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論紫鵑出家

王忠芹

（鞍鋼集團有限公司教育培訓中心〔黨?！?，遼寧 鞍山 114000）

一、紫鵑名字的寓意

紫鵑，原名鸚哥，本是賈母房里的二等小丫頭，后來做了黛玉身邊的首席大丫鬟，改名為紫鵑。

紫鵑，即杜鵑、杜宇，是鳥名也是花名。其為花甚美，花開時節(jié)，萬紫千紅，浪漫似錦；其為鳥甚悲，大多被古代文人騷客賦予“悲”的意境，如白居易《琵琶行》中有這樣的詩意：在那偏僻的潯陽城里早晚能聽到什么呢？盡是杜鵑那滴血的啼鳴和猿猴那悲凄的哀號。杜鵑啼血，凄苦哀婉，以示愁苦和堅貞。

二、紫鵑與黛玉

服侍好黛玉是紫鵑在賈府全部生活的主旋律。

（一）勤苦任勞的紫鵑耐心細致地照顧黛玉病弱的身體

紫鵑侍奉黛玉的飲食起居，不辭勞苦，勤謹細致，刻刻相隨。

雪天，黛玉去探望發(fā)了“熱病”宅在梨香院里的寶釵，紫鵑生怕黛玉著涼，趕緊讓雪雁送個小手爐兒來。中秋之夜，賈母等早已散去，進入了無何有之鄉(xiāng)，黛玉、湘云還在凹晶館聯(lián)詩，紫鵑滿園子找她至天將放亮，就怕她受累挨凍。

寶玉遭拷打后，黛玉獨自站在花陰之下遙望怡紅院半日，見李紈、迎探惜三姐妹、賈母和鳳姐兒、邢王二夫人、周姨娘與丫鬟媳婦等一起起地來看寶玉，不禁懷念雙親而淚流滿面。紫鵑看見，走到她身后勸她趁熱去吃藥。黛玉鬧起小脾氣，懟紫鵑：催什么催，吃不吃關你什么閑事？紫鵑仍笑著勸解：一是咳嗽剛見好；二是地面潮濕；三是站得太久。所以該回去歇息了。

紫鵑就是這樣時刻擔心著黛玉病弱的身體，長年累月地伺候她吃藥，一個砂鍋，一把扇子，守著小火爐，慢慢熬……就這樣，熬過一個個春夏秋冬，熬掉了自己的輕率和躁動，熬出了沉靜和柔韌，使自己似墻角之忍冬，若空谷之幽蘭。

（二）多思聰慧、成熟豁達的紫鵑給黛玉以心靈上的慰藉

黛玉孤傲、敏感、睿智，豈是一般的心性、智識、口齒能夠勸解得了的？賈母曾說紫鵑，“你這孩子素日最是個伶俐聰敏的?！币淮?，寶黛吵架后，寶玉來賠禮道歉，黛玉使性兒不讓開門，紫鵑不但徑直走去開了門，而且循著寶玉的疑問將黛玉的心思傳達給寶玉：黛玉的心氣還沒順。這里，成熟豁達而又聰慧的紫鵑，巧妙地傳遞了黛玉的心思。

紫鵑時刻觀察黛玉情緒上的細微變化，不斷變換著方法和口吻來勸解黛玉。

黛玉進賈府的當晚，寶玉就摔“通靈寶玉”，黛玉怕?lián)诉^而“淌眼抹淚”，當時還叫鸚哥的紫鵑“好容易勸好了”黛玉。

黛玉收到寶釵送給她的薛蟠從江南帶來的家鄉(xiāng)特產(chǎn)，睹物懷鄉(xiāng)，傷心落淚。紫鵑雖深知就里，但不敢說破，只心思縝密、層層深入地開導：不要傷心啦！一是會引起寶釵誤會；二是傷損還沒大好的身子；三是哭壞了身子給賈母徒增煩惱。一片真情自然流露，撫慰著黛玉的傷感。

黛玉中暑，寶玉來探問，因言詞口角引真心假意思慮，寶玉砸“通靈寶玉”，黛玉剪穗，并為此“日夜悶悶，如有所失”。紫鵑揣度其意，直言黛玉之失：前日吵架黛玉錯在過于浮躁。因為“咱們”深知，寶玉遇事就愛拿“砸‘通靈寶玉’”說事兒，所以不要跟他針尖對麥芒地較真兒，更不應該剪爛了黛玉自己滿懷情意、細針密線縫制的穗子。結論：此次吵架，寶玉只有三分不是，黛玉倒有七分。根源：黛玉愛耍小性兒，常要歪派寶玉。紫鵑這樣鞭辟入里地分析，是希望黛玉牢牢抓住自己的幸福，絕不能因“耍小性子”而痛失。

