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宇琛 王紅麗
摘 要:劉宓慶在《翻譯美學理論》中提出漢語語言具有結構美、音樂美和意象美,英語語言具有陽剛之美、動態(tài)之美、自然美和豐繁美。蘇軾名篇《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及許淵沖英譯版本A Riverside Town Dreaming of My Deceased Wife在不同的語言美特點下都展現(xiàn)了真切哀婉的思念之情。
關鍵詞:情感美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A Riverside Town Dreaming of My Deceased Wife
蘇軾(1037—1101),字子瞻,號東坡居士,四川眉山人。蘇軾是我國文學史上較為罕見的全能型文藝人才,文詩詞的創(chuàng)作皆名流千載,書畫茶道美食無一不精通。詞的創(chuàng)作在宋代被視作末技,蘇軾作詞也是余興,但當今世人最熟悉的卻是他的詞作。這是因為他開拓了詞的境界,提升了僅作為“花間詞”的境界,開創(chuàng)了豪放的寫作風格,引領詞的藝術創(chuàng)作真正走向成熟。雖然蘇軾享譽古今的身份是豪放風格的開拓者和代表者,但他創(chuàng)作的婉約風格詞作也同樣出彩?!督亲印ひ颐露找褂泬簟肥翘K軾紀念愛妻王弗逝世十年的悼亡之作?!疤K軾提高了情詞——愛情與艷情詞的境界。晚唐五代以來男女戀情一直是詞的專利,但這類詞大多帶有濃厚的脂粉氣,有的甚至格調低俗塵下,而蘇軾的愛情詞卻別開生面。詞人對亡妻的思念可謂刻骨銘心,感情真摯凝重,語調嗚咽低沉,意境凄涼悲切,堪稱悼亡詞中的絕唱?!毖赞o之中蘊含了對亡妻深深的思念與眷戀,感人至深。該悼亡詞被譽為我國詞作中的千古絕唱。本文將分析雙語版本的詞作如何通過語言的美學特質來表現(xiàn)情感的深摯美好。
一、漢語語言美與真切哀婉的思念之情
在中國文學史上,悼亡詩始于《詩經》,是中國古典詩詞重要的一個題材。元稹、李商隱都有名篇傳世。而悼亡詞則是蘇軾首創(chuàng),足以可見該詞在古代文學史的重要地位。而該詞傳頌頗廣并不只是因為首創(chuàng),而是虛實結合的獨特手法和感人至深的真情厚意。根據(jù)劉宓慶的《翻譯美學理論》,漢語語言的美學特征有結構美、音樂美和意象美。《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中的三個語言美學特質體現(xiàn)了詞人真切哀婉的思念之情。
漢字的“結構美”,即漢字的文字形體美,包括構圖性、形象性和漢字在使用中產生的視覺美和聽覺美。江城子的結構很有規(guī)律,“從句數(shù)上看,每句皆為單數(shù)句,使整個詞調具有抑揚頓挫之美。而三、四、五、七句字數(shù)不等的長短句穿插使用的結構,使詞調具有變化性和跳躍性。兩個‘七三三結構前后相應,亦使整個結構看起來有了對稱相和的意味。每片由單字數(shù)的句子統(tǒng)而構成八句雙數(shù),便有了穩(wěn)固和諧之美”。在“七三三”結構中間插入了一個“四五”結構,前短后長,承接兩個“七三三”結構。前長后短、前短后長和前長后短的字數(shù)結構行成錯落有致、變化多端的新奇感?!笆晟纼擅C?,不思量,自難忘”開篇就是直接的抒情,表達了詞人對逝世十年的愛妻深切的思念?!扒Ю锕聣?,無處話凄涼”的“四五”結構承接了上下兩句的“七三三”結構,在兩句抒情的詞中間穿插著一句寫實的詞句,起到了承上啟下,承托情感,層層疊進的作用。下闋結構相同,內容不同,上闋寫實,下闋寫夢,虛實結合,層次豐富。
吳熊和認為:“由于音譜歌法失傳,唐宋詞今已無法歌唱,但詞調的音律,部分還寓于它的文字聲調之中。有些名作,字聲組合流利調諧,不歌而誦亦悠揚動聽,比之五、七言近體詩,甚至更富有節(jié)奏感和律調美?!痹~因其和歌而唱的現(xiàn)實用途,較之詩更具音樂性。“翻譯美學的關注集中于音象、音型與音效,尤以音效為主”,“音型即為詩詞格律、韻律,體現(xiàn)了節(jié)奏美和音韻之美”。《江城子》具有韻律美,既有逐句押韻,也有隔句押韻。上下闋第一、二、三句是逐句押韻,而五、八句是隔句押韻,“?!薄傲俊薄巴薄皼觥薄八焙汀班l(xiāng)”“窗”“妝”“行”“岡”都押“ang”韻。上下闋韻腳位置相同,完全對應,工整而流暢,讀起來朗朗上口,回蕩著因詞人百轉千回、哀戚悲涼的思念之情。
二、英語語言美與真切清晰的哀悼之情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許淵沖的英譯版本是A Riverside Town,具有英語語言的三個情感美學特質——陽剛理性美、動態(tài)之美、自然美和豐繁美。
