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姜

潘向黎

每一次看見那個女人，丁吾雍心里就有一個聲音響起：應(yīng)該去報案。

開餐廳這么多年，丁吾雍記住了一些客人，他們的臉，他們的衣著，他們的點菜偏好，他們對錢的敏感度（不是經(jīng)濟(jì)能力，因為人是一種有趣的動物，支付能力是一回事，對錢的敏感度是另一回事），還有他們的姓，甚至有的是連名字都知道了（通過訂座位、刷卡簽字、在席間與別人通話的自報家門等等）。但是丁吾雍不會一直記得他們，一般只要他們超過兩年不出現(xiàn)，這些本來清晰如結(jié)晶體的印象就會在時間的水流里漸漸消融，那些晶體不是被水流沖走，而只是在水的浸泡中漸漸地鈍了棱角、小了體積、模糊了邊界，然后坍塌，直到消失在水中。你知道它們?nèi)匀辉谒?，但是水中已?jīng)看不到那些清晰的存在了，當(dāng)然它們不至于消失得干干凈凈，假如那些客人在兩年的邊緣出現(xiàn)了，丁吾雍還是會覺得臉熟，他會笑著打招呼：好久不見。然后用那種久別重逢的笑容給對方照出一條路，讓對方順利地坐下來。然后慢慢回憶曾經(jīng)了解的這人的喜好，以及對錢的敏感度。如果超過兩年，這項功課就得重新進(jìn)行。

但是有一個人，丁吾雍確定不會忘記。

人對某些人的記憶，是另一種質(zhì)地，表面看上去也是晶體，但硬度很大，水不可能溶解它的，相反，不論過多少年，它都可以拿來劃玻璃。哪怕被記憶的那一方已經(jīng)從你的眼前甚至這個世界上消失很多年。

當(dāng)這個女人第二次出現(xiàn)，丁吾雍就確定這是他的記憶中晶體不可溶的那一類。

第一次出現(xiàn)，她穿了一件沙灘色的麂皮獵裝，牛仔褲，一雙長到膝部的長筒靴，頭發(fā)是盤起來的，但有一些細(xì)碎的卷發(fā)，像小浪花一樣到處飛濺。丁吾雍看了一眼她的臉，第一個反應(yīng)是：哇。第二個反應(yīng)，想起了很久以前在一本書里讀到的兩句——“身量苗條，體格風(fēng)騷”，那本書叫什么，想不起來了。后來多看了幾眼之后，丁吾雍判斷：她應(yīng)該三十出頭了。丁吾雍知道，五官是爹媽給的，滿臉的膠原質(zhì)是年輕的附贈品，而這份苗條、這份動力十足的力量感和流暢的韻律感，卻一定是多年運動和自律才能擁有的。

根據(jù)多年閱人無數(shù)的經(jīng)驗，這樣的女人身邊的男人，要么像鮮花下的泥土無法入畫入眼，要么只能當(dāng)陪襯的綠葉若有若無。但這女子不但自己亮眼，連和她一起來的男人也旗鼓相當(dāng)。這男人渾身上下從里到外一身的黑灰色，全部是那種吸收光線的上佳質(zhì)地，又無一不是半新不舊，中等身材，相貌端正而不出奇，記得在哪里讀過：這樣的男人適合當(dāng)間諜，因為不容易引人注目，也不容易被記住。但是見了他兩三次之后，丁吾雍就知道自己錯了，這個男人絕對不適合當(dāng)間諜——他尋常的身高和相貌是個看似平凡的燈籠，燈籠的光一旦亮起來，就看不見燈籠只看見光了。這個男人舉手投足就是有一股子味道，和一般人不一樣，一定要說出來有什么不一樣，只能說：好像他每次出現(xiàn)，身后都跟著一隊隨從。好像他往哪里一站，追光就自動跟到哪里，他一抬眼，就有一個麥克風(fēng)自動從空中掛下來，停在他的面前恰好的位置。

他很少說話，好像真的有一個麥克風(fēng)正對著他，而他要說的話偏偏是驚天的大秘密一樣的。他幾乎不說話，至少丁吾雍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沒有聽到他說完整的一句話，只聽到他說：“謝謝?！边@是用毛巾托遞熱毛巾給他。還有，他有時候?qū)ι磉叺呐诱f：“好。”這是女子拿著菜單在問他要不要點一個金槍魚toro，還是甜蝦刺身。他也有主動開口的時候，比如說：“走吧?！蹦鞘撬麄兙椭淮笃康摹熬照凇被蛘摺按笠麽劇背酝暌徽椎摹把丁睍撞思由Ⅻc的煮物和漬物，又喝了兩杯熱茶之后。每次說出這兩個字，女子的行動也很迅速，他們在兩分鐘之內(nèi)一定會離開。那個男人總是在喝茶的中間已經(jīng)把賬付了，他還是不說話，只用手里的錢包和眼神示意，然后用現(xiàn)金把賬付了。

