丟 失

雪 歸

1

仿佛是一場醞釀了很久的暴風雨，當時間的指針滑向這一晚的十一點五十五分，劉曉楓的忍耐，終于到達了極限。

當劉曉楓的世界狂風伴著濃云翻滾的時候，大部分人已經(jīng)進入夢鄉(xiāng)，白天的嘈雜基本歸于寧靜，幾無人聲。

屋子里先是傳出打開冰箱門一層層拉開冷凍抽屜的聲音，一陣躁亂的翻找聲后，冰箱的抽屜和門被重重關上。緊接著是急促的腳步聲和敲門聲，沒等里面的人應聲，劉曉楓已經(jīng)推門進去，開了燈站在門口不遠處。

只聽她用異常尖利的聲音問道，冰箱里的那袋奶去哪了？

聲音像冰，也像刀，穿過刺眼的光線，重重地落在那個陳姓老太的心臟上。

陳老太嚇得一咕嚕翻起身，驚問，怎么了？怎么了？

此時的劉曉楓披散著頭發(fā)，穿著單薄的睡衣，光著腳，眼睛瞪得像銅鈴，用一種陳老太從來沒聽到過的聲音說，你是不是把那袋奶給扔了？

被突然驚醒的陳老太的腦子還沒有徹底回到現(xiàn)實，滿臉詫異地問道，什么奶？

就是那袋奶，那袋我媽寄來的奶。

那個??？我看冰箱里東西多，就扔了。把剩下的那半只雞凍上了，要不沒地方放，壞了可惜。你奶水少，回頭燉雞湯給你喝，這樣下奶才多。

為什么扔之前不告訴我一聲？

不過一袋沒用的東西，扔就扔了，有啥大不了的？

你知不知道，這是我媽最后留給我的東西。

好好地吵什么吵？半夜三更不睡覺，問我那點羊奶的事，你發(fā)神經(jīng)啊?；厝ニX！陳老太命令她。

這時，另一個屋里被驚醒的孩子發(fā)出爆破一般的哭聲。

哭聲并沒有影響到劉曉楓，她站在婆婆的屋門口依舊不依不饒。

為什么？為什么？我媽最后給我的東西，你都留不??？

你媽已經(jīng)沒了，你清醒點，現(xiàn)在這個家，我是你媽。

我媽就是我媽，你只是杜俊的媽。

我不配做你媽是嗎？好，誰配你找誰！你以為我愿意在你這鴿子籠里受罪？出門兩眼一抹黑，進門就跟進了牢一樣。屁大點地方，干啥都不方便。想找個說話的人，都找不上。

那你回去??？誰又把你拴在這里了？

好，這是你說的。我現(xiàn)在就告訴我兒子杜俊。

陳老太說完就起身找手機打電話。電話很快就撥通了。

兒子，你趕緊回來。你媳婦要趕我走，你給評評理。我當老媽子天天伺候你媳婦，現(xiàn)在要被你這個好媳婦趕出家門，這還有天理嗎？

媽，怎么了？你和曉楓吵架了嗎？電話那頭，傳出杜俊擔心的聲音。

劉曉楓奪過電話吼道：杜俊，讓你媽走，她不走我走。說完后她扔了電話摔門而出。

陳老太氣得直打哆嗦，而劉曉楓在另一個屋里哭得天昏地暗，沒有人管的孩子更是哭得撕心裂肺。

2

杜俊到家已是第二天早上。他在一家家政公司工作。最近活多，大家都吃住在公司辦公室，為了能請上假回家他磨了不少嘴皮子。

他媳婦劉曉楓和他媽媽的矛盾，并不是第一次出現(xiàn)，但鬧到水火不容的地步，還是第一次。

劉曉楓的脾氣杜俊知道，她不是那種愛生事的人。這次的事，一定又是老媽折騰出來的。他想。

杜俊左右為難，一邊是老婆，一邊是老媽，他向著誰都不行。在路上杜俊想好了，向理不向人，但是回家后，當他得知事情的起因是因為劉曉楓的母親留下的那一袋羊奶時，他才深刻地理解了那句話：清官難斷家務事。

