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燒生命 悲而不戚

摘 要：《紅燭》是聞一多詩集《紅燭》的開卷“序詩”，是文學革命運動中“詩體大解放”的代表作品。該詩是現(xiàn)實的投影并充斥著時代的聲音，是作者內心的真實剖白，反映著青年時期聞一多先生的真實情感。詩中用“燒蠟成灰”來照亮世界的紅燭不僅是民族文化的縮影，更是作者愛國情懷的象征，表達了作者對祖國前途命運的執(zhí)著追求和獻身于祖國事業(yè)的偉大抱負。該詩著眼于“紅燭”這一意象，以此為切入點，從“物我”若即若離、“意象”波動起伏、“情感”抑揚頓挫、“節(jié)行”錯落有致四方面入手，為解讀作者復雜矛盾的內心世界及豐富的情感變化提供了一個重要的路徑。

關鍵詞：聞一多 《紅燭》 情感變化

在1923年，聞一多先生準備出版第一部詩集。此時，作者在回顧自身甘愿為理想奉獻的經(jīng)歷和詩歌創(chuàng)作成就的過程中，便寫下了這首題名為《紅燭》的詩歌，并將其視作同名詩集《紅燭》的序詩。該詩既體現(xiàn)出聞一多先生受到西方詩學的熏陶，還體現(xiàn)出其受到中國古典詩詞藝術的影響。

在中國傳統(tǒng)詩學創(chuàng)作的思維模式中，詩人很少采取無所顧忌的自我噴發(fā)方式來抒發(fā)情感。詩人大多借助意象來表達情感，而多數(shù)意象并非是詩人自我創(chuàng)作的產(chǎn)物，而是中國傳統(tǒng)詩學的歷史遺產(chǎn)。聞一多先生顯然對中國傳統(tǒng)詩學有著更深厚的情感，“紅燭”作為歷代詩人理想與追求的象征，被聞一多先生很好地傳承下來。

一、“物我”若即若離

在《聞一多詩學論稿》中，作者提出兩方面內容：“一、研究聞氏的詩論及其所受西方的影響；二、研究聞氏如何把詩論實踐在其詩歌創(chuàng)作中?！盿由此來看，聞一多先生的詩學既受到西方詩學的影響，也受到中國傳統(tǒng)詩學的滋養(yǎng)。諸如作者開篇引用李商隱的“蠟炬成灰淚始干”作為序，便體現(xiàn)出聞一多先生受到中國傳統(tǒng)詩學的影響。而在《紅燭》的第一節(jié)中，出現(xiàn)了紅燭和詩人兩個意象。以往的古典詩詞多數(shù)直接采用意象來代替詩人自我的形式進行情感抒發(fā)。作者則是起筆就將紅燭與詩人區(qū)分開，并將紅燭的紅與詩人的心進行對比，看似紅燭不再直接代表詩人的精神意志，但是文中又說“吐出你的心來比比，可是一般顏色？”b這句表明，通過詩人與紅燭的互動，作者開始構建紅燭與詩人之間的精神聯(lián)系。

緊接著在第二段至八段中，作者接連提出三個問題來抒發(fā)他對紅燭的情感，并通過第二人稱的對話以及自問自答的形式來建構紅燭與詩人的聯(lián)系。諸如，面對紅燭的自燃，詩人提出的種種困惑、發(fā)出的陣陣感慨，以及面對每次追問，又從不同角度進行詮釋。這均表明，作者試圖從一次次困惑中不斷尋找紅燭燃燒的真正意義，使“物”與“我”在一定程度上得到認同，并使“紅燭”與“詩人”從兩個獨立意象的“離”向相互融合的“即”進行過渡。

同時，作者通過擬人化的手法，將紅燭與詩人的情感緊密結合，使得詩人對紅燭從贊嘆、困惑、明白再到困惑、明白、欣賞的情感變化得以借助紅燭這一意象實現(xiàn)。作者通過這種寫作手法，使得紅燭與詩人之間產(chǎn)生若即若離的美感。

二、“意象”波動起伏

在《紅燭》一詩中，全詩一共九節(jié)，而“紅燭”這一意象則出現(xiàn)了十次。由此可見，紅燭這一意象，單一而明確地貫穿于全詩。雖然該詩通篇只有紅燭這一個意象，但是作者的情感態(tài)度則是不斷變化的。隨著作者情感態(tài)度的變化，若將代表著同一情感的意象劃分為一個單元，《紅燭》一詩則有著三個意象單元。開篇作者將紅燭與詩人自己的心進行對比，用紅燭的“燒蠟成灰”來對比、思考自身的品質，點出詩人自己的這顆心要像紅燭一樣為人類、為世界的光明而燃燒。從而開啟了詩人的自我審視模式，這是《紅燭》一詩的第一個意象單元。