一個很特別的男人。一身黑灰色，寡言，用現(xiàn)金。

女子則正好相反，她整個人像一掛瀑布。不但引人注意而且始終是熱鬧的，她說個不停，而且表情多，時而眉飛色舞，時而大笑，時而噘嘴，時而手托著下巴翻一個白眼，時而笑著笑著突然把臉埋在自己的臂彎里——她把雙臂放在吧臺上。也不知道是笑得累了，需要調(diào)整氣息，還是笑著笑著變成了別的表情，又不想讓別人看見。

令丁吾雍有些奇怪的是，他們經(jīng)常坐吧臺。只看一眼，丁吾雍就知道他們不是夫妻，也不是工作關(guān)系，更不是一般朋友。丁吾雍覺得他們會需要包間，這里有的是清雅安靜的包間，那些包間每一間都有自己的名字：驛、澗、梅、雪、竹、蘭、松、風(fēng)、月……都適合一些希望清靜的客人，也適合那些不愿意示人的對話和氛圍。但是這兩個人似乎不需要，他們大多數(shù)情況都只坐吧臺。大概是那個女子喜歡高高在上的吧臺？或者那個男子出于某個理由寧愿選擇眾目睽睽的吧臺？一身黑灰的、用現(xiàn)金的、寡言的人，應(yīng)該拒絕吧臺的，為什么偏偏坐吧臺呢？丁吾雍猜不出來，也就放過了。

日常里，許多事情都是這樣的，再奇怪再想不通，發(fā)生的次數(shù)多了也就成了慣例成了自然，也就習(xí)慣了。許多百思不得其解的結(jié)局，并不是最終“得其解”，而是大家慢慢習(xí)以為常、不再求解。

丁吾雍這個老板，不是那種只投資、不掌握核心技術(shù)的老板，他自己就是主廚之一，而且是餐廳的招牌。當(dāng)初日本留學(xué)回到上海，許多人都用帶回來的錢買了房子然后進(jìn)一家日企，而他，不喜歡朝九晚五的刻板，似乎對在人堆里謀生有一種天然的畏懼，于是選擇了自己開餐廳。他知道，這樣一選擇，就再也不能回到正常上班族的軌道了，所以他必須掌握核心技術(shù)，才能不因為主廚的變動而使自己陷入困境。后面的事情也沒什么可說，一個天賦高的人一旦投入，事情早晚總是會順利的。唯一的痛苦，就是丁吾雍被捆在了店里，除了一年一次的春節(jié)休息七天，丁吾雍幾乎一周六天都在店里，而且只要有客人，他的位置就是在吧臺內(nèi)的操作區(qū)，站著。休息的那一天，他睡覺、看書，有時候去釣魚。作為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丁吾雍似乎沒有任何中年危機(jī)。但他心里清楚，之所以沒有中年危機(jī)，是因為他自從大學(xué)畢業(yè)就不再年輕，提前進(jìn)入了中年，他覺得自己二十年前就是中年了。

和他相比，余清是個正常的女人。余清經(jīng)常抱怨，說他回家太晚，害得她早睡不成，影響皮膚。余清不是丁太太，兩個人在一起沒什么不好的，但好像沒想起來結(jié)婚，或者說缺乏動力去做這件事，當(dāng)然也沒有人用傳宗接代生孩子之類的來煩他們，就這樣，兩個人同居十年了，關(guān)系穩(wěn)定。

