺。人生的五行,金(白)、木(綠)、水(黑)、火(紅)、土(黃),肺肝腎心脾,是“五行”也是“無形”,盡在協(xié)調(diào),也盡在不言中。
瞧這馬齒莧,雖是野菜,可醫(yī)病,亦可醫(yī)心。
蒲公英
在路旁,在草叢里,蒲公英是顯眼的存在。
它喜歡用金黃的花朵和攜帶降落傘的絨球種子說話,隔了老遠(yuǎn)就告訴我,它在那里。一陣風(fēng)兒經(jīng)過,逗逗它,它就樂得搖頭晃腦,一點也不持重,并借機(jī)把一粒粒小傘種子遞送出去。
在我上班的園子里,蒲公英始終和草坪管理者打游擊,它們在草坪的這兒舉出黃花,在那兒又擎出絨毛降落傘。甚至有一天,我在廣場臺階的青石縫隙里,也看到了一朵金黃的笑臉,儼然不羈的流浪者。童年在鄉(xiāng)下,我是那么地向往流浪,如今在城市里,卻時常想著等退休后就回歸寧靜的村莊。因此,我覺得蒲公英始終是年輕的本草,它們從來都不會老去。
沒有開花前的蒲公英,和薺薺菜、灰灰菜一樣,是我們小時候常吃的野菜。我熟悉它就像是熟悉自己的手掌。挖野菜時,我常常對著蒲公英出神。蒲公英的單葉,非常像一把雙刃的鋸子,鋸子里面窄外面寬。鋸齒張牙舞爪,并不在一個平面上。如果魯班按照蒲公英的葉子設(shè)計鋸子,應(yīng)該很鋒利吧,但經(jīng)由它拉扯出的板面,肯定也會豁豁牙牙的不平。十幾把綠鋸子沿草根合圍起來,不幾日就舉出了金黃的花朵,花朵之后出落成可以隨風(fēng)飄飛的絨毛降落傘。哪怕是輕描淡寫的一縷微風(fēng),也會讓蒲公英欣欣然開啟浪跡天涯的旅程。
一開始不理解,蒲公英的葉子里為何聚集了那么多的苦。從田野里拔來的蒲公英,是不能直接涼拌了吃的,母親總要過幾遍滾燙的開水,放到?jīng)鏊锉幌?,兩手用力擠去水分,再加入面粉做成菜疙瘩,才好入口。
學(xué)生物后知道了,蒲公英的苦汁是它保護(hù)自己的法寶。這苦汁是內(nèi)斂的,緊鎖在綠色的皮膚里。一經(jīng)采擷,斷莖處會溢出奶白的汁液,隨即氧化成黑咖色,用口感和視覺恐嚇獵食者,久了,那些食草動物便不敢輕易對它張口。
蒲公英悄悄在身體里豢養(yǎng)的這些苦,不曾想后來卻被人類看中,蒲公英于是有了野菜之外的第二個身份——解毒敗火的良藥。直到現(xiàn)在,我感覺有上火癥狀時,就抓幾片蒲公英葉子泡水喝,功效堪比黃連上清丸。
那時,蒲公英還有一個特別的身份:玩具。只是這個身份,僅僅針對我們幾個小丫頭片子。這讓我每次想起蒲公英時,都感覺它身上有一層淺淺的光。
記憶也是有光的,無論時間如何砂洗,那些光始終都在。
豬草或是野菜挑夠了,我、麥萍和丫丫便各自拔來一把拉拉秧,編成綠色的圓環(huán),再采來朵朵蒲公英花插在其上,一個漂漂亮亮的花環(huán),就誕生在我們沾滿草汁和泥土的小手上?;ōh(huán)戴在頭頂?shù)哪且豢?,感覺自己就是從童話里走出的女子。我們模仿電影里公主的言行說笑。曠野的風(fēng),把我們的歡樂遞送得很遠(yuǎn)。
蒲公英的花莖也是我們的玩具。粉紅色,細(xì)長中空,入口微甜,有股奶香。通常,我們吃了幾根蒲公英的花莖后,就開始玩耍。長點的花莖,首尾相接被我們做成了手鐲,短點的花莖,可以玩“魔術(shù)”。選花莖最鮮嫩的一段,在斷口處用指甲把莖壁破成幾縷豎條,越細(xì)越好,然后放進(jìn)嘴巴里含著。嘴巴張開的一瞬,就是見證魔力的時刻,花莖口的豎條居然都卷曲起來,像外國女人的燙發(fā)。你永遠(yuǎn)不知道花莖被嘴巴里的唾液“燙”成了什么形狀。所謂的魔力,就是超出我們認(rèn)知的那部分美好吧。
嘟起嘴巴,把蒲公英的種子吹向天空,看無數(shù)小小的降落傘在眼前起飛,這樣的小動作,我們也樂此不疲。
后來常想,我們拿蒲公英當(dāng)菜吃,當(dāng)藥喝,當(dāng)玩具,蒲公英又何嘗不是利用了我們,我們都充當(dāng)過蒲公英的播種者,而且,心甘情愿。
風(fēng)兒悠悠,時光悠悠。歲月,也將我、麥萍和丫丫如蒲公英般吹散,軌跡不同,落點殊異。唯一相同的是,我們都像蒲公英一樣,滑向哪里,就在哪里生根、發(fā)芽、開花。
【作者簡介】祁云枝,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西安市雁塔區(qū)作協(xié)副主席。出版散文集《我的植物閨蜜》 《低眉俯首閱草木》《植物智慧》《枝言草語》等,部分作品被《散文選刊》(選刊版)、《海外文摘·文學(xué)版》轉(zhuǎn)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