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明曉 王敏 [新疆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學院,新疆文化發(fā)展研究中心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烏魯木齊 830002]
“綠洲”在《中國的沙漠與綠洲》一書中被指出是干旱荒漠之處有水源,適合人類居住和植物生長,人類可進行農(nóng)牧業(yè)和工業(yè)生產(chǎn)等活動的地區(qū)。一般分布在河流附近和洪積扇邊緣地帶,有高山冰雪融水灌溉的山麓地帶。對于新疆來說,北至阿勒泰山南至昆侖山,河流灌溉的綠洲地帶為新疆綠洲文化注入了多方面的新鮮元素。這些豐富的綠洲地理資源形成了以農(nóng)耕與游牧為主的生產(chǎn)生活方式,隨之成為作家文學創(chuàng)作中敘事資源的部分。
“意境”這一概念最初由王昌齡在《詩格》中提出,曰詩有物境、情境與意境,這里的“意境”指幻象中的境界。后來王國維在《宋元戲曲考》中對“意境”做了具體化的闡釋:“寫情則沁人心脾,寫景則在人耳目,述事則如其口出是也。”但意境也并非是詩詞創(chuàng)作與鑒賞所專有,傅德岷在《散文藝術論》中對“意境”的概念做出過這樣的界定:“意境,就是作家主觀的情與客觀的境(景)交相融合而熔鑄在作品中的優(yōu)美的藝術境界,即所謂內(nèi)情與外物的統(tǒng)一;或指作品中所描繪的生活圖景和表現(xiàn)的思想情感融合一致而形成的一種藝術境界。”意境作為評價散文作品的一個審美標準,被視為“文之母也”,由此可見,對散文創(chuàng)作而言,有無意境與意境以及以何種方式被創(chuàng)設與呈現(xiàn)都對作品的文學價值和審美價值產(chǎn)生至關重要的影響。
新疆當代漢語散文作家如劉亮程、周濤、李娟等基于“綠洲”地域生產(chǎn)生活經(jīng)驗的創(chuàng)作,在抒寫了綠洲所孕育的獨特美的同時,還在作品中創(chuàng)設了曠遠而靈動的意境。基于此,筆者將從綠洲自然的意象組合所呈現(xiàn)的審美獨特性出發(fā),通過對綠洲意境創(chuàng)設筆法的分析,探索這種書寫方式對新疆當代漢語散文創(chuàng)作所產(chǎn)生的意義。
作為構筑散文詩性空間“基本單位”的意象及其組合,為散文意境的多樣性和獨特性提供了多種可能。無論是精致或繁復的、單一或疊合的、潛沉或擴張的,各種不同的意象組合與文學作品中呈現(xiàn)的整體活動圖式與語境都密不可分,因而也會影響意境的創(chuàng)設以及作品整體的審美風格。在反映綠洲生活的新疆文學作品中,散文的意境有著強烈的獨特性。
草原湖泊、高山冰川與山谷荒漠作為綠洲中最常見的景物,在作家的筆下被修辭處理為具有曠達之美的意境。李娟在描繪夏季牧場時寫道:“陽光暢通無阻地注滿世界,荒野的陰冷地氣在陽光推進下……直到盛大的六月來臨,那寒氣才會徹底癱軟、融解,深深滲入大地?!薄伴L長的風刮去平坦處的積雪,裸露出大地的顏色。走在上面,腳下的泥沙細膩而有彈性,背陰的河岸下白雪皚皚?!标柟馀c積雪在遼闊的荒野中漫開,頗具層次美。宏大的自然風光與曠達深遠的意境確實是新疆綠洲的散文所獨有的,李娟在她的作品中把這種“景”與“境”構造得逼真而自然,讀者隨著筆墨所至便能將美景盡收眼底。周濤在散文集《稀世之鳥》中把賽里木湖比作一個思想,認為“思想這個東西有多么深邃,同時又多么清澈透明”。新疆沒有海洋,在周濤看來,賽里木湖給伊犁河谷平添的清澈透亮恰恰是綠洲中別具深意的地理單元,這也正是周濤通過散文深描湖泊呈現(xiàn)綠洲生態(tài)以建構寬廣曠遠的意境美時所表現(xiàn)出的審美創(chuàng)作特征。