丁吾雍經(jīng)常在吧臺內(nèi)的操作區(qū)，因為這一對男女總是坐在吧臺一角，所以只要他抬頭，不用刻意把臉轉(zhuǎn)過去，用余光就可以知道他們的動靜。相距不過六七米，他們說話的聲音如果稍大，丁吾雍也能聽個大概。這樣的客人，丁吾雍希望他們能一直來，于是他采取了最穩(wěn)妥的做法：保持距離。他們和其他客人不同，太不同了。丁吾雍不但不和他們攀談，也暗示穿著和服的女侍者不要和他們攀談，除了上菜和送飲料，不用給他們倒酒，盡量減少打擾他們的可能。丁吾雍自己，連目光都很少打擾他們，除了他們進(jìn)來時例行的“歡迎光臨”，丁吾雍甚至連每次對坐吧臺的客人遞上的微笑都減到半明半滅。丁吾雍想讓他們覺得：自己在忙著呢，根本沒太在意他們的出現(xiàn)，當(dāng)然也不會記住他們，更不可能期待他們的到來。既然他們選擇了離他很近的吧臺，應(yīng)該是一種對丁吾雍的信任，那么丁吾雍必須讓這種信任的幼苗扎根、長大、枝繁葉茂。就要讓自己隱入背景之中，雖然就是站在他們斜對面的一個大活人，但他要盡可能讓自己就像店里的一架屏風(fēng)（那架黑色底子上畫著碩大寬紋黑脈綃蝶的漆藝屏風(fēng)）、一盞燈籠（那盞白色的和紙上面飄著楓葉的燈籠）、一瓶花（那瓶吧臺上每周更換的大型插花，經(jīng)常是蝴蝶蘭、菖蒲、繡球、洋水仙、六出、錦帶），總之是一個自然、安靜、絕不可能泄露任何秘密、令人毫不設(shè)防的存在。

他做到了。他們越來越無視他的存在，那個女子，丁吾雍始終不知道她的名字，連姓也不知道，但是丁吾雍知道她最喜歡的一道菜：荷花姜，于是丁吾雍在心里暗暗叫她“荷花姜”。

如果在網(wǎng)上查“荷花姜”，可以看到——

即陽藿，又叫茗荷。英文： myoga，或 myoga ginger，日語：ミョウガ。

姜科姜屬多年生草本植物。喜溫，遇霜莖葉凋萎，耐蔭濕，有較強的抗病蟲性。食用部分為花蕾，味芳香微甘，可涼拌或炒食，也可醬藏、鹽漬，富含蛋白質(zhì)、脂肪、纖維及多種維生素等。有很多別名，俗稱芽何，又稱蘘荷、野姜、蘘草，嘉草（《周禮》），猼月（《史記》），蒚蒩（《說文》），芋渠（《后漢書》），復(fù)葅（《別錄》），陽藿（《廣西志》），陽荷（《黔志》），山姜、觀音花（《浙江中藥資源名錄》），野老姜、土里開花、野生姜、野姜、蓮花姜。在日本又稱茗荷，應(yīng)為陽荷的變音。

有特殊的香氣，素有“亞洲人參”之美譽，是東南亞各國家、地區(qū)居民喜食的菜肴。一般七月中旬至九月中旬收獲。在中國的江淮地區(qū)多有種植，常與毛豆或咸菜同炒，味香，當(dāng)?shù)厝朔Q為蛇禾或舌禾，又因為此地方言繁雜，又有一種叫法即陽荷。在中國分布于安徽省、陜西省、江蘇省、江西省、福建省、湖北省、湖南省、海南省、廣東省、廣西壯族自治區(qū)、四川省、貴州省、云南省。

據(jù)《本草綱目》記載，陽藿不僅可作為蔬菜食用，還有活血調(diào)經(jīng)、鎮(zhèn)咳祛痰、消腫解毒、消積健胃等功效。

但是作為日式料理店老板的丁吾雍，當(dāng)初之所以毫不猶豫地在菜單上加了這道菜，是因為他知道茗荷在日本是受重視的。在日本，高知縣、群馬縣、秋田縣、宮城縣都有栽培。還有一個傳說：釋家的弟子因吃了美味的茗荷料理，飽食之后居然忘了應(yīng)該做的事而睡著了。茗荷的花蕾和花莖具有特殊香氣、色彩、辣味，是季節(jié)感明顯的香菜君王，在小菜、湯、酢漬、油炸、醬菜等日本料理中到處可見。

也許是日本人一向重視粗纖維菜品的習(xí)慣吧，就像他們一向愛吃牛蒡一樣。但是丁吾雍猜測也因為荷花姜的美。荷花姜的輪廓很像毛筆筆毫的部分，寫大字的，蘸滿了墨。又像迷你的竹筍，有交錯覆蓋的硬殼;可是頂端的顏色是花一般鮮艷的，中間大部分是嫣紅或者玫瑰紅，只有根部和頂端泛出一點兒淡黃色，有時是雪白。丁吾雍覺得荷花姜作為食物，太好看了，簡直性感。