自從他到家后，劉曉楓沒有和他說過一句話，也沒有任何眼神交流。劉曉楓變得和以前不一樣了。

母親一臉的悲痛欲絕，已經(jīng)將行李打包，讓杜俊現(xiàn)在就送她回村里去。說她一天也待不下去了，說劉曉楓的良心讓狗吃了，說她伺候她們母子滿月，結果落個要被趕回家的下場。

杜俊誰也無法指責，他明白劉曉楓發(fā)火的理由，那一袋羊奶，不僅僅是一袋羊奶。

幾天前，劉曉楓追悔莫及地給杜俊說了多次那天掛斷她媽媽電話的事。劉曉楓說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幾乎可以用痛心疾首來形容。自從她媽媽出事后，她就像變了一個人。

那一天，劉曉楓的媽媽打來電話時，杜俊就在家。劉曉楓按了免提，只聽岳母在那邊絮絮叨叨地說：羊奶好。營養(yǎng)豐富，還勁道大。你哥就是喝羊奶長大的你知道不？你看他，幾時生過??？身體比牛還壯不說，現(xiàn)在都有三個孩子了。你啊，就是不聽。小時候總嫌羊奶膻，現(xiàn)在不是出問題了？

行了媽，我知道了。劉曉楓打斷了母親的話。如果她不掛電話，估計她媽媽還可以說到八百年以前。

杜俊的這個老岳母總是如此啰嗦，而且她的邏輯又是如此可笑，完全立不住腳。比如，她甚至把劉曉楓之前多次流產(chǎn)、現(xiàn)在奶水少算到她沒喝羊奶上，實在是可笑又愚蠢。

劉曉楓沒有耐心聽母親說完，自從生了孩子，她的心思和精力已經(jīng)完全轉移到孩子身上了。

其實只是一個電話，倒也沒什么大不了。關鍵是，這是劉曉楓接到的來自她媽媽的最后一個電話。

3

劉曉楓先天體質(zhì)瘦弱，生下孩子后，奶水很少。當寶寶使勁撮著乳頭，弄出一身汗，卻吸不出一口奶水時，寶寶急得哇哇直哭。寶寶哭幾聲又不甘心，又把她的乳頭含在嘴里，拼命想吸口奶水卻無望時，又一陣哭。

他們也給孩子準備了奶粉。有人說國產(chǎn)奶粉吃不得，以前吃出過大頭娃娃。又說超市的成箱牛奶添加劑太多，讓人也不放心。他們就學別人，買了進口奶粉。

他們沒想到的是進口奶粉的價格，簡直是天價，一罐吃不了多久不說，孩子也不好好吃。

這個時候，又一個問題出現(xiàn)了。

寶寶出現(xiàn)拉綠便的現(xiàn)象。寶寶不僅拉綠色大便，而且大便次數(shù)多、水分多。到醫(yī)院后，醫(yī)生說是因為奶水少，寶寶吃不飽，加之混合奶寶寶吸收不好，所以才會拉綠便。解決辦法就是只喝一種奶，最好是母乳喂養(yǎng)，有助于增強孩子的免疫力。