而在自我拷問、審視的過程中，必然帶著傷痛。因此，第二個意象單元詩帶著撕裂般的傷痛。在二至八段中，作者通過反復追問紅燭由誰制成、由誰點亮，為什么發(fā)出光，為什么傷心流淚等問題，來凸顯作者復雜矛盾、糾結不安的內心世界。當作者面對著愿意燃燒自己、甘愿奉獻自己的紅燭時，內心日益蘇醒的愛國精神，則催促著他做出是否愿意以生命的消耗與毀滅為代價去獲得“光明”的艱難抉擇。而詩中描述的發(fā)光之日就是流淚之始的悲慘結局，則沖淡了詩人試圖犧牲一切去解救百姓的英雄氣概。與此同時，詩人似乎透過獨自抗拒無盡黑暗的紅燭，看到了試圖喚醒麻木無知世人的自己，似乎自己的努力都在現(xiàn)實的打擊下顯得弱小而無助。為此，作者發(fā)出了紅燭流一滴淚，詩人便灰一分心的悲觀感嘆。這表明，此時的詩人還沒有出走糾結猶豫的困境，詩人猶豫不決的心態(tài)就像在風中搖曳不定的紅燭一般，這便是“紅燭”的第二個意象單元。

在第九節(jié)中，詩人提出“莫問收獲，但問耕耘”，這句表明詩人面對封建舊勢力的壓迫最終選擇效仿紅燭，通過自我犧牲來喚醒麻木無知的世人，并且要求自己不圖回報，只為最終的成果而努力耕耘。此時的詩人不再糾結猶豫、困惑不安，而是實現(xiàn)了自我超越，即愿意像紅燭那般犧牲自己去獲取“光明”，這便是紅燭的第三個意象單元。

意象單元的多少取決于詩歌的情感波動次數(shù)。在《紅燭》一詩中，可將“紅燭”這一意象分成三個意象單元，每一意象單元均呈現(xiàn)出詩人不同的情感變化。通過這三個意象單元可以看出，詩人的情感變化由自我審視、自我反思開始，經(jīng)過猶豫矛盾、困惑不安的時期最終實現(xiàn)了自我超越。

三、“情感”抑揚頓挫

唐代詩人白居易在《與元九書》中指出：“詩者，根情，苗言，華聲，實義?！眂簡單地說，白居易認為情感是詩歌是否精彩的關鍵所在。而該詩，開篇便借用李商隱的詩句引出紅燭這一意象，這使得該詩的情感有了統(tǒng)攝，并借助“紅燭”這一意象使作者的情感緩慢地呈現(xiàn)出來，使之顯得不生硬突兀。在《紅燭》的二至三節(jié)中，作者提出“是誰制的蠟——給你軀體？”“是誰點的火——點著靈魂？”“為何更須燒蠟成灰，然后才放光出 ？”d三個問題來引發(fā)讀者思考，再用“矛盾！沖突！”“不誤，不誤！”三個感嘆句進行回答。在這兩節(jié)中，作者的情感態(tài)度由一開始困惑紅燭為什么要自我燃燒，轉變?yōu)閷ふ业郊t燭自我燃燒的崇高理由。同時，第三節(jié)的最后一句，即“這正是自然的方法”，有力地論證了紅燭燃燒發(fā)出光的合理性與必然性。結合當時“五四”運動落潮和整個社會處于半殖民地半封建的情況來看，詩中詢問點燃紅燭的“誰”，可能不單單指詩人自身，還可能指在當時背景下覺醒的有志青年。同樣，當時的作者雖找不到能夠通向光明的救世之路，但詩人心中的烈火從未熄滅，詩人對于自己的奮斗經(jīng)歷也是堅定不悔的。