另外，這是在中國，而且是中國也出產(chǎn)的食材，還是叫它“荷花姜”好聽，也好記。所以在菜譜上，丁吾雍日文寫的是“茗荷（ミョウガ）”，中文寫的就是“荷花姜”。

丁吾雍在“煮物”和“天婦羅”里都用了荷花姜，第一次看到的人，往往會“哇，真好看”，然后小心翼翼或者興致勃勃地放到嘴里。接下來的情況就很難預(yù)料了，有人是新奇地辨析一會兒，然后說：“這個很特別，嗯，一種特別的香。”有的人則是一下子吐出來：“呸，這個什么味道??？好奇怪！”荷花姜就是這個樣子，模樣嬌艷，味道奇特霸道，不是人人都能接受的。

為了不讓荷花姜受委屈，后來遇到有客人點，丁吾雍總是先問一句：“您吃過荷花姜嗎？”如果對方說沒有吃過，丁吾雍會說一句：“味道有點兒特別，不是人人都喜歡，您確定要試一試嗎？”

但是那個女子，第一次吃了荷花姜——那是丁吾雍和筍、土豆、鰤魚鰓、豬肉片一起燉出來的荷花姜，馬上大聲說：“老板，這個真好吃！從來沒吃過！這么好吃！”

丁吾雍說：“你喜歡就好?！?/p>

那個女子問：“這個叫什么？”

丁吾雍說：“荷花姜。”

女子把筷子上的荷花姜轉(zhuǎn)動著看，一邊說：“這么好看，到底是花還是菜？”

丁吾雍說：“這個，不好說，是花，也是菜?！彼咽掷锏慕饦岕~中段切好了，加上一句，“明明是花，人把它當(dāng)菜吃，它就是菜;明明是菜，你把它當(dāng)花看，它就是花?！?/p>

一身黑灰色的男人深深地看了丁吾雍一眼。丁吾雍有點兒后悔自己話太多了。

那一眼，讓丁吾雍想起了一句話“他的俊目一貫含有清瑩的倦意”，木心這樣說羅馬的培德路尼阿斯。丁吾雍喜歡過木心，《哥倫比亞的倒影》《即興判斷》都讀得很熟。

那個女子，丁吾雍后來在心里叫她“荷花姜”，不是因為她愛吃荷花姜，是因為她與荷花姜頗有幾分神似：俏麗，鮮艷奪目，但不是“甜”那一路的，更不柔弱，相反從外表到質(zhì)感到氣味都是洗練明媚和動蕩妖嬈的奇異統(tǒng)一，具有一種容易引起爭議的、特殊的刺激感。

但是這兩個人罕見地般配。男子出色，女子也出色，而且男子像一個黑色的瓷碟子，托著荷花姜的尖、俏、艷，格外顯出她的醒目，而荷花姜也反襯出他的不動聲色和深不可測。

突然有一天，那個一身黑灰的男人不見了，荷花姜一個人來。

她一個人坐著，臉上的表情讓丁吾雍知道今天那個男人不會出現(xiàn)。但是她的胃口還可以，和那個男人在的時候差不多，只是酒喝得多。她自己一個人喝，點的是燒酒。過去丁吾雍給她推薦過出羽櫻和白波，她喝了幾種之后選定了另一種——黑霧島。每次都喝個半瓶左右，剩下的就存在這里，本來應(yīng)該問她姓什么，但是丁吾雍當(dāng)著她的面，寫上了“姜”，他說：“荷花姜的姜?！迸松钌畹乜戳硕∥嵊阂谎郏酃饫锼坪跤杏錾现旱母杏X，又似乎第一次有了怨恨和委屈——在這里出沒這么久了，連自己的姓名都不能公開。

每次吃完她都是自己走的。丁吾雍心想：以前他們兩個都喝酒的時候，都是那個男人的司機(jī)開車嗎，還是找人代駕？現(xiàn)在她一個人來，是另外有人接，還是干脆打車回家呢？

丁吾雍的好奇心僅止于此。因為這個城市里，盛產(chǎn)的就是男女間的各種相遇和離散，何況是這種女人遇到這種男人。女人越出色越不容易甘心，男人越出色越多顧忌，花落水流，無可奈何，那是一定的。但是，他們都是這個城市里的人，他們不會有太出格的舉動，短則兩個月，長則半年，個別死心眼的，也許一年？感情創(chuàng)傷是有期徒刑，刑期都不長，刑期一滿，也就都過去了。釋放了自己，新一季衣裳一著，換個發(fā)型，陽光下面，又是光鮮的、體面的、沒有過去的城市棟梁了。