他們當然希望寶寶吃母乳，省錢又省事，然而現(xiàn)實讓他們更加焦慮——劉曉楓的兩邊乳房上突然都有了能摸到的硬塊。

再次到醫(yī)院，醫(yī)生說，是積奶造成的。

杜俊怎么都想不通，孩子明明都不夠吃，怎么還會積奶。醫(yī)生說，不是奶少就不會積奶，而是因為乳腺導管被堵塞。

醫(yī)生建議請專業(yè)的催奶師。他們連月嫂都請不動，怎么請得起催乳師。有人教了一個土辦法，用梳子梳乳房。

于是，劉曉楓馬上動手，開始了她的催奶行動。

一下、兩下、三下……一百零一下、一百零二下、一百零三下……剛開始她還耐心地一邊用梳子梳著胸部數(shù)著數(shù)，后來就只是機械性地一下又一下地梳。

這個場景，看起來簡直有點詭異，原本用來梳頭發(fā)的梳子，現(xiàn)在放在乳房上梳。

杜俊為此專門買來一把檀木梳——好幾百塊錢一把。劉曉楓一聽一把梳子都要花這么多錢，心疼得不得了。

杜俊說，你生了孩子，都沒給你買個禮物啥的。這把梳子，現(xiàn)在一梳多用，先給孩子梳奶，再給你梳頭。

劉曉楓實在太想讓寶寶吃自己的奶，這在許多媽媽那里順理成章輕而易舉可以實現(xiàn)的事，到她這里，卻變得千難萬難。

劉曉楓用梳子把乳房梳出了青紫色，積奶的問題依舊無法解決。

再去看醫(yī)生，醫(yī)生說，打個回奶針，這樣，奶就沒了，積奶也會慢慢緩解。

一聽打了針奶就沒了，劉曉楓堅決不答應。沒有奶，孩子吃什么？奶粉嗎？一是不放心，二是憚于它高昂的價格，她堅決拒絕。

醫(yī)生說，還可以用熱毛巾敷著試試。劉曉楓當然會試，心急的她甚至認為溫度越高越好，以至于把乳房燙紅了，卻依舊沒有效果。

現(xiàn)在，劉曉楓的乳房傷痕累累，又是青又是紅又是紫，再加上之前被梳子梳出的一道道血痕，看起來慘不忍睹。

劉曉楓的乳房本不大，現(xiàn)在卻似乎大得無可比擬，白天、黑夜都讓她喘不過氣不說，還有沒完沒了的疼痛時時追著她，一分一秒都不放過。白天，胸口像吊了塊巨物，動一下胳膊或者腰，都會牽引得胸部疼到鉆心，直冒冷汗。晚上，胸口像壓了一塊大石板，更是疼得連呼吸和翻身都困難。手是絕對不能碰胸部的，那里突然連上了身體最敏感的神經(jīng)，每一次有意或無意的碰觸，簡直堪比電擊。疼痛不止鉆心，更是直接滲入血液進入細胞，牽動身體的每一處，將疼痛傳遞到頭發(fā)絲、指甲蓋。

醫(yī)生還說過，用手慢慢揉搓，邊揉邊擠，也會有效果。

揉搓，邊揉邊擠，劉曉楓當然也試過。她忍著疼痛甚至揉到自己手臂酸痛，連動都不想再動一下。

然而還能怎么樣？除了不斷地嘗試。

于是，在那個逼仄的衛(wèi)生間里，劉曉楓坐在馬桶上，杜俊用手給她按摩。杜俊的手勁很大，自然比她自己按摩要疼得更加厲害。劉曉楓忍不住眼淚直冒，大汗淋漓。

當把手放在她的乳房上時，杜俊簡直有種罪惡感。他沒想到，生了孩子，還有這么多莫名其妙亂七八糟的問題。

杜俊也擠出來了一些奶水，滴在地上。那些在水泥地上的奶漬，看起來狼狽又憂傷。

好好的奶水，竟是這樣被浪費了，劉曉楓心痛不已。

你們倆在廁所做啥，趕緊出來，我要上廁所。這時候，婆婆在外面喊話了。

劉曉楓不得不匆匆收拾了出來。

婆婆看著在廁所里哭的兒媳婦，心里有一百個不受用。

兒子娶的媳婦，她一直就看不上，瘦得像個草標，要胸沒胸，要屁股沒屁股。眼睛倒也大，但像能勾魂一樣，還真把兒子的心勾走了。

當初兒子死活只要這個女人。她用一哭二鬧三上吊的辦法反對過，沒任何作用，她這個當媽的只能妥協(xié)。

她再沒有反對兒子娶這個女人，但是她提出，必須趕緊生兒子。

4

如果婚姻生活只是二人世界，可能會少很多矛盾。劉曉楓想，如今他們面對的現(xiàn)實是兩個人后面的多個親人，組成了一張復雜而又多變的大網(wǎng)。他們?nèi)顼w蟲般無奈地粘在網(wǎng)中央，無力掙脫。

偏偏劉曉楓生不了孩子。準確說，不是生不了，而是頻頻流產(chǎn)。

劉曉楓經(jīng)歷了三次流產(chǎn)，不知道為什么，每次懷上后到三個月，孩子就會流產(chǎn)。公婆頗有微詞，或者旁敲側擊，或者直接出擊。從早前的勸她養(yǎng)好身體慢慢要孩子，到后來便多有嫌棄之色、不滿之語。