在第四節(jié)中，通過“燒破世人的夢，燒沸世人的血——也救出他們的靈魂，也搗破他們的監(jiān)獄！”e等詩句，可以看出，作者已經(jīng)不再聚焦于是誰點燃了紅燭，而是聚焦于紅燭燃燒的過程與結果。這表明，詩人想要借助紅燭的光與熱，去擊破世人的麻木無知！想要借助紅燭的力量，去搗碎囚禁著世人思想和靈魂的封建文化與禮教。此時，詩人的內心如同熾熱的紅燭一般，甘愿為創(chuàng)造光明、改變世界而犧牲自己。因此，在這一節(jié)當中的“紅燭”是力量的化身，是時代的吶喊，也是時代先驅的真實寫照，而這些先驅甘愿為了擊碎囚禁世人的牢籠奉獻自己。

第五至七節(jié)，是詩人情感的轉折。第五節(jié)原文提及“你心火發(fā)光之期，正是淚流開始之日”f。起著承上啟下的作用。這也是當時五四運動時期，先進青年的典型心態(tài)。由此使得詩人繼續(xù)深入思考紅燭的價值。在第六節(jié)中，提及“匠人造了你，原是為燒的 ”g這句表明，紅燭本身的職責是燃燒自己照亮他人，這為紅燭的意象奠定了崇高的悲劇意蘊。緊接著，作者采取自問自答的形式，先是對于紅燭流淚提出質疑，再回答出造成紅燭流淚的原因是維護舊禮教的勢力侵蝕了它的光芒。同樣，該節(jié)中提及紅燭因燒得不穩(wěn)而著急流淚的狀態(tài)，則是將紅燭擬人化的同時，又將紅燭燃燒自己照亮社會的犧牲奉獻精神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在第七節(jié)中，詩人將紅燭燃燒留下的淚替換成“脂膏”，并寫道脂膏使得人間開出花、結出果。這體現(xiàn)出詩人的心情是喜悅的、是歡快的。作者通過這三節(jié)，采用欲揚先抑的手法，將對紅燭流淚的憐憫轉化為對紅燭犧牲奉獻精神的共鳴。

第八至九節(jié)，是詩人情感的另一次轉折。此時詩人再度思考，紅燭流盡自己的淚，對于它自身又意味著什么呢？詩人給出的答案是“灰心流淚你的果，創(chuàng)造光明你的因”h。這句的因果關系不同尋常。作者將因置于后邊，來突出強調紅燭試圖以肉體的消亡來改變黑暗的世界和創(chuàng)造光明的作用，但詩人又清醒地意識到，紅燭的悲劇性結局是不能避免的。此時詩人處于一種難以言喻的低沉之中，但詩歌并沒有就此結尾，受到新時代“五四”精神影響的聞一多先生，再次發(fā)出了“莫問收獲，但問耕耘”i的宣言。這表明，作者雖然沒有把握一定能戰(zhàn)勝黑暗，但卻決意將阻礙“紅燭”奉獻的各種“灰心”毅然決然地拋諸腦后，甘愿為家國而犧牲、甘愿在理想與幻滅并存的大地上無怨無悔地耕耘，從而使得，該詩結尾處的情感呈現(xiàn)出昂揚向上的積極狀態(tài)。

詩中“情感”的抑揚頓挫先后經(jīng)歷了七次變化，先是由最開始冷靜地點出紅燭這一意象到對紅燭的贊美、對紅燭燃燒的困惑、找到紅燭燃燒的崇高理由、傷感紅燭的燃燒、困惑紅燭的流淚、安慰流淚的紅燭再到最后引用“莫問收獲，但問耕耘”來使情感歸于冷靜并使得詩歌首尾相互照應。由此看出，該詩的“情感”經(jīng)歷了四揚三抑，這使得詩歌情感雖富于變化，但又顯得毫不雜亂。

四、“節(jié)行”錯落有致

一首好詩，不光由內在充沛的思想情感表達出來，還由其獨特的外部結構表現(xiàn)出來?！都t燭》一詩的情感變化，正是通過這種看似雜亂的行節(jié)排列和行數(shù)、字數(shù)的差異來實現(xiàn)的?！都t燭》全詩共有九小節(jié)，但是各節(jié)之間的行數(shù)不相等，各行之間字數(shù)也不相等。詩歌的語言排列是詩歌情感態(tài)度的外在表現(xiàn)形式，外在的表現(xiàn)形式對內在的結構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從詩歌各節(jié)的行數(shù)來看，第一、二、四、六、七節(jié)的行數(shù)分別是五、七、七、九、六行。結合上部分詩歌情感的變化來看，詩歌各節(jié)行數(shù)較多的部分就是詩人情感波動最大的地方。