英語語言的陽剛理性美指的是譯文應該嚴格遵循英語句子書寫的規(guī)范。身為譯者的許淵沖也認為,“翻譯要使讀者愉快,得到美的享受,仿佛是原作者在用譯語寫作”。譯文的優(yōu)勢指的是運用譯文本身的語言特點,不僅將原文的意思較為精準地傳達出來,而且要在翻譯的基礎上進行提升,使讀者有美的享受。陽剛理性美首先體現(xiàn)在遵循句法結構,即每個句子都有完整的主謂賓結構。漢語時意合語言,具有模糊美。英語是形合語言,需要依靠形式將語言符號連接起來。“英語的形合使得英語句子中,主謂結構必不可少,地位突出,成為英語句子中的普遍形式?!痹摲g完全遵循英語的語法規(guī)則,全篇采用完整的句子,補充中文版本因風格含混而省略的主語、人稱等相關重要結構。如:上闋中“Her lonely grave is far, a thousand miles away”比中文版本的“千里孤墳”補充了人稱“her”,用完整的句子解釋清楚了所思之人,所念之地,“l(fā)onely”對應“孤”,既是亡妻的孤獨,也是詞人的孤獨?!昂翁幵捚鄾觥钡摹疤帯背薪由衔牡摹肮聣灐?,亡妻在千里之外,縱然思念也無法到她跟前去訴說,翻譯時被轉換成“to whom”,由地化為人,加入了譯者的思索與提煉,揭露出詞人并非無處可去而是無人可言,更顯孤單悲涼哀傷。“縱使相逢應不識: 塵滿面,鬢如霜”,無一字提及“相逢”的對象,但讀者根據(jù)上下文的語境就可以自行補全?!癛evived,een if she be,oh,could she still know me? My face is worn with care;And frosted is my hair”,英文版本卻非常清楚完整地表明了“相逢”是通過“revived”假如亡妻重歸人間,她應該不再認識我。“塵滿面,鬢如霜”也未出現(xiàn)人稱,英譯版本卻強調了“my face”和“my hair”,上句的“face”和下句的“frost”是押頭韻,“care”和“hair”押尾韻,工整之余更顯意蘊悠長,對世事變化和境遇落魄感慨至深。下闋是詞人夢回當初,恍如隔世。英譯版本更是通過人稱的補充細致地還原了夢里重逢的場景?!癓ast night I dreamed of coming to our native place”(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補充了主語“I”用第一人稱還原夢境,更顯得真實可信。但夢境越真實,現(xiàn)實就越殘酷,清醒之中回憶夢境的美好反襯了詞人在現(xiàn)實中的孤苦冷清。“Shes making up her face;Before her mirror with grace”(小軒窗,正梳妝),夢境中的她一如記憶中的她,she、her face、her mirror三個第三人稱的運用比中文版本更為詳細地描繪了“她”的俏嬌美好、優(yōu)雅動人。“Each night when the moon shines;Oer her grave clad with pines”(明月夜,短松岡),而夢醒時分,她的朱顏如鏡花般破碎離去,“her grave”唯有明月、松柏常伴。
英譯版本也具有高度的動態(tài)感性美。譯文采用了多變的時態(tài)、語氣來體現(xiàn)詞人層次豐富的心緒變化。詞作是蘇軾夢見已經逝世十年的愛妻醒來悲痛傷懷之作,譯文準確把握住了時間的特點,一般現(xiàn)在時和一般過去時的轉換恰好反映了現(xiàn)實和夢境的無縫切換,悼念亡妻的過程被流暢完整地被記錄下來。“就英語而言,每個限定動詞都表示一個時間事件?!薄癋or ten long years the living of the dead knows nought”的謂語動詞“knows”表示的是十年匆匆而過的外部時間,是詞人與亡妻不知不覺中分離的時間。上闋的“Her lonely grave is far, a thousand miles away”和下闋的“Each night when the moon shines;Oer her grave clad with pines”都用一般現(xiàn)在時提到了亡妻王弗現(xiàn)在身處之地,是千里之外的“l(fā)onely grave”,陪伴她的只有“the moon”“pines”。千里之外的客觀距離反襯的是亡妻在詞人心中的位置未曾更改。超越時空的愛戀與牽掛感人至深。下闋第一句“Last night I dreamed of coming to our native place”是用過去時記錄昨夜深刻的夢境?!