劉曉楓和杜俊找了許多專家，各種大小醫(yī)院，能打聽到的治療不孕不育且治愈率高的，她和他都第一時間找上門去。

花了多少錢，他們沒有細算過，總之將近七年的時間里，她和他幾乎沒有一點存款，也沒有在城里買下房子，至今租住在一個老舊小區(qū)六十多平的小房子里，即將面臨拆遷。

小區(qū)的破舊自不必多說，最大的問題是房東讓他們做好隨時搬走的準備。

公婆勸小兩口把杜俊弟弟的孩子抱養(yǎng)上，說畢竟是自家骨血，讓人放心。

劉曉楓堅決不同意。然而有一天，當早前一直支持她要自己孩子的杜俊也提出領養(yǎng)一個孩子時，她覺得整個世界都背叛了她。

到第七年，劉曉楓撐不下去了。她知道杜俊很愛孩子，從他對小侄子的耐心和疼愛中她知道他的心思。他雖然沒有明說，但種種跡象已經(jīng)表明——他比她更想要孩子。于是，她答應他，做最后一次努力，如果這次還流產(chǎn)，她就死了心，抱養(yǎng)他弟弟的孩子。

杜俊聽她終于松了口，那種溢于言表的高興勁兒，讓她心里五味雜陳。為什么老天這么不公平，讓她懷了三次又流產(chǎn)三次。如果她完全懷不上，她肯定早死了心。那三個在她腹中只停留三個多月的小生命，讓她心痛，也讓她絕望。

第三次流產(chǎn)半年后，劉曉楓無意中打聽到外省某市一醫(yī)院有一醫(yī)生治療不育經(jīng)驗豐富，她抱著最后一絲希望獨自前往。那個態(tài)度和藹的醫(yī)生告訴她，她之所以幾次流產(chǎn)，原因是她有兩個子宮。準確來說，是子宮中間有一層隔膜，生生將她的子宮分成兩個，所以才頻頻流產(chǎn)。

看著醫(yī)生無比篤定的表情，劉曉楓一度認為醫(yī)生只是出于職業(yè)自信，或者是為了安慰她，才那樣堅定地告訴她一定會有自己的孩子。但她還是抱著希望做了手術。

再后來，劉曉楓果然又懷上了。在膽戰(zhàn)心驚中等到第四個月去檢查，她欣喜地得知寶寶發(fā)育正常，當劉曉楓看著彩超片子上那個正在發(fā)育中的小生命，喜極而泣。

那一次，她沒有叫杜俊，她一個人來到醫(yī)院做檢查，她不想讓他再失望一次。如果還是和以前以樣，那種錐心之痛，讓她一個人承受就好。

第四個月正常，第五個月正常，第六個月正?！搅说诎藗€月，當劉曉楓隆起的肚子像口鍋一樣扣在她身體上，讓她心安也心驚，唯恐再有個什么閃失孩子又沒了。

5

都說生孩子容易養(yǎng)孩子難。然而在劉曉楓這里，生孩子難，養(yǎng)孩子更難。

孩子生下來之后的問題接二連三。

沒滿月之前，杜俊請了幾天假在家。他不出去工作，意味著他們的小家又將入不敷出。在城里，每喝一口水都是要錢的，不像在農(nóng)村，隨便在園子里拔個蘿卜或青菜，窖里拿個土豆出來，就可以解決一頓飯。劉曉楓原是一家餐廳的服務員，懷孕六個月的時候，老板讓她回家休息，給她多發(fā)了一個月的工資。老板說，我們這里是最具人性關懷的，等你生完孩子，就可以回來上班。

不上班，就沒有工資。他和她，都沒有繳納養(yǎng)老保險，也沒有醫(yī)療保險。在這里，幾乎每天都要花錢。有了孩子，需要花錢的地方就更多。于是，杜俊又找了一份下班后兼職送外賣的工作。因為是兼職，所以收入比專職外賣員就少，但蒼蠅也是肉，總比沒有好。于是，大部分時候，杜俊不是忙于家政公司的工作，就是在兼職送外賣。

劉曉楓一心巴望著母親來城里。然而母親來不了，因為家里的母羊產(chǎn)仔兒了。

母親想出來一個辦法，先堅持幾天，過一陣等把家里安頓好了，就把母羊送到城里來，既可以給孩子供奶，等差不多了，還可以殺了吃肉。可是這段時間怎么辦呢？

剛落地的小羊羔不能完全離開母羊，母親想出了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現(xiàn)在不是可以發(fā)快遞嗎？村里也可以發(fā)快遞?，F(xiàn)在是冬天，順風隔天送達，倒也不擔心奶變質(zhì)的問題。于是，母親還真這樣做了。并且說，等小羊羔可以自己吃草料了，她就會牽著母羊到城里來照顧劉曉楓。

