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三
午后跟大乖出門溜達,覺得左腳板冷,有點冰挺,進門脫鞋,發(fā)現(xiàn)左腳的棉鞋鞋底壞了。鞋底的橡膠開裂很大一塊,跟一道翻開的傷口似的,有點兒觸目驚心。
第一反應,就是扔掉,買新的。多少錢的玩意兒,糾結啥,這事不用精打細算。
我把鞋扔到門外。
可我又一想,今年要節(jié)儉,盡量不購物,這雙棉鞋的鞋底應該能用膠水粘上,還能穿。
我又把棉鞋撿回了屋子。
家里沒有膠水,我在拼多多上找到幾款粘鞋的膠水,但最損也要三塊錢。
三塊錢是我退休工資的千分之三,不能輕易花。
我再次把我的棉鞋拿在手里,仔細打量開膠的鞋底,腦子里忽然轉過一個念頭,我還用花錢買膠水嗎?
我完全可以自己把鞋底縫上??!
我不是沒有這個本事,三十年前,我是靠這個吃飯的,怎么這些年“養(yǎng)尊處優(yōu)”,白手起家的老手藝都忘了?
上個世紀80年代中期,我媽工作的鞋廠黃了,我媽成為我們小城第一批下崗工人。這些鞋廠的婦女們都不是善茬兒,天天排隊到縣委門口靜坐,要工作,要吃飯,要供孩子念書。
但天天靜坐不是辦法,后來這些婦女們就開始想招兒掙錢。
咋掙錢?
靠手藝。
鞋廠的婦女們基本都會做鞋。做鞋分很多個步驟,即便不會全套做鞋手藝,也會其中一項。但我媽哪項都不會。
為啥?
我媽剛進鞋廠不久,在一次事故中,壓掉左手三根手指。前兩年,我媽退休工資折上忽然進了一筆5000塊錢。我問她錢的來路,我媽詭秘地一笑,說工傷補貼。然后又低聲囑咐,別告訴你爸。我爸反對我媽亂花錢買衣服,我媽買回衣服經(jīng)常騙我爸八九塊錢買的,或者是我七姨不穿了送她的。我爸好糊弄,事兒就遮過去了。
我媽工傷后,被調到廠子的半成品倉庫當保管員,做鞋的工序她就一道也沒學過。她眼看著前同事們做鞋都掙到錢了,她也琢磨做鞋。她用單位當工資發(fā)的那些舊鞋料,開始學著做鞋,那年冬天,我媽做的二百多雙棉鞋,都被我爸早出晚歸地拿到市場賣掉了。
我媽做鞋,我和老妹老弟都幫忙。但老妹老弟只是遵從我媽的吩咐,吩咐啥做啥,讓砸五眼砸五眼,讓穿鞋帶穿鞋帶。我不同,我好奇心重,啥都想深入了解。我媽把做好的鞋幫配著鞋底拿到鄰居葛嬸家,雇葛嬸绱鞋,當時價格是绱一雙鞋4角錢,我媽不負責绱鞋的線。
有時我媽忙,就讓我去給葛嬸送鞋料,葛嬸绱鞋我就在一旁看會了。
我還看到了其中的商機。
那時,我連考兩年大學都沒考上,再也不想考了,想找個工作,證明我能賺錢養(yǎng)活自己。我跟我媽討價還價,我绱一雙鞋,給我多少錢?我媽說你會嗎?別給我瞎亂捅咕。我說我會,你就說給我多少錢吧?我媽說跟你葛嬸一個價,绱鞋的線我供你,不要錢。
绱鞋,需要夾板,帶鉤的錐子、刀片、線、蠟,還有凳子。
用夾板夾住鞋幫和鞋底,用錐子扎透鞋底和鞋幫,把左側的線鉤過去,套住右側的線,再拽回左側去,這算一針。
起初圍觀我绱鞋的是老妹和老弟。他倆看一會兒,走了,約莫我坐不住板凳,估計一會兒我也得撂挑子走人。
年少的時候,我是個靜如處子,動如脫兔的女孩兒。安靜的時候,我趴在床上看書一動不動地保持那個姿勢一下午。我媽中午上班我那個姿勢,我媽晚上下班回來看我還是那個姿勢,以為出事了,嚇壞了,急忙過來推我,不是好聲地喊:“紅啊,紅啊,你咋的了?”
當時天已經(jīng)半黑,我趴在床上一動不動保持著中午我媽走時看到我的那個姿勢,我媽以為我出事了,我一出聲,把我媽差點兒嚇死。我媽揮手給我一巴掌,說你要作死啊,天黑了看書不打燈?
看書的人都有這個經(jīng)歷,就是看著看著,外面天黑了也不覺得黑,照樣能看見書上的字。可如果你往窗外瞭一眼,再回頭找書上的字就找不著了。就這么奇妙。
我動如脫兔是啥樣呢?