在新疆綠洲奔跑的動物具有一種動態(tài)的生命美感,成為構筑綠洲意境靈動美的意象群。在以綠洲地理上的動物群作為表現(xiàn)手段來體現(xiàn)生命意識的新散文作品中,周濤、劉亮程的作品十分具有代表性。在《鞏乃斯的馬》中,周濤“從馬的世界里找到了奔馳的詩韻”,在烈馬的蒼涼嘶鳴和狂奔中感受到了力量美,并認為“它是進取精神的象征,是崇高感情的化身”。在馬的身上,溫馴與壯美并存,這是力量與美感的圓融結合,也是作家對生命的贊美與敬畏。對綠洲中活躍的動物的細致描寫對于展現(xiàn)新疆地域蓬勃的生命力發(fā)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和價值。劉亮程的散文多有對“驢鳴”“狗吠”的描寫,在《通驢性的人》中,他說:“實際上生活的處境常把人畜攪得難分彼此?!彼J為驢是會思考的,驢不會因為自己更善于勞動而蔑視人類,更不會因為自己需要被支配著勞動而覺得低人一等。這是生命的尊嚴,也是作家為追求生命自由而在散文寫作中生發(fā)的一種審美化表達。動物無疑是荒野綠洲上最富有生機的元素之一,作家在構筑綠洲意境時對動物意象的選取和表現(xiàn),充分體現(xiàn)了其對生命自由美好的生存狀態(tài)的追尋。
綠洲生活的樸實美不僅體現(xiàn)于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更存在于散文中所描摹的居民日常生活、再現(xiàn)人與自然互動關系的審美呈現(xiàn)中?!绊樚鞎r而動,逐水草而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方式造就了農(nóng)牧民貼近自然、淳樸率真的性格,此份誠善被創(chuàng)作者捕捉并淬入散文字句中,凝聚著人際情感中的溫度與質感。轉場是游牧地區(qū)的牧民每個季節(jié)都要做的事,李娟在《羊道》中就對這一具體事件中體現(xiàn)出的單純善良進行了細致的刻畫:駐扎在遼闊牧場的人家會給轉場中未曾謀面的路遇之人或隊伍送上一碗自釀酸奶或一壺熱茶。雖然并不豐盛,但對于生活十分樸素的牧民家庭來說,這是一種禮遇和單純的關懷。再如,農(nóng)活重時,家家戶戶之間互相幫著耕種或秋收,偶有自家的“小算盤”,但熱情善良的秉性使得他們與綠洲土壤在滋養(yǎng)的過程中相生相長,成為綠洲文學乃至綠洲文化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傅德岷在《散文藝術論》中將散文的意境構成要素概括為詩情、畫意、哲理、諧趣,此四點在散文創(chuàng)作中的應用融合,離不開作家對客觀事物的密切觀察,以及對美的境界的發(fā)現(xiàn)與主動創(chuàng)設。當代散文作家在用散文書寫綠洲的過程中,對反映綠洲生活審美意境的創(chuàng)造也是基于對生活的細致觀察,并將真實情感融入綠洲地理的景象之中,使之構成風格獨特的意境美。
對于作家而言,創(chuàng)設意境先是為真情而描實境?!懊鑼嵕场本褪亲骷彝ㄟ^對生活的客觀觀察,以其真實的形態(tài)描述出來。就此而言,李娟的“羊道”系列在“描實境”上表現(xiàn)得十分深刻,這是她深入到額爾齊斯河南面戈壁灘上的烏倫古河一帶哈薩克牧民家庭中,親自體驗游牧生活后有感而作。她以牧民典型的生活模式為框架,選取綠洲中日常的意象或現(xiàn)象加以抒寫。這里的實境是“有我之境”,是需要作家融入所創(chuàng)設的情境之中,兼具情感主體和審美主體兩種身份,使得“綠洲”既是引起情感生發(fā)的對象,又是作家可觀照的審美對象。如此而形成的雙向關系,不僅讓作家觀照的對象內(nèi)在與外在實現(xiàn)了圓融統(tǒng)一,也讓讀者在“虛擬”的體驗感上的真實性得以增強。比如在《春牧場》中李娟寫道:“在身后,在東方不遠處的空地上,一朵云掉了下來!……此時我們再急走數(shù)百步就能直接走進那朵云里!”作家將偶然察知的云之綿軟與其距離之近極為敏銳地捕捉到,以融入想象的意境創(chuàng)設打通了與讀者間的感知隔閡。再如周濤在散文篇《一個人一生只能做一件事》中回憶自己為堅持理想而不斷沉淀、時常反省,在喧囂中堅守初心與真誠時,就是以“雪”寫境。“雪水自有它們該去的地方,雪峰卻并不會因此貧雪?!薄霸陉柟鉄霟釓娏业臑R射中,它蒸騰著力量和光芒,默然無語,緩緩呼吸,猶如一位無所不知的偉大神靈?!边@些文字在寫雪景的同時將其所蘊含的內(nèi)在力量和浩瀚偉大的精神意蘊借由生動的敘述語詞得以表現(xiàn)與闡發(fā)。這種浪漫的筆法把情與景渾然融合,它既非理想主義的虛構,也非純寫實,而是在情景交融之中相生相長。
