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維洋
那年,中考失利后,母親很是失望,也很無奈。我倒是輕松,沒覺著啥,畢竟家里有二畝地等著呢。
教書的父親少有時間回家,里里外外全靠母親,就連犁田、耙地、揚場、撒種那些男人們的活計,也是母親一人撐著。作為兄妹中的老大,我決定不再復(fù)讀。
沒料想,母親斷不從我的選擇。父親不善言語,每遇糾結(jié)之事,習(xí)慣于默不作聲,母親氣得責(zé)怪父親的不稱職。
幾天后,父親對我說:“這樣吧,公社輪窯廠,我有熟人,你先去做個工人吧。”聽到這話,我眼前一亮,心里一陣喜悅:做工可以掙錢,可以補貼家用,可以減輕母親的重擔(dān),再說了,就是念出書來,不還是做個工人。最主要的是卸去了復(fù)讀帶來的壓力。
揣著興奮,懷著憧憬,第二天就隨家門大哥,拎著一個草席,一張被單,兩件汗衫、褲衩,踏上了窯廠上班之旅。
父親還算有面子,到廠后,負責(zé)招工的領(lǐng)導(dǎo)簡單詢問幾句就收了我。
窯廠的工作主要有制磚、拉坯、上窯、裝卸。我的工作是拉坯,即把潮坯運往一空曠處擺壟,等待風(fēng)干。
一個平板車上并排放七塊板子,一塊板上十四塊潮坯,大約幾百斤。
那個夏天,似乎專和我較勁兒似的,天熱得特別早,室外太陽毒,室內(nèi)像蒸籠。車還沒拉,就渾身是汗。
拉平板車最費力的是邁出第一步,每一次我都得攥緊車把,斜挎襻繩,弓背,彎腰,前腳伸,后腳蹬,使出全身氣力,才能艱難啟動。
拉車時,車把必須端平端穩(wěn),雙手配合肩部襻繩均勻用力,上坡不能打頓,下坡不能快遛,溝坎處慢下慢上,過窄路小心翼翼……哪一點大意了,都會人仰車翻。人破點兒皮還無所謂,一車磚毀了,按規(guī)定那是要賠蕎麥種的。好在,農(nóng)家孩子有拉車的基礎(chǔ),這些對于我來說并不陌生。
驕陽下,小小的身軀和長長的板車是那么的不對稱。
半日沒到,背上水泡就挨挨擠擠、疊疊層層了;兩只手心,也有了玻璃球般的水泡。我暗暗告誡自己,已快是男子漢了,這點兒苦,還是能吃的。
漫長的一天,總算熬了過來。晚上,渾身骨頭散了架似的。草草吃了點兒飯,就拖著草席,在磚窯頂?shù)囊唤钦乙桓蓛籼?,睡下了?/p>
天依然燥熱,一絲風(fēng)都沒有,連夏蟲的鳴叫都嘶啞了許多。
大約是孩子皮膚柔嫩的緣故,蚊蟲也欺負你。沒多時,身上就起了好幾個包。夜空的星星密密麻麻,忽閃忽閃地眨著眼睛,像是在揣摩一個少年的心思。四周,大小不一的墳塋上,螢火蟲往來匆匆,若隱若現(xiàn),兒時的諸多鬼故事一下子涌來,一絲緊張突然掠過心頭。無名的惶恐在內(nèi)心升騰著……
下半夜,才有了那么一丁點兒的風(fēng),迷糊中睡著了。睡夢中,自己成了一只夏夜中的飛蟲,在無邊的黑夜中迷茫地飛呀匹……
不知過了多久,雷一樣的開工聲竟炸開了,催命似的。理由是天涼好干活兒。其實,啟明星還沒墜落。
就這樣,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累點兒挺挺就過去了,只是受人欺負,那才是讓人難以忍受的。
負責(zé)卸磚擺壟的叫夏言貴,一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子。可能見我小,又是新來的,便頗為欺生。因為是計件工資,擺的多,拉的就多,工資自然就多。卸誰的,擺誰的,快與慢,全由他做主。因此,那家伙傲氣十足。大多數(shù)人也只是敢怒不敢言。
一次,我是第一趟車,可他故意磨蹭,叼著煙,斜視我一下,就不再理了。后來,竟越過我,讓他熟識的人先卸。心中積郁的怨氣再也抑制不住了,我一下子堵在他面前,大聲質(zhì)問還講不講先來后到。他冷笑著“哼”一聲,一手薅住我的胳膊,一手抄起我的腿,老鷹叼小雞一般活脫脫把我拎了起來。一用力,扔了個四腳朝天。躺在地上,屁股像變成了兩瓣兒,疼得鉆心,真想叫幾聲,眼淚也直想往外涌??煽粗簧踔敛环π覟?zāi)樂禍的看客們,我終究沒哼一聲,也沒出來一滴眼淚,倒是牙咯咯響著。
清除“障礙”后,夏工頭滿臉燦爛,興奮得連說話腔調(diào)都變了。哄笑中,若無其事地重新指手畫腳起來。
我渾身顫抖,幾乎能聽見“咯嘣嘣”的咬牙聲。仗著一股犟勁兒,風(fēng)一般躥了起來。從身后,快速抱緊夏言貴兩腿,一提,一拖,再用肩部抵住他的屁股往前猛地一頂。瞬間,他被重重地來了個“狗啃屎”?!跋寡酃?,今天老子跟你拼了……”我又順手摸了一塊磚吼道。這時,恰巧廠長巡查到這兒,看到那家伙爬起來抓我,就狠狠瞪著他,大聲訓(xùn)斥:“你看你,一個大人竟和一個小孩兒打架,要不要臉?虧你還算個大男人!”夏工頭一見廠長,立馬換了一副尊容,摸著花貓泥臉,支吾了半天也沒能說出個所以然來。
得勝后,我心里像沸騰的開水翻滾著,渾身疼痛煙消云散。這場風(fēng)波,也結(jié)束了我的拉坯工作。
幾經(jīng)周折,我來到了窖內(nèi)下磚,這活兒相對輕松一些,然而窯內(nèi)溫度高、粉塵大,新磚切口鋒利,工作中,防護服、口罩、手套自然缺一不可,可幾天下來,渾身痱子,刺癢難耐,稚嫩的雙手也傷痕累累。
時間漫長而又飛逝如駒,暑期結(jié)束了。一個夜晚,父親找我長談了一次,最后問我如何選擇?我稍微遲疑了一下,聲音不大,口氣異常堅決:“我要復(fù)讀!”父親嘴唇抖動了一下,什么也沒說。
一年后,我成了村里第一個走出農(nóng)門的孩子。
再后來,父親的課堂多了一個跳出農(nóng)門孩子的勵志故事。
據(jù)父親說,這一故事著實激勵著好些孩子跳出了農(nóng)門。每每說到這兒,父親總是滿臉幸福,這大概也算是父親教育生涯中自豪的一筆吧。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