丁吾雍料錯了。有一天，這女人出現(xiàn)，穿了一身黑色的吊帶連衣裙，臉上沒有化妝，素顏本來很好看，卻偏偏突兀地涂了烈焰般的口紅，讓丁吾雍非常不習(xí)慣。當(dāng)然，心情不好的女人，這個程度的反常才是正常。

她不坐平時的吧臺角落，而是坐到吧臺的中間，喝著喝著，對丁吾雍說：“我請你喝一杯?！?/p>

丁吾雍不廢話，遞過去一個杯子，她給他倒上，丁吾雍喝了一口，似乎出于禮貌地說：“吃得還可口吧？”

她抱歉地笑了一下：“一直忘了說，你的手藝真好?！?/p>

丁吾雍說：“謝謝。”

她看了看他，突然說：“你也話少?！?/p>

丁吾雍微笑，等著她往下說。

沒想到她不說，而是反過來提問：“你怎么不問，他到哪兒去了？”

丁吾雍又喝了一口，他不知道該說什么，因為不知道對方是否愿意說，還有，酒醒之后會不會后悔。如果后悔，她就不會再來了，那樣的話，這里就會失去一個喜歡荷花姜、長得也像荷花姜的客人。如果那樣，他寧可她什么都不要說。況且，丁吾雍真的不算一個好奇的人，因為他相信太陽底下，真的沒有新鮮事。

但是這一刻，這女人眼神里有某種東西，讓丁吾雍突然覺得，自己可能太自信了。他的預(yù)感馬上被證實了，她身子探過來，湊近了丁吾雍，用一種介于耳語和正常對話之間的音量說：“你不問，是因為你猜到了，對嗎？”

丁吾雍只能含糊地點點頭。

她說：“對，他不會再來了?！?/p>

她眼里碎玻璃一樣凌亂而鋒利的光芒，讓丁吾雍確認(rèn)：自己過于自信了，這件事，超出了他的想象。

她說：“對，他死了?！?/p>

說出這句話，荷花姜似乎用盡了力氣，頹然坐回了吧椅，在這個半失控的過程中，她很哀傷很誠懇地說：“他死了。是我把他殺了?！?/p>

丁吾雍覺得整口燒酒突然卡在了喉嚨里，而且像火一樣燒了起來。這樣的話，他本來以為只會在電影里聽到，絕對不會和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店有任何關(guān)系。想當(dāng)初，看見荷花姜和一身黑灰走進(jìn)來的時候，他馬上判斷出了他們的關(guān)系，同時他也馬上決定要長期歡迎他們，反正掙誰的錢不是錢呢？這種關(guān)系，在錢上總會格外大方的。加上客人養(yǎng)眼，不是福利嗎？當(dāng)然丁吾雍知道，短則一年，長則三年，他們一定會分開的，就像知道店里插花的蝴蝶蘭可以開一個月，六出花一星期一樣。但是丁吾雍沒想到，有時候，還沒到花謝的時候，半空中一個雷劈下來，連花帶瓶震倒了，碎的碎，流的流。

丁吾雍覺得自己應(yīng)該去報警，但是又沒有把握自己一定會那么做。他不喜歡這種糾結(jié)，他只能希望那個女子不要再來了。那樣，丁吾雍就不用糾結(jié)了。

可是荷花姜還是繼續(xù)來，和原來的間隔差不多，就是一星期來一次。她還是坐吧臺一角，總是繼續(xù)喝她的黑霧島，喝不完的存著，沒有了就再來一瓶，菜交給丁吾雍安排。丁吾雍依然會按照她的喜好和時令，給她安排妥帖的三四個菜。她來者不拒，看著手機(jī)，一會兒看一下，一會兒寫幾句話，寫的時候很專心，好像不是來吃飯喝酒，而是來寫那些話的，寫完了就把手機(jī)往旁邊一丟，然后繼續(xù)不緊不慢地吃喝著，有時候往門口看一眼，繼續(xù)吃喝。吃喝完了，就自己走了，有一次走到門口，還會回頭看一眼，好像奇怪身后的人怎么不跟上去似的。