在第一節(jié)當中，作者通過將紅燭的紅與詩人的心進行對比，來強烈贊美紅燭的顏色并以此來表現(xiàn)詩人赤誠的心；第二節(jié)中，詩人追問是誰制的蠟燭，是誰點燃的蠟燭。此時，看似詩人在追問蠟燭，實則詩人是在追問自己為什么愿意為國家犧牲奉獻；第四節(jié)中，詩人意識到紅燭的燃燒不是錯誤的，而是對理想信念的追求；第六節(jié)中，詩人明白紅燭之所以流淚是由于殘風的侵蝕，而殘風代表著維護舊封建禮教的勢力。此時，紅燭的精神在詩中逐漸變得高尚起來；第七節(jié)中，詩人繼續(xù)歌頌紅燭的淚，但情感逐漸由滾燙趨于冷靜。而第五節(jié)僅僅只是三行，按照詩歌各節(jié)行數(shù)的多少代表著詩歌情感強烈的程度來看，該詩是以第五段為中心，其情感脈絡經(jīng)歷了冷靜——熱烈——冷靜的循環(huán)往復的發(fā)展過程。這樣的情感結構體現(xiàn)出聞一多先生所倡導和實踐的“建筑美”。

“建筑美”是新月派詩人的詩歌創(chuàng)作理念之一。聞一多先生作為新月派中具有代表性的詩人，其創(chuàng)作的《紅燭》從嚴格意義上來講，并不是一首標準的現(xiàn)代格律詩。但是從整體來看，其行節(jié)排列大致是均勻整齊的。該詩的九個小節(jié)，每節(jié)都是以“紅燭??！”開頭，雖然有所重復式地吟詠，但又不是簡簡單單地重復，每節(jié)的情感又在不斷發(fā)展變化。行節(jié)之間層次變化也是十分鮮明的，這使得詩歌的情感變化由此得到完美的展現(xiàn)。

《紅燭》一詩，詩如其名，代表著明亮、溫暖的力量，是作者吐露心扉的窗戶。作者在表現(xiàn)手法上帶著濃重的幻想色彩。為此，作者大量使用抒情詞匯和押韻形式來吐露自我情感，這彰顯出聞一多先生的個性精神和文化情感。同時，與中國傳統(tǒng)詩歌追求的意象美不同的中國新詩所倡導的新格律體、白話語言的特點在該詩中也有所體現(xiàn)。

聞一多先生雖不是一位“多產(chǎn)”的詩人，但他的詩歌大多對身處新舊社會交替、民族危難之際的世人起著穿透黑暗、喚醒啟迪的作用。由此可見，聞一多先生不僅是一位詩人，更是一位試圖用奉獻自己來喚醒世人的英雄。同時，該詩中“紅燭”這一意象，是作者赤誠、熾熱人格的象征，是作者無所畏懼的人生道路的真實寫照，還是敢于犧牲奉獻的崇高精神的代表，更是成為現(xiàn)代新詩史上著名的“紅燭精神”，激勵著一代代中國詩人去探索和耕耘。

a 李子玲： 《聞一多詩學論稿·序》，文史哲出版社1996年版，第 1 頁。

bdefghi 教育部組織編寫：《普通高中教科書語文必修（上冊）》，人民教育出社2019年版，第4頁，第5頁，第5頁，第5頁，第5頁，第6頁，第6頁。

c 霍松林：《白居易詩譯析》，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397頁。

參考文獻：

[1]聞一多.紅燭？死水[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09.

[2] 俞兆平.聞一多美學思想論稿[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8.

[3]朗格.情感和形式[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6.

[4] 孫玉石.中國現(xiàn)代詩歌藝術[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

[5] 李冰封.由“紅”到“黑”：對聞一多詩歌意象的一種闡釋[M].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

[6]唐鴻棣.詩人聞一多的世界[M].上海：學林出版社，1996.

[7]劉恒.聞一多評傳[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3.

[8] 龍泉明.中國新詩流變論[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

[9] 宋學婷.紅燭詩人的“紅燭”精神[J].中學語文教學參考，2020 （33）.

[10] 朱婷.淺談《紅燭》中物與人的融合[J].語文教學與研究，2021（01）.

[11] 李婷.論聞一多《紅燭》詩的情感結構[J].名作欣賞，2016 （18）.

[12] 江錫銓.聞一多詩歌藝術論[J].中國現(xiàn)代文學論叢，2009（1）.

作 者： 楊昕璐，哈爾濱師范大學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學科教學（語文）。

編 輯： 趙紅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