為表意而“拓”境也是散文意境創(chuàng)設的重要筆法。散文講求情景交融,虛實相生,因此,只描實境是不足以令作品充滿生命力的,它的靈動還需要作家有意地拓展或虛設意境。就散文書寫綠洲的實例來看,李娟在描寫牧場的“月境”時,與劉亮程散文作品中構筑的黃沙梁的“月境”各具特點。前者筆下的月亮“時隱時現(xiàn),世界時而澄澈時而恍惚。云杉林和白天一樣安靜,卻遠比白天所見的情景更加敏感深刻”。由于李娟是離開家而寄宿在哈薩克牧民家庭里的,牧民的衣、食、住、行均在牧場上發(fā)生,因此白天牧場的忙碌同夜晚月下的一切就會有鮮明的對比,月的澄澈恍惚與云的靜謐使得作家在感知事物時變得更為敏銳。夜晚相較于白天的喧囂,總是顯得更為靜謐,但由于作家的個人經(jīng)歷不同,在為“月”造“境”時自然有所不同。同樣是借“月”來造境反映綠洲生活體驗,劉亮程在《捉迷藏》里這樣寫月:“躺在地上的一根木頭,一面黑一面白,像被月光剖開,安排了一次生和死的見面。”這里的月是孤獨的,與此時的作家一樣,明明是將自己暴露于天地之間,卻無人去尋、無人來問。這種孤獨體驗給夜色中的村莊蒙上了別樣的美感,在萬物寂靜之時能與月作伴,是寂寥無限的。因此,境的開拓需要作家“善于敏銳地發(fā)現(xiàn)具有鮮明個性、獨特審美蘊涵、能有效承載主體情意的物境”,當作家的情意能與物境遇合時,創(chuàng)設的意境自然貼合密切。作家們在進行創(chuàng)作時巧妙化用綠洲地理環(huán)境中最為突出的形象,緊扣其可供生發(fā)的情境特征,并且把握住了情感與物象相互作用時的偶然性,為綠洲意境的創(chuàng)設與開拓另辟出全新的意義。
散文意境構筑的另一個特征便是具有多維而寬廣的空間,它不似詩歌因篇幅和格律等方面的限制必須有高度的概括力和情感的集中表達,也與小說在敘事上的規(guī)范有別。因此,散文意境的創(chuàng)設可以從多維度去進行,它對時間與空間的距離限制較少。劉亮程的散文創(chuàng)作是以新疆古爾班通古特沙漠邊的一個叫作黃沙梁的村莊作為文化土壤,這是一個典型的綠洲處所,雖然物質空間有限,但在敘事與意境的創(chuàng)設上可謂是“思接千載”,有著極大的跳躍性。他在描寫黃沙梁這個綠洲地理處所時,連通了精神與心靈從過去、現(xiàn)在到未來的多維架構。他以成年人的身份回憶過去,又以兒童視角作為敘述的第一視角。即使在敘事上并不是線性的,但仍使讀者對作家的生活體驗和新疆綠洲的風物民情有了清晰而真實的想象空間。
綠洲的生命與文明源源不斷地為文學創(chuàng)作提供著寶貴的資源,其特殊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和具有悠久歷史的文明使得作家的審美創(chuàng)作不僅僅是對綠洲地理體驗的簡單記述,也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產(chǎn)生了主體對綠洲文化的深刻思考。綠洲大地孕育了生長于此的群體熱情樸實的性格,同時也對作為“異鄉(xiāng)人”在新疆體驗綠洲生活的許多作家,如碧野、王蒙等人的作品所體現(xiàn)出的文化內(nèi)涵與人文思想創(chuàng)造了敘事空間。
首先,綠洲地理環(huán)境決定了其自身自給自足的生存狀態(tài),因此也培育了新疆綠洲居民堅韌勤懇的品性。一方面,受綠洲本身在接受現(xiàn)代文明進程中緩慢這一原因的影響,它削減甚至排除了城市喧囂與“快消費”的浸染,在生態(tài)文明與精神文明雙層面上都具備了使人具有踏實務實等品質的條件。以李娟在“羊道”系列作品中記述的她所寄宿的牧民家庭為例,他們吃食所用的黃油就來自于擠出來的牛奶,然后把僅有的幾種可供飲食的食物做出多樣的搭配,以滿足深山牧場寒冷的溫度下身體所需要的熱量。除此之外,牧民還會把牛奶分離、捶打,做成干酪,拿到市場上去賣,以換取更多的生活資料。另一方面,在生活傳統(tǒng)上的堅守并不意味著綠洲土著居民的絕對落后與封閉,在一定程度上還反映了綠洲人民的開拓精神。