身后哪里會有人？早就沒有了。那一瞬間，丁吾雍感到在她的身后，是一大片空虛，空虛得連整個店和店里所有的人都不存在了。

那之后，她沒有再和丁吾雍聊什么，似乎根本不記得曾經(jīng)說過什么。丁吾雍懷疑她是酒醒之后忘記醉時一切的那種人。要不然她怎么敢繼續(xù)出現(xiàn)在這里，還這么若無其事？難道在等丁吾雍下決心報案，好把她抓起來嗎？丁吾雍又希望，那是她的醉后胡說，那個男人還活得好好的，這個女人只是這么說說出口惡氣罷了。

可是，那個男人呢？丁吾雍也越來越不相信他還活得好好的了。

黃梅天了，有一天，荷花姜剛開始吃，雨下得大起來，下得都不像黃梅雨通常的那種慢腳雨，下成了瓢潑，下成了滿城風(fēng)雨、一世飄搖、充滿末日感的那種陣仗。丁吾雍知道，這種天氣特別容易喝醉，可能是濕度太大了，不利于酒氣蒸發(fā)。果然，荷花姜喝著喝著，滿臉紅暈，一只手支著半邊臉，眼神迷離。

丁吾雍破例說一句：“差不多了，別再喝了。這個天氣，你怎么回去？”

“我怎么回去？我回不去了。哪里都不是家，哪里都沒有人等我回去，我怎么回去？我回哪里去??？”她大哭起來。

酒氣蒸騰，水汽彌漫，整個店里充滿了一個女人的哭聲，那種哭聲很可怕，雖然很響，但又很壓抑，既像一個舊時代的鄉(xiāng)下女人苦候多年卻聽到丈夫死訊，又像一個五六歲的孩子被困下水道里掙扎不出來，用最后一點兒能量來拼命完成的號啕。

丁吾雍心里一涼：那個男人，恐怕真的是死了。要報警嗎？

晚上回到家，看見余清在燈下插花，洗過的頭發(fā)還半濕的披在肩上，他心里一動，上去對她說：“簡單一點兒結(jié)個婚，怎么樣？”

見余清一臉不解，丁吾雍說：“好像覺得還是結(jié)婚比較好，你說呢？”

余清說：“你想和我結(jié)婚？”

丁吾雍說：“是啊。”

“讓我想想。”余清說。

丁吾雍說：“你還要考慮啊?！?/p>

“有人求婚，然后自己考慮，這是待遇，總要享受一下吧?！庇嗲逭f完，笑了起來。丁吾雍也笑了。

看見她的笑容，丁吾雍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好像是如釋重負(fù)，好像是通過了一場原本擔(dān)心通不過的考試，發(fā)現(xiàn)自己高估了考試的難度。多大的事？不就是結(jié)個婚嗎？要弄得那么嚇人，哪至于的。

第二天，荷花姜又出現(xiàn)了。才下午五點，店里還在準(zhǔn)備。

她說：“老板，今天不吃飯，我是來還你錢的?！?/p>

昨天晚上，她確實喝醉了，上了洗手間吐過之后，丁吾雍替她用打車軟件叫了車，用店里的大傘送她上了車，誰都沒顧上結(jié)賬的事。

“下次來的時候順便結(jié)就可以了，你還特地來。”丁吾雍說的是真心話。有的人，一看就知道是一輩子都不會賴賬的。荷花姜，就是這種人。其實那個一身黑灰、眼睛里有清瑩倦意的男人，也是這種人，只是不知道為什么欠了這個女子的。

荷花姜的臉看上去已經(jīng)沒有什么異樣，要存了心仔細(xì)搜索，才能看出眼皮略略有點兒腫，臉色不如平時好，除此之外，依然是一個引人注目、打扮入時、舉止得體、行動流暢的摩登女郎。上海的黃金乃至鉆石地段有許多高級商務(wù)樓，而這些現(xiàn)代女郎的氣場讓人堅信她們有能力敲開其中的任何一扇門，在正南朝向、一塵不染，光線、溫度和設(shè)備都無可挑剔的房間擁有一個任她自如揮灑的位置。

她們的妝容含蓄，皮膚白皙、五官精致、輪廓秀美、神情矜持而舉止干練，在她們臉上，你看不到黑眼圈、細(xì)皺紋和斑斑點點，那些都在十分帖服的粉底霜下面;你更看不到哭泣、動怒、灰心、喪魂落魄的痕跡，那些都在她們心里，就像藏進(jìn)了深海之中。女人心，海底針？說這話的人還是小看了女人。女人心，就是海本身。