結果是母親送的羊奶來了，母親卻永遠不來了。母親牽著羊，搭了一個三馬子從村里往縣城車站走的時候，車掉進河里，她和司機都沒了。

6

婆婆想讓劉曉楓回到農(nóng)村坐月子，她實在不習慣城里的生活。但劉曉楓不想離開杜俊，母親沒有了，她只想守著杜俊。杜俊也不同意劉曉楓回去，他不想一個人舉目無親地在這個城市里飄著，另外，他和她一樣，覺得自己已經(jīng)不屬于村莊。汗珠子掉下去摔成八瓣的土地給他們的回報并不豐厚，他們在城里打工一兩月的收入，就是家里幾畝地一年的產(chǎn)出。

最終婆婆不得不來到城里。婆婆的到來，完全打亂了劉曉楓的生活。事實上，不僅僅是生活的節(jié)奏被打亂。

婆婆是個大大咧咧的人，完全不同于她的細致耐心，婆婆的衛(wèi)生習慣不好，喜歡隨地吐痰，這是讓劉曉楓最受不了。除此之外，婆婆粗手大腳，粗枝大葉。有一次，孩子大便，婆婆沒擦干凈，結果干結在孩子屁股上，等劉曉楓發(fā)現(xiàn)的時候，孩子粉嫩的屁股被弄破皮，幾天不見好。

每天晚上，劉曉楓要起來多次，奶孩子，換尿布，沖奶粉。每當這個時候，睡在另一屋的婆婆鼾聲如雷，劉曉楓再難入睡。

這也還好，每天早上，當婆婆睡眼惺忪地問劉曉楓，昨晚孩子哭了沒有時，劉曉楓實在不知道怎么回答。她被孩子折騰得精疲力竭，不想說話。

白天，有時劉曉楓實在困了打一會兒盹，婆婆就會給杜俊說，你這個媳婦太能睡，吃了睡，睡了吃，還不長肉，太古怪。

婆婆抱孩子總是忘記撐住孩子的腦袋。小小的孩子，腦袋就那么向后仰著，脖子都快要折斷了。劉曉楓看到就忍不住提醒說，媽，抱孩子，一定要撐著腦袋。否則，脖子會受傷。

哪里就那么金貴了？我生了杜俊兄弟兩個，都這種抱法，還不都好好的？

書上都是這么說的。

什么都聽書上的，人就傻了。再說，你書讀得好，怎么沒考上大學？

婆婆的話，直擊劉曉楓心中最大的隱痛。她的成績本來非常不錯，上大學不成問題。但是，偏偏在高考前半個月，她生了一場大病，最終沒能參加高考。命運總是這樣愛捉弄人，太多事情，人，由不得自己。

凡此種種，不一而足。早年因為生不了孩子，婆婆在劉曉楓心里種下的那根刺至今還在。而今種種，讓婆婆曾經(jīng)種下的那根刺越來越尖利，無數(shù)次扎痛劉曉楓。

她無法訴說。她想給杜俊說，但他太忙了，每天累到半死，只為了能讓她和孩子的生活更好點，她不忍心讓他再因為家里這些小事煩心。

杜俊在工地，她擔心半空落下的磚頭或者其他重物落在他身上，他送外賣，她擔心半路出現(xiàn)的車控制不好就向著他沖來……母親沒有以后，杜俊是她最親的人。他不能出任何狀況，她承受不起。

7

杜俊發(fā)現(xiàn)，劉曉楓眼中的某種東西——某種說不出來的東西沒有了。他發(fā)現(xiàn)，這東西沒有了以后，劉曉楓變了。她變得沉默寡言，變得悶悶不樂，連孩子對著她笑，她也無動于衷。夜里，她不斷翻身，難以入睡；白天，她的精力嚴重不足，一臉疲態(tài)。她沒有了食欲，原來喜歡吃的東西，再難吸引她。每天早上，她的情緒莫名低落，很難集中注意力做事。

