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順梅
1
那些年,在那個古樸的小鎮(zhèn),我總喜歡跟在一群男孩兒的后面,看他們求雨。
男孩們將一條長板凳倒過來,四腳朝天,用麻繩繞著板凳腳一圈兒一圈兒編織成一個圍欄。再把一只大黑狗按到里面,往上面蓋一件破舊的衣服,這就成了他們求雨的道具。求雨為什么要用黑狗,奶奶說:“黑狗是活菩薩,抬著它老天才會顯靈?!痹僬f,求雨都是在天黑了以后。
夜晚,就著天上的星光和月光,男孩們抬著黑狗開始求雨了。他們從上街走到中街,最多走到下街,小鎮(zhèn)就算是全部繞完了。他們一邊賣力地喊著:“求天雨,求地雨,求菩薩,下大雨……”一邊敲響從鎮(zhèn)區(qū)務所大院撿來的一只破鑼,鑼聲雖然沙啞,卻也足以讓沿街住在茅草屋內(nèi)的人們老遠就可以聽到。每次聽到孩子們求雨的聲音,街上的住家戶們便會端出水潑到他們身上,水量多少隨主人家心意。一般都是潑的水越多,來年就有好兆頭。但是,在這個枯水期,能有多少干凈的水潑給他們呢?于是,各種各樣的水就會不斷潑向他們。有的用大木瓢從家里的大沙缸底舀出的水一半帶有沉淀物;有的是洗菜后留下的水,還有菜葉子和黃泥巴;還有的是大木盆盛放的洗腳水,里面還有修剪下的指甲殼,那味道,聞著就想吐。但是,無論是怎樣的難受,他們都得忍著。
我曾經(jīng)跟著求雨的隊伍走了好遠,直到他們走到下街,鉆進了“犁鏵廠”。
2
“犁鏵廠”是鎮(zhèn)上制作農(nóng)具的民營廠,專門制作犁地的犁鏵、鋤頭、鐮刀等農(nóng)具。透過門縫兒,我看見廠里面爐火通明,在里面工作的男人們穿一個大褲衩子,圍一個長長的圍裙,里面涌出的陣陣熱浪,熏得我的鼻子直發(fā)癢。
一座高高的爐子通體紅彤彤的,一個沒有穿鞋的叔叔在“呼哧、呼哧”拉著風箱,一個爬上梯子將一堆堆廢鐵倒入爐子,一個用長長的鐵勺子從里面舀出鐵水倒入各種模具內(nèi),其他一些叔叔有的在搬運模具,有的在打磨從模具中取出的農(nóng)具。原來那些農(nóng)具就是這樣做出來的。我正看得發(fā)呆時,一個滿臉長胡子的叔叔從后門進來了,他看見求雨的這群小男孩兒,于是很不耐煩地說:“出去,出去,都出去,要是在這里出了事,我們可無法向你們的父母交代!”男孩們一個勁兒求著:“我們衣服都濕了,烤干了就走,烤干了就走……”說著順手揭開蓋在黑狗頭上的衣服,然后把黑狗按趴在地上訓著:“大黑,趴著烤火,烤干了我們就回家?!币粋€稍微大一點兒的男孩兒靠著柱子,呸了一口唾液數(shù)著今晚收到的毛票:“呵,不錯,有貳元貳角,可以買十個饅頭,我們一人一個,剩一個給大黑,正好?!?/p>
那些年,孩子們的誠心自然沒有打動老天,一進入秋冬季節(jié)小鎮(zhèn)依然干旱著,種到地里的苗子蔫巴巴的,怎么也直不起腰。
3
離小鎮(zhèn)最近的一個大水井,白天黑夜總有挑水的擔子排著長長的隊伍,一直從山坳排到半山腰。
要想排到前面,就得半夜三更起床,盡管這樣趕早,一天也輪不上兩挑水。七八米深的井,在春末,捏住長長的一大把繩子,把一只木桶丟到井里,就可以提起滿滿一桶水;到夏季,井水充裕會漫出井沿兒,緩緩地流淌到旁邊的稻田里。路過的行人可以趴在旁邊光滑的石板上俯下身子喝水。那水,喝上一口,清涼甘甜,感覺四季都是新鮮的、美好的。秋天,拋下水桶勉強能打半桶水上來。冬季了,井中的出水口淌出的水比筷子還細,半天也淹沒不了井底中央的那塊石頭。這時,站在井沿兒上就算用“高空拋桶”方法也無法打提起水來,得順著井內(nèi)邊沿螺旋式的石板階梯走到底,用水瓢漾開水中的稻草、樹葉一瓢一瓢地舀水,再一瓢一瓢倒人桶中擔上來。
有一次,媽媽要我到大水井找大哥,站在半山腰,我看見兩個男人為了爭水正在打架。旁邊,所有的木桶和扁擔都成了他們的武器,旁邊的人都無法勸阻。只見一個胖子拎著一只水桶掄過來,水桶滾落到不遠處的泥巴塘,另一個瘦瘦的男人舉起扁擔順勢砍過去,被砍的那個胖子立即血流滿面,那出血的陣勢,比井底冒出的泉水還大。旁邊等水的人看著自己的水桶被他們摔到泥地里,只有悶不吭聲悄悄去撿起。年齡稍大、潑辣一點兒的婦女一邊拾掇自己的水桶扁擔,一邊大聲地罵著:“挨千刀的些,葬德啦!”我哪見過這樣的場面,嚇得當場哇哇大哭起來。大哥不知從哪里飛快地跑過來抱著我一路小跑回了家。
從那以后,等水的秋冬季節(jié),大人們就再也不允許我去大水井了。
4
在那個用水困難的冬季,下雪天看別人擔水也是很有趣的。
井邊排隊的人很少,每次去都能很快地擔水回來,只是付出的代價也是很大的。從小鎮(zhèn)到大水井,要經(jīng)過一條比較陡的馬路。一到下雪天,這條坡度較大的馬路就被厚厚的凝凍覆蓋著。這個時候,鎮(zhèn)上的居民們就放下手中的一切活兒到這里溜冰。他們穿著滾著白色布邊的塑料底鞋子“唰!唰!唰!”一個接一個地從坡頂溜下;也有穿著塑料涼鞋、塑料拖鞋的,暴露在鞋外面的腳趾頭被凍得通紅通紅的,但并不影響他們愉快的心情,“哧溜、哧溜、哧溜”,他們一個一個地滑下去,就算是摔得滾成一堆,他們貧瘠的臉上依然掛著笑容。里面除了男男女女的大人們,還有光著屁股蛋子、淌著清鼻涕的小男孩兒。家里有急著用水的居民們,為了淘米煮飯,只有放棄這美好悠閑的娛樂時光,鋌而走險擔著水桶出門。盡管做到有備而來,鞋子上用厚厚的稻草纏住防滑,但是,才走到半坡還是一腳滑倒,那些水桶就順勢“骨碌碌”滾下坡,罷工了。能爬上坡的也不一定能下坡。有的順利上了坡取水回來,下坡返回時無一例成功的?;臼撬皷|一只西一只滾下坡不說,還絆倒一群群溜冰的人。
那種好多只水桶和著一大群人從坡上一起滾下的壯觀場面,在很多年以后我就再也沒有見過。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