癝hes making up her face;Before her mirror with grace”用正在進行時描繪的是夢里是那俏嬌美好的妻子正在鏡子前梳妝的場景,夢境與回憶交雜重疊,是瞬間的凝望,又是一眼萬年般永恒的定格。“Each saw the other hushed,But from our eyes tears gushed”,夢境并沒有停留在那美麗動人的畫面上,該句又用回一般過去時繼續(xù)記敘了夢中的故事,那窗前梳妝的娘子一回頭,兩人相顧無言,重逢的歡喜與被荒蕪的歲月只能化作“tears gushed”?!癢hen I am woken, oh, I know Ill be heart-broken”,離人總要清醒,夢境總要破滅,一般現(xiàn)在時將敘述的時間線拉回了現(xiàn)實,“woken”之后是“heart-broken”,是孤寂的往后余生。
“英語既注重規(guī)則,又重隨機,從而讓說話者可以本乎具體的時空定點、基于個人的靈動體認‘感物表意,于是就出現(xiàn)了人類語言感性與語言理性交融于三個維度的精彩的動態(tài)活動,時空、主客、虛實。時空主時態(tài)(the Tense),主客主語態(tài)(the Voice),虛實主語氣(the Mood);讀者在這三個維度中穿梭,運用、體驗著英語的動態(tài)之美”。虛擬語氣的使用進一步體現(xiàn)了英語語言的動態(tài)之美,也因其與現(xiàn)實情況的相反的特性,將詞人貫穿夢境與現(xiàn)實的動態(tài)情感——喜悅與悲哀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譯文共使用了兩次虛擬語氣,都在上闋?!癟hough to my mind not brought, Could the dead be forgot?”此句中的“brought”是過去時,表示在過去的物理時間,“could be”是虛擬語氣,表示心理時間,心理情況與現(xiàn)實情況相反。是生者十年日一日,看似遺忘卻未有分毫放下的惦念與深情?!癛evived, een if she be, oh,could she still know me?”此句中的“could she know me”是詞人內心獨白,明知亡妻不可能復活,卻又帶著期許如果與重逢對方是否還能認出落魄的自己。不可能實現(xiàn)的期許更顯得詞人夢醒之后的孤寂悲哀。
結語
豪放與婉約兩種風格如一枝雙花綻放在蘇軾充滿生機的創(chuàng)作中?!督亲印ひ颐露找褂泬簟冯m然是婉約風格的詞作,卻依舊具有蘇軾濃郁個人的氣質,深沉哀切的思念可以跨越時空的限制,在未亡人心里留下永恒的美好。而最后的“明月”與“松崗”象征著永恒與長青,這段深摯的情感會永遠激蕩在詞人和古今讀者的心中,成為永恒的經典。
參考文獻:
[1] 葉嘉瑩. 詞之美感特質的形成與演進[M]. 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
[2] 楊陽.唐宋《江城子》詞調及其詞作分析[M].東北師范大學,2013:11.
[3] 吳熊和.唐宋詞通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76 .
[4] 劉宓慶.翻譯美學理論[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1.
[5] 許淵沖. 再創(chuàng)作與翻譯風格[J]. 解放軍外國語學院學報,1999(3):72.
[6] 任曉霏. 從形合和意合看漢英翻譯中的形式對應[J]. 中國翻譯,2002(3):34.
[7] 王文斌.論英漢的時空性差異[M].上海: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9.
[8] 許淵沖. 許淵沖經典英譯古代詩歌1000首之蘇軾[M].北京:海豚出版社,2015.
基金項目: 本文系2017年度廣東省教育廳科研平臺和科研項目青年創(chuàng)新人才類(人文社科)項目,《許淵沖經典英譯古代詩歌 1000 首之宋詞》的情感美學賞析及在藝術類高職院校的人文素質教育中的應用(2017GWQNCX035)
作 者: 賴宇琛,碩士,廣東文藝職業(yè)學院人文學院講師,研究方向:文學和翻譯學;王紅麗,博士,廣東文藝職業(yè)學院人文學院教授,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
編 輯: 水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