黛玉做夢父親來接，醒后咳嗽痰中帶血，預料自己將不久于人世，而紫鵑卻鼓勵她：只要不灰心喪氣，定能活得長久些。可見她呵護黛玉，不但深入心靈，更給她意志中注入堅強。

黛玉彌留之際，上面派人來叫紫鵑去攙扶新娘寶釵入洞房，紫鵑干脆凜然地拒絕道：“林奶奶，你先請罷！等著人死了，我們自然是要出去的，那里用這么……” 她頂住賈母、鳳姐兒等主子的威壓，將抗命帶來的一切后果置之度外，堅守黛玉到最后一刻。

總之，紫鵑勸慰黛玉，動嘴亦動腦，動口更動心，數(shù)年如一日，直至黛玉生命的終結。

（三）心地善良、真誠勇敢的紫鵑全心全力支持寶黛愛情

寶黛彼此相愛，雖然刻骨銘心，可現(xiàn)實是：不但彼此不能露骨表白，更不能言說于雙方長輩，遂積郁成二人的一塊心病。紫鵑看在眼中，記在心里，無限同情，一片赤誠，反復深思，不畏艱難，為寶黛愛情排憂解紛、獻策出力。

寶黛共讀“西廂”后，產(chǎn)生情感共鳴。之后寶玉來探望黛玉，在窗外聽見黛玉感嘆：“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又看到黛玉睡起之態(tài)，“不覺神魂早蕩”。這時黛玉要水，寶玉要茶，紫鵑說寶玉是客，先給寶玉倒茶再給黛玉倒水，寶玉感念紫鵑聰敏明慧，情不自禁，脫口而出：“好丫頭，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舍得叫你疊被鋪床？”其實，這里，是紫鵑聰慧得體的言行促成了寶玉不失時機地透過她表達了疼惜黛玉之意。

聰敏的紫鵑一直在關注著寶黛愛情的前行趨勢。當她敏銳地觀察到黛玉在掌控寶玉婚姻的賈母、王夫人等人心目中的地位已江河日下，而寶玉身邊又整天“珠圍翠繞”時，她唯恐黛玉受到傷害，就上演了“情辭試莽玉”一幕。

那是個春日正午，寶玉去看黛玉，正值黛玉剛睡午覺，他不敢驚動，就和回廊上正在做針黹的紫鵑閑話……紫鵑乘機試探寶玉，說：近來黛玉遠著寶玉唯恐不及，還吩咐丫鬟也不與寶玉說笑；做：邊說邊攜了針線躲開寶玉。再觀察寶玉的反應：心中——似澆了盆冷水；視線——只是盯著竹子一頓發(fā)呆；感覺——一時喪魂失魄；行動——坐在山石上出神，不覺落淚。觀此情形，紫鵑判斷：寶玉已動真情，但她還怕這不真實可靠，就做進一步試探，做：徑直去找寶玉，找到后“挨他坐著”； 說：一是黛玉早晚要離開賈家，因為“姑娘大了”終歸要回林家去出嫁；二是黛玉離開賈家的時日迫近至明年春或秋，強調(diào)——不怕賈家不送，因為林家自會有人來接。此重錘一擊，紫鵑再看寶玉的神態(tài)——恰似頭頂上炸響一個焦雷；（晴雯看到的）寶玉的面部表征——一頭熱汗，滿臉紫漲；（襲人看到）寶玉的眼珠兒發(fā)直，口角流津，（李嬤嬤）指甲深掐寶玉的嘴唇人中寶玉也不知疼。

結果，榮國府內(nèi)，一石激起千層浪，襲人急怒嚴斥，黛玉“抖腸搜肺”，賈母憤怒責罵，但紫鵑無懼無悔，因為她認定，只有寶玉真心實意愛黛玉，寶黛愛情才能修成正果。

還好，這一試，試出了黛玉在寶玉心中“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獨一無二、牢不可破、堅不可摧的地位。寶玉漸好，“躉話”立誓：他與黛玉、紫鵑活著要在一起，不活著也要一起“化灰化煙”，所謂生生死死永相隨。

紫鵑由衷地為寶黛愛情的堅貞感到無比欣慰，同時“心下暗暗籌畫”。她先是悄聲告訴黛玉，寶玉對黛玉是實心實意，然后，她“一片真心”地敦促黛玉：一是賈家與林家可算門當戶對；二是“最難得”寶黛青梅竹馬，彼此深知；三是抓住主事兒的賈母健在的時機趕緊敲定這門親事。最后，她更加直白急切地敦促黛玉：“萬兩黃金容易，知心一個也難求?！?/p>

