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濤
以賀照田的“陳映真文”為起點,余旸、程凱、冷霜三位的討論與展開{1},已在很大程度上推進了對于理想主義的理解,注入了很多新的、非常豐富的內涵。正像冷霜在文章中提到的,“理想主義”這一表述在中國大陸的日常語境中,往往會有兩種固化的理解:一是意味著“缺乏現(xiàn)實感”,一是指“毛時代”獨有的思想行為方式,而這兩種看似矛盾的理解其實分享了同樣的認識前提。這種固化的理解方式生成于特定的歷史、思想和社會感知脈絡中,與革命年代理想主義構成本身的不足有關聯(lián)。因而,理想主義“重造”的一個前提,就是要突破這種固化的認識方式,在所謂“系統(tǒng)真理”失效的情況下,或者說在國家政治、革命理念不能提供一種可期盼遠景的當下情境中,思考如何從日常生活和工作中、從特定主體的生命歷程和境遇中、從個體與他人的有效互動中去探索一種具有深度的“主體培力”及其現(xiàn)實改善的切實途徑。
談理想主義的重造,也不能不談到它曾經的挫敗與剝蝕,這方面,不同代際的人的感受應該有所不同。我和冷霜一樣,都是生于1970年代初,大學期間都做過較長時間的“文學青年”,某些經驗或記憶或許比較接近。他在文章中談道,1990年代初,“理想主義”本身具體的政治和社會內涵可能已經流失,但剩余的精神能量、形式在一部分文學個體身上,可能會轉化為某種獻身文學的激情。這也正是我大學時代的感受。我是在1980—90年代之交進入大學的,那時,歷史剛剛發(fā)生“頓挫”,市場化時代尚未全面到來?;叵肫饋?,周邊的氛圍凌亂、蕪雜又沉悶:校園里到處張貼著托福講座的海報,宿舍里流傳著有關過往歷史和人物的戲謔笑話,同學大多按部就班上課、跑步、睡覺,對于時代巨變渾然不覺或茫然不解。但,某種能量似乎還在蓄積、在涌動。特別是,我入校不久就參加了一個文學小社團,這個小團體由校園里一批“異端”分子構成,大家與其說是因共同的文學旨趣,不如說是出于對環(huán)境的不滿和對某種更積極的思想生活的需求,才聚集在文學尤其是“詩歌”這盞微弱的燭火之下。當時,海子的詩被大家熱烈地追捧,像《祖國或以夢為馬》中的詩句,常在酒酣耳熱之際,被集體高聲朗誦:
我要做遠方的忠誠的兒子/和物質短暫的情人/和所有以夢為馬的詩人一樣/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我甘愿一切從頭開始/和所有以夢為馬的詩人一樣/我也愿將牢底坐穿
在我們的感受中,這樣的詩句是先鋒的、決絕的、孤注一擲的,但內含的情感、精神形式,又是我們從小就熟悉的,如犧牲、獻身、絕不妥協(xié)、為了遠大理想可以付出一切、將牢底坐穿……這一系列源自革命年代的理想主義、英雄主義話語,能非常強勁地觸動內在的集體性心弦,也頗能吻合“苦悶青年”對周遭人際、學業(yè)、乃至“物質”環(huán)境的拒斥心情,具有很大的召喚力,一時間能起到自我及團體整合的作用??蓪嶋H上,這樣的激情又是自我掏空的,除了革命“遠景”已置換為更為抽象的“遠方”,其中包含的對現(xiàn)實狀況的整體棄絕、否定態(tài)度,也在強化年輕人本有的疏離和感傷傾向,并不能導向更好的現(xiàn)實理解和自我理解。文學中的亢奮和現(xiàn)實中的虛無,往往交替發(fā)生,具有內在的同構性。即便僅就詩歌寫作而言,天馬踢踏、為有犧牲多壯志的豪情,也不能為現(xiàn)實和未來開展出更深廣的思想視域。如果脫離了深切的生活與歷史感知,對于文學“遠方”的狂熱,也很容易回收到語言之中,稀釋于各種現(xiàn)代或后現(xiàn)代的文藝觀念,蛻變?yōu)槟撤N對主觀意志力、自我和語言可能性的過度張揚。我想,類似的“理想主義”延伸與實際的剝蝕、消耗,在前后兩三代人身上都可能存在,在延續(xù)革命年代的精神能量的同時也進一步放大了其內在的不足。這種“剩余的”理想主義精神形式,與1990年代以來整體的“去革命”“去理想主義”思潮乃至消費文化的興起,并不能構成有力、有效的對話,甚至會構成某種潛在的配合及至屈從。