有一回我坐火車回老家,下火車再坐公交車往家趕。開車的司機有點兒面熟,他問我,你家是不是在罐頭廠家屬房那圪垯?。磕闵闲W是不是六???司機就笑得很甜蜜,說我想起你是誰了,你是我同學某某的妹妹,那個整天不在地上走路,總在墻頭上蹤的小姑娘,那時你賊淘!
我不僅在墻頭上蹤,還上房頂上去跑。有一次,我爸下班回來撞見,好一頓揍。我爸說是怕我從房頂?shù)粝聛戆淹人嗔?,揍我一頓讓我長記性。腿沒摔斷,差點兒沒讓我爸給打斷。
80年代中期,電視連續(xù)劇《霍元甲》《上海灘》走進千家萬戶,孩子們學功夫的熱潮掀起來。我的興趣也來了,省吃儉用買了幾本“武林”雜志,照著書里的長拳北腿學功夫。白天我媽看見不讓,罵我,一個大姑娘家家的,劈腿拉胯的石可不石可磣?沒有點兒姑娘樣,將來還咋嫁人?
我只好在半夜家人睡著了,再偷偷地出門,在園子里練功。當時練空翻,園子里有土,我膽子大,也不害怕摔壞,反正就忽悠張過去了,磕得迷迷瞪瞪的。我媽早晨起來問我們:昨晚聽見外面有動靜沒有?啥東西響,“咕咚”一聲。
我這么一個愛動的人,能長久地坐下來绱鞋,老弟老妹都不相信。他倆隔一會兒來我房間看看,再隔一會兒又扒門縫兒瞅。晚上吃飯我也不吃,繼續(xù)绱鞋,非要把一雙鞋绱完。
圍觀的隊伍不斷壯大,我爸下班,也過來看。我姐暑假回來去同學家串門,晚上回來也來圍觀。終于在眾人的引頸期盼下,我在八點左右成功地绱完第一雙鞋,從此打開了我人生的新紀元。
我最快的時候,十五分鐘绱一只鞋,半小時绱一雙。一天最多绱過十五雙鞋。手腕累麻了,一直低頭,脖子都快斷了,肩膀也焦酸??粗浑p雙绱好的鞋排在自己左右,心里那個成就感滿足感啊,別提多自信,多自豪了。
我媽說話算話,月底結賬,給了我一筆工資。我就是用這筆工資買了那把吉他。我媽得知后,再不給我結算工資了,說我敗家子,禍害錢,后來我就不給我媽打工了,我自己出去找工作賺錢。
90年代初,我結婚了。我工作的工廠也黃了,我成了我們小城第二批下崗工人。
干啥能掙錢養(yǎng)家呢?
做鞋。
我媽幫我進鞋料,我便開始了長達兩年的做鞋時光。
我記得很清楚,結婚第二年,1994年的初春,我從我媽那兒借了一萬塊錢,進各種鞋料。在開春時就開始在新房的東屋擺開了我的戰(zhàn)場。裁鞋幫,裁毯子,大剪子一揮,“咔嚓、咔嚓”剪下去。
那時,我已經(jīng)懷孕八九個月了。有一天我干活兒的時候,肚子有些疼,我就用桌子角頂著肚子,繼續(xù)在案子上裁料。可肚子不消停,越疼越厲害。
我去了一趟廁所,覺得肚子有些墜。
孩子還不到預產(chǎn)期???接生婆說生孩子的日期還得有一個月。
不管了,繼續(xù)干活兒。
后來越來越疼,干不了活兒了。我感覺壞菜了,是肚子里的孩子著急要出來。
晚上八點多,兒子出生在我家的炕上。
兒子滿月之后,我重返我的戰(zhàn)場,沒黑沒白地干活兒,每天也就睡四五個小時,其間還要起來把兒子撒尿,給他喂奶。那時最缺的就是覺。
我做鞋賺了錢,年底把一萬塊還給我媽,還給我媽買了一對金耳環(huán)。但第二年做鞋我賠了,啥原因都有,但最重要的一個原因是,小城的年輕人冬天不想再穿那種老式的棉鞋了,都開始穿時興的又輕又軟又暖和的五顏六色的雪地鞋。
做鞋的經(jīng)歷一晃過去差不多三十年了?,F(xiàn)在回想起來,竟然不覺得苦,反而會不自覺地嘴角翹起來,喜悅由心而生。
那么大的工程我都干過,現(xiàn)在縫一只鞋底,對我來說那真是小菜一碟。
我拿出針線盒,紉針,都沒戴頂針兒,就開始縫起鞋底來。銀色的針尖兒穿過鞋底的兩層膠皮,再從鞋窠里鉆出來,一針又一針,密密麻麻,越縫越順溜兒,仿佛回到過去年輕時匆匆忙碌的歲月里,仿佛看到兒子酣睡在一旁的小推車里,嘴角咂摸著吃奶的模樣,仿佛還能聽到兒子夢中的呢喃……
春天了,花要開了,陽光暖和了……
責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插圖:段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