“試玉”后不久，薛姨媽到瀟湘館探望黛玉，談及女子婚嫁，她跟寶釵說，她認為將黛玉嫁與寶玉是“四角俱全”的美事。紫鵑聽了，將計就計，跑過來道：“姨太太既然有這個主意，為什么不和老太太說去？”

薛姨媽和薛寶釵，前者是“金玉良緣”的堅決支持者，后者更是當事人，紫鵑這一反問，是當面直接否定了“金玉良緣”，高調(diào)提出了“木石姻緣”，這需要何等的勇氣？！可是，為了寶黛愛情，此時的她可謂破釜沉舟、殊死一搏了。

薛姨媽豈能俯首就范，她虛晃一槍，將矛頭直指紫鵑，說她急著讓黛玉定親實際是自己思春欲嫁，這攻擊力夠大也極具侮辱性?！白嚣N聽了，也紅了臉，笑道：‘姨太太真?zhèn)€倚老賣老的起來?！f著，便轉身去了?！睘榱舜俪蓪汍煲鼍?，真誠勇敢的紫鵑，不懼當眾受辱，只求問心無愧。

黛玉生命垂危，寶玉不來探視，紫鵑不相信寶黛的愛情大廈會傾頹，她想起寶玉的誓言，便想找他質(zhì)問，“那一年我說了一句謊話他就急病了，今日竟公然做出這件事來！”“我看他明兒死了，你……拿什么臉來見我！”

她想通過質(zhì)問，譴責，甚至咒罵來挽回寶黛之間那天上有一、人間無二的愛情。可是，“木石前盟”終被“金玉良緣”擊敗，紫鵑所認同、支持、堅信的真愛也就幻滅了。

三、紫鵑皈依佛門

紫鵑的結局：黛玉“魂歸離恨天”、探春遠嫁后，應寶玉強求她被賈母、王夫人派到寶玉屋里服侍。后惜春出家，王夫人希望有丫鬟陪伴，紫鵑主動追隨，且終身服侍，不改初心，與惜春一起在青燈古佛旁了卻殘生。

紅學家太愚先生說：“她（紫鵑）自始至終看見寶黛關系的演變與慘敗，于是釀成自己長期的憂郁的情結?！弊嚣N是賈府中寶黛愛情的唯一支持者，是寶黛愛情全程唯一的見證人，寶黛之情深深影響了她，她隨之歡喜隨之憂，為之爭取為之愁，而悲劇的結局則使她永遠地郁結于胸。

紅學家王昆侖在其《〈紅樓夢〉人物論》中說：“雖然她沒有親身經(jīng)歷這樣的摧折，但她飽看了別人的痛苦而深刻體會到一切不能自己掌握命運的人，必然得到悲劇的結局，于是對人世生活絕了希望?！比碎g最慘絕人寰的場景莫過于此，一邊是黛玉氣絕，一邊是“二寶”成婚……這使得紫鵑對凄涼的俗世、冷漠殘忍的人性徹底絕望。她想到：草木石頭雖然無知無覺，但順遂自然，活得干凈！人雖有心，卻難免風塵骯臟違心愿，想到此，一片酸熱之心霎時冰冷。

至此，紫鵑大徹大悟，遁入空門。

四、紫鵑“觀他人之苦痛” 而走上解脫道

王國維先生說：“故此書中真正解脫僅賈寶玉、惜春、紫鵑三人耳?！薄都t樓夢》這部書中真正得到解脫的，只有寶玉、惜春和紫鵑三人。

接著他又說：“而解脫之中，又自有二種之別：一存于觀他人之苦痛……唯非常之人為能……唯非常之人，由非常之知力而洞觀宇宙人生之本質(zhì)，始知生活與苦痛之不能相離，由是求絕其生活之欲而得解脫之道……前者之解脫，如惜春、紫鵑……前者之解脫宗教的?！蓖鯂S先生認為，紫鵑是“觀他人之苦痛”而解脫。

處于欲望紅塵中的紫鵑，看到自己至為愛憐的黛玉死亡；看到寶黛的人間至情被暗暗毀滅；看到干凈至純的人性被丑惡的現(xiàn)世玷污。這樣黑暗、冰冷、偽善、殘暴的俗世，再也喚不起她內(nèi)心對美的欲念了。“心勞”已盡，愛欲已熄，身雖非槁木，心亦已成灰，于是絕塵而去。她是從宗教之路達到解脫的。

王國維先生判定紫鵑出家是真正的解脫，并且給予這種觀看別人苦痛就能洞觀宇宙人生的本質(zhì)從而去除生活的欲望走上解脫道的人很高的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