“我要到外地去一段時間，接下來要幾個月不來了，所以今天來一趟?！?/p>

丁吾雍馬上想：太好了！他從此不用見到這個女人了。如果她是真的出差，離開一段時間，可能會因為換了環(huán)境而想開，總之應(yīng)該不會再來這個傷心地了。如果她是逃走，那也幫了丁吾雍的一個忙，那樣，她就和丁吾雍一點兒關(guān)系都沒有了，丁吾雍也不需要再糾結(jié)了。

她真的消失了。半年過去了。

偶爾，看到缽里的荷花姜，丁吾雍會微微有點兒出神，這么好看，怎么可能殺人？可是，鋒芒畢露，又好像有點兒殺氣。這樣的女人，會是什么命運呢？空閑的時候，丁吾雍有時會望著那兩個位置。曾經(jīng)坐在那里的那兩個人，他們都在哪里呢？甚至，那個男人，還在這個世界上嗎？從今以后，不可能再看到那樣悅目的一對，出現(xiàn)在自己的店里了。不知道為什么，丁吾雍真心覺得遺憾。

到了年底，生意忙了起來，丁吾雍漸漸不再想起那兩個人。

一天，七點的時候，正在忙碌的丁吾雍，看見當(dāng)班領(lǐng)座的小茉莉帶進(jìn)來兩個人。一個中年女人，風(fēng)韻猶存，一身講究得稍微有點兒過分的打扮，臉色倨傲中有幾分陰郁。走近幾步，她身后的人露了出來，竟然是那個男人，那個一身黑灰。

丁吾雍大吃一驚，以至于習(xí)慣性的“歡迎光臨”都中途變了調(diào)門，小茉莉不無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這個男人沒有死？他還好好的，那么就是他不要荷花姜了。荷花姜說的是氣話。不要荷花姜，居然還帶著自己的老婆到這里來？丁吾雍覺得自己錯看了這個男人，誰知道是這樣的人，完全不在道上。上海灘的餐廳酒家天上繁星似的，這個人帶不同的女人，偏偏來同一家，膽子倒也不小。他就不怕這么多眼睛嗎？

小茉莉直接把他們帶進(jìn)了包間，丁吾雍心里冷笑一聲。等到小茉莉過來，丁吾雍問：那兩個人誰說要進(jìn)包間的？小茉莉說，他們預(yù)訂的。有個男人打電話來，不知道是不是這個男的本人，說要一個小包間。

這就奇怪了。和情人倒光明磊落坐在外面，帶老婆反而一定要躲進(jìn)包間，什么年頭？什么人？

丁吾雍親自上菜。那兩個人在交談，但是不起勁，零零碎碎聽到什么“學(xué)?！薄白夥孔印薄懊澜稹薄巴瑢W(xué)”。丁吾雍實在猜不透這兩個人在談什么，而且感覺他們的關(guān)系，坐下來細(xì)看，也不那么像夫妻了，倒有幾分像討債的和欠錢的。

等到要上雪花和牛涮涮鍋的時候，丁吾雍在大托盤里放上了一個青海波紋小碟子，里面是三枚鹽漬荷花姜。鹽漬過的荷花姜，嬌艷的顏色暗淡了許多，但是轉(zhuǎn)成了一種憔悴的風(fēng)情，充滿了欲言又止的過去。上桌的時候，男人看了一眼，說：“我們點這個了嗎？”丁吾雍說：“這是送的?！币簧砗诨铱戳艘幌潞苫ń缓罂戳硕∥嵊阂谎?，丁吾雍接住了他的眼神，兩個男人似乎完成了一次無聲的對話。

丁吾雍還沒出包間，就聽見男人毫不避忌地說：“錢我?guī)砹恕！彼岩粋€厚實的信封交給女人，信封口是開著的，看顏色就知道是美元。又是現(xiàn)金，只用現(xiàn)金。這是個固執(zhí)的人。

出了包間，丁吾雍轉(zhuǎn)身拉上拉門的一瞬間，聽見女人平淡地說：“明年一年的夠了?！?/p>

什么夠了？這個女人一年的開銷嗎？如果他們是夫妻，怎么會這樣一年一次給錢？如果不是，又為什么要給錢呢？丁吾雍覺得自己腦子不夠用了。

過了幾壺酒的工夫，拉門開了，那個女人出來了，走了。誰都不知道她那個華麗的漆皮包里比來的時候多了什么。丁吾雍這時候明白他們?yōu)槭裁匆M(jìn)包間了。但是這一點點合理，像太少的水，不能熄滅他的好奇之火，反而讓火更加熊熊燃燒起來了。