劉曉楓變得連杜俊都認不出了。以前的她通情達理善解人意，現(xiàn)在的她麻木呆滯。她的眼睛像蒙了一層霧，她不再用眼神和杜俊交流。她的話越來越少，她的人明顯瘦了下去。別人家的孩子滿月，母子兩個都是白白胖胖，她卻又黑又瘦，整個人看起來憔悴異常。她也總是頭痛、胃不舒服、腰背難受。

杜俊知道，她是為自己不能出去掙錢而煩惱，也因為沒有照顧好孩子而感到內(nèi)疚，更是因為她母親出事，她覺得那是她的罪過。

杜俊忘不掉，他們訂婚的時候，彩禮錢有一部分就是劉曉楓瞞著家里人給杜俊的。領結婚證那天，按道理應該給劉曉楓買個禮物的，但是杜俊沒有錢，就沒買。當時杜俊手上戴著一個塑料的手環(huán)，上面有幾個字：不拋棄，不放棄。

劉曉楓就說，把這個給我就行。杜俊很慎重地把手環(huán)摘下來戴在她手上。杜俊記得劉曉楓伸出手時的樣子，她微偏著頭，一綹頭發(fā)還搭在一側臉頰，她的嘴嘟起，她呼出的氣息滾燙，她的表情既莊重又可愛。

自從戴了這個手環(huán)，劉曉楓就再也沒摘下來過，洗澡的時候，睡覺的時候，都不曾摘下來。這讓杜俊難過大于感動，這么好的女人，跟了他，卻過不上好日子。

如今，手環(huán)還在戴她的手腕上，但以前的劉曉楓沒有了。杜俊想把她眼中失去的那種東西找回來，如果能找回來，劉曉楓也就回來了。

如果丟失的是某種具體的實物，要找總還是容易些，可是劉曉楓丟失的這個東西，太虛幻，太縹緲，讓杜俊無從下手，他簡直要絕望了。

是的，是絕望，并不夸張。

8

生下孩子第五十六天后，劉曉楓被診斷為產(chǎn)后抑郁癥。

杜俊在網(wǎng)上查過這種病的癥狀，果然都能和劉曉楓的表現(xiàn)一一對應上。醫(yī)生說，這種病不是一下子就能治好的。這讓杜俊更為憂心。

從孩子的奶粉錢，到尿不濕，到各種玩具，太多東西，讓杜俊覺得自己壓力陡增。如今劉曉楓又得了這種病，怎么辦？據(jù)說這種病可能會發(fā)展到殺了孩子再自殺。想到這個后果，他的后背直冒涼氣。

幾天后，杜俊弄來一只羊，把它拴在了家中的陽臺上。

這是一只有鐮刀狀角的小尾寒羊，體形勻稱，從側面看，簡直像一個正方形，健壯端正。它的鼻梁隆起，大耳下垂。它的尾尖上翻，背腰平直。它的四肢高長，通體白色，眼部的周圍有點黑色。

劉曉楓看了一眼羊，發(fā)現(xiàn)這是一只待產(chǎn)的羊，它的乳房膨大，肚腹鼓脹。

應該多喂它一點粗料喂量，還要加點麻渣餅、豆渣等富含蛋白質(zhì)的東西，這樣，將來奶水才多。劉曉楓說。

你居然知道這么多，杜俊發(fā)自內(nèi)心地贊道。

你忘了我小時候放過羊呀？那時候我就盼著夏天，草長得高，羊吃得飽，我摘野花采地瓢兒，我用狼毒花編花環(huán)，我還挖大黃、左檸根拿回家曬干了換錢……

杜俊驚喜地發(fā)現(xiàn)，劉曉楓說這些話的時候，眼中閃著一種光，這是一種久違的光，靈動，晶亮，又灼人。

作者簡介：雪歸，本名楊秀珍，青海省海東市平安區(qū)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小說等作品見于《文藝報》《清明》《飛天》《中國鐵路文藝》《朔方》《芳草》等多家報刊，入選多個選本，出版中短篇小說集《無腳鳥》《在我之上》等四部、散文隨筆集一部。有小說作品獲得青海省政府文藝獎、青海省青年文學獎文學之星、全國電力文學大賽單篇作品一等獎、海東市首屆河湟文藝獎金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