如王族、劉亮程等作家在散文中都描寫過的“坎土曼”,這種生產(chǎn)工具是當?shù)剞r(nóng)民在參與綠洲地理的農(nóng)耕實踐中智慧的結晶,因而成為人們?nèi)粘Ia(chǎn)中難以取代的工具……綠洲人民為適應發(fā)展而不斷吸收先進文明的內(nèi)生動力,在拓寬了獲取生存資料途徑的同時,也催生了綠洲文化,并在此種精神文明的滋養(yǎng)下,孕育出一批樂觀豁達、坦率熱情的綠洲人物群像的作品。如王族的《龜茲仰止》中寫道:“陶器工序繁多,被制出形狀后,要在太陽下曬上數(shù)日,然后上色,再去燒制。”制陶手藝人會因工作繁重而辛勞到直不起腰,即使拿去“巴扎”上賣出的價格只夠一家人生活,他們?nèi)匀粺嶂杂谥谱骶赖奶掌鞑吩谄渲?。諸多細節(jié)都刻畫出在綠洲生活的人民群眾勤勞堅韌、質樸溫和的秉性。
其次,綠洲自然風貌的雄渾壯闊、居民們的熱情質樸,對作為“異鄉(xiāng)人”的作家來說,有著特殊的意義。作家王蒙就曾在新疆生活了十六年,在地理條件以及經(jīng)濟發(fā)展都有著一定獨特性的新疆綠洲,王蒙的創(chuàng)作站位相較于本土作家對新疆綠洲的書寫就更注重外顯的變化程度與發(fā)展進程。如《民豐小記》記敘了多年來各族人民在一片綠洲上不懈奮斗最終帶來的喜人成果?!靶腋G钡拈_通,將源源不斷的幸福帶向了千百戶人家,作品書寫了綠洲人民通過努力終于一步步迎來美好新生活的奮進過程,這種書寫也反映出新時期以來新疆綠洲的發(fā)展與變化。此外,還有一些短期訪疆的作家也對綠洲風物與生活展開書寫,如作家碧野的作品就被稱為是宣傳地方文化旅游的經(jīng)典讀本,他對新疆綠洲景物和民風的記敘為從“異鄉(xiāng)人”的視角去架構新疆形象提供了創(chuàng)作新方向?!哆吔L貌》《天山景物記》等作品不僅描述了新疆綠洲的雪峰、綠林、繁花等生態(tài)景觀以及伊犁河谷、天山牧場、果子溝等綠洲地理處所,還通過諸多抒情筆觸由衷地贊美了新時期新疆人民在社會主義建設中艱苦奮斗的精神與豪邁的氣概,為綠洲文化的發(fā)展創(chuàng)作出振奮人心之作。
綜上可知,新疆當代漢語散文作家對新疆綠洲風光與生活經(jīng)驗的書寫,描繪出一幅兼具曠達浩瀚與靈動婉轉的地域圖式。首先,從“寫境”到“造境”,綠洲意境的多樣性與審美性被作家在散文作品中從多維角度進行了書寫。在他們筆下,新疆綠洲既飽經(jīng)了滄桑,又吐露著生命的芬芳。其次,作家在表現(xiàn)原生態(tài)真實性的同時,也融入了個人的生活經(jīng)驗以及寄生于綠洲大地生活的深刻體驗。最后,綠洲散文作品在成為作家情感與綠洲地理環(huán)境遇合后的生成物的同時,在進行建構意境的言說與書寫模式等方面也為綠洲文化在文學作品中的表現(xiàn)方式提供了多種可能性。
①錢云、金海龍:《絲綢之路綠洲研究》,新疆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3頁。
② 王國維:《王國維戲曲論文集》,中國戲劇出版社1957年版,第106頁。
③傅德岷:《散文藝術論》,重慶出版社2006年版,第133頁。
④ 張聲怡、劉九州:《中國古代寫作理論》,華中工學院出版社1985版,第429頁。
⑤ 李娟:《羊道· 春牧場》,中信出版集團2017年版,第4頁。
⑥ 李娟:《我的阿勒泰》,云南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27頁。
⑦ 周濤:《稀世之鳥》,解放軍文藝出版社1990年版,第171頁。
⑧ 劉亮程:《一個人的村莊》,春風文藝出版社2014年版,第9頁。
⑨ 祝德純:《散文創(chuàng)作與鑒賞》,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98頁。
⑩ 陳劍暉:《中國現(xiàn)當代散文的詩學建構》,江西高校出版社2004年版,第163頁。
?? 王族:《龜茲仰止》,新疆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50 頁,第250頁。
? 陳劍暉:《中國現(xiàn)當代散文的詩學建構》,江西高校出版社2004年版,第16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