那個男人并沒有跟出來，而是又叫了一瓶燒酒，開始自斟自飲。

一個小時以后，丁吾雍進(jìn)去添茶。他心里好奇，但丁吾雍是個在上海灘做了十幾年生意的人，這種人，無論心里想什么，做出來，總歸是合理的——至少有一個合理的解釋。這時候進(jìn)去，是餐館的常規(guī)動作，就是以添茶的名義，看看客人是否要添主食，要咖啡，或者是否要埋單。如果遇上客人酒足飯飽還想獨自坐一會兒，就會添上熱茶，然后不動聲色地出去，讓客人自己安靜地剔牙、打飽嗝、發(fā)呆或者獨自療傷。平時這件事是服務(wù)員做的，今天既然是丁吾雍自己負(fù)責(zé)這個包間，那么，他可以讓服務(wù)員來接手，也可以自己去。

此刻，丁吾雍拉開了門，進(jìn)去添茶。

茶水注入茶杯中，細(xì)細(xì)的清香騰起。一身黑灰說：“謝謝。今天你親自照應(yīng)?！?/p>

丁吾雍說：“不客氣?！彼⒁獾侥腥擞辛司埔?，臉紅了，精神看上去和過去不同，沒有那股有棱有角的氣勢了，但萎靡里透出輕松，顯得真實。就說：“今天吃得還可以嗎？”

這個“還”用得妙。既表示委婉和分寸，也可以是“依舊”“如?！钡囊馑?，加上“今天”這個提示，那就是在問：過去喜歡的口味，隔了一段時間，你覺得怎么樣？重點是：有過去。

“很好。你這里的菜一直地道的?！?/p>

丁吾雍聽見他用“一直”，居然是對過去的一切認(rèn)賬的口氣，就說：“說起來，您有一陣沒來了?！边@話是試探，但也可進(jìn)可退。

男人嘆了一口氣。丁吾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看向他，聽見他說：“她，后來來過嗎？”

這話包含的意思太多了，簡直把丁吾雍當(dāng)成哥們兒了?？磥硭裉焓呛榷嗔?。丁吾雍一時不知道怎么回答好了，就點了點頭。

男人又嘆了一口氣?！昂匏牢伊耍粋€個，都恨死我?！蹦腥擞秒p手用力揉搓自己的臉，好像一個寒冷的清早，清潔工在馬路上掃著落葉一樣，既孤單又蕭瑟。

一陣不可理喻的同情攫住了丁吾雍，丁吾雍馬上提醒自己，正是這個男人，讓那個女孩子那么傷心的，而且還毫不介意地和一個身份不明的女人又到這里來。

“你太太也很漂亮?！倍∥嵊赫f，這話不知道怎么就突然蹦了出來。說了之后，發(fā)現(xiàn)這句故作莽撞的試探妙不可言。

男人抬頭看了丁吾雍一眼，有點兒驚訝，有點兒迷茫，然后露出了一點兒笑容?！疤颗?，前妻。剛才那個，是前妻?！?/p>

丁吾雍不輕易放下戒備，“您后來又結(jié)婚了？”

“沒有啊?；顒円粚悠げ烹x了婚，我怎么會再結(jié)？就二十年前結(jié)了一趟婚，生了一個女兒，煩到現(xiàn)在都煩不清楚，前妻的保險啊、房子啊、女兒的留學(xué)啊……我有幾條命，再去結(jié)婚，再去生小孩？”

丁吾雍吃了一驚，暗暗有些羞愧，同時有更多的如釋重負(fù)。他不說話，因為不知道說什么好。

“欸？”男人突然語氣一挑，“怎么，難道你以為我有家庭，每趟和我一起來的是……情人？”

丁吾雍的臉有點兒火辣辣的。

男人笑了起來，“那是我的女朋友。我們都是單身，光明正大來往的。只不過我不想結(jié)婚，她想?！?/p>

丁吾雍說：“不結(jié)婚，就要結(jié)束？”

“給不了她想要的，就放人家走吧。”男人用手搓了搓臉。

丁吾雍說：“人家會覺得你是在尋借口?！?/p>

男人笑了起來。那笑容似乎在說：自然是這樣。又似乎在說：隨便吧。好像在說：我怕什么？又好像在說：哪有這么便宜？

丁吾雍端起茶壺轉(zhuǎn)身的時候，男人突然說：“她后來一個人來喝酒的，對嗎？”

丁吾雍嘆了一口氣，點點頭。

男人說：“她……哭了嗎？”

（選自《人民文學(xué)》2021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