對于更為年輕的一代人來說,時代和自我的感知狀況有很大的不同。在成長的階段,他們不一定得到過“理想主義”的滋養(yǎng)和支持,對于從宏大歷史遠景出發(fā)來看待個人位置、出路的方式,也已相當疏遠,他們面對的是更為原子化和競爭性的社會環(huán)境。然而,出于對更好的社會生活、更充實的自我的期待,也基于對各方面現(xiàn)實狀況的不滿,在很多個體身上,仍能感受到一種尋求突破、卓然不凡的氣質。因而,對于革命年代的精神構造,相較于上一兩代人,他們或許反倒會有更多的親近和向往之感。在校園及知識界比較活躍的左翼文化理論、批判理論,以及近年來不斷高漲的對國家崛起、文化主體性的認同熱情,也能起到比較強勁的牽引作用,聚合起新的反思與實踐的蓬勃能量。但問題還是同樣的:批判性的理論視角能否帶來一種內在于社會的認知,蘊積的“理想主義”潛能能否深植于具體的日常感受和現(xiàn)實情境,轉化為一種可持續(xù)有益于社會、他人和自我的建設力量,其中還有很多環(huán)節(jié)需要理順和貫通。
從長時段的角度看,依靠科學的主義、革命的原理以及高強度的政治運動來不斷撬動、引領社會,賦予歷史以方向感,不斷構造出新的倫理和主體結構,本身就是20世紀中國的一個內在邏輯。在傳統(tǒng)的“修齊治平”邏輯中,個體身心與家國天下之間存在一環(huán)又一環(huán)的遞進關系,而現(xiàn)代的“新人”、革命的“新人”往往是自我拔擢而出,通過擁抱社會、國家、革命這樣宏闊的遠景,來參與歷史并改造身心。如何讓這樣的主體生成方式同樣具有內在的漸進層次,不僅能使之內在充實健康,而且更能落實在充滿自我辯駁的生活實踐和情感結構中,這依然是一個沒有特別解決好的問題。從某個角度看,這也是左翼文化理論的一個潛在問題線索。從魯迅到胡風、馮雪峰等,都強調革命理論的接受必須經過一番主體的抵抗、搏斗,方能成為自我血肉的一部分。1940年代初期陳家康、喬冠華等重慶“才子們”提出的“生活態(tài)度論”,大致也可以在這樣的線索中理解。作為1940年代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生活態(tài)度論”關注正確原理與健全的主體狀態(tài)、生活狀態(tài)的關系,認為生活實踐本身也是一個重要的革命領域,這種“馬克思主義中國化”與毛澤東提出的馬克思主義與中國現(xiàn)實相結合的方案,有相當?shù)闹丿B乃至一致性,只是著力點有所不同。從“人文知識思想”的角度,細致整理這樣的理論思考和論辯,在某種歷史的結構性“反復”中打開視野,無疑會有助于認識“理想主義”重造的來蹤去跡。
值得強調的是,“理想主義”的重造不單是指獨立個體在各自生活和工作領域的“主體培力”,“培力”還需要相應的精神氛圍、土壤乃至群體實踐的支撐。程凱談道,要探索一種“新理想主義”,相對于在世界、國家、政治經濟等大結構中去定位個體,更可以考慮從一個“有我的、堅實的小結構中獲得責任意識與意義感”,進而推向更大范圍的社會。這樣的“有我的小結構”恰恰不是個體性的,而是深嵌在與他人共在的具體社會實踐、生活實踐之中。像賀照田在文章中分析過的,陳映真在上個世紀70年代中期出獄后,面對的臺灣社會氛圍與上個世紀60年代已經有了很大的不同。“鄉(xiāng)土文學”的討論、以青年知識分子為主體的社會運動,提供了一種“曠然的寂寞”和“怵然的反省”的氛圍和空間。他的社會主義理想后來受到挫折,由此產生的落差帶來了很大沖擊,但“怵然的反省”的社會氛圍和人群,抑或周邊不同類型、相互交疊的“小結構”的存在,一定程度也能構成緩沖進而帶來轉化的可能。換言之,陳映真經歷的不是理想主義的破滅,而是現(xiàn)實之中思想和感受的不斷校正,他的價值立場和思想底色未變,豐富的在地資源和實踐土壤提供了一種無形的支撐。賀照田分析的“歡歡”個案也是同樣?!皻g歡”意識的突破和自我“培力”離不開鄉(xiāng)村建設打造的實踐性空間,正是在這樣的空間中,各方面條件的配合、激發(fā),給她帶來了突破的契機。{1}程凱提出要尋找與“有我的結構”相配合的實踐路徑,在我的理解中,這樣的實踐路徑的意義,一方面指向特定的社會實踐目標,另一方面,也在于“實踐路徑”能不斷帶動“小結構”的生成、開展,由此不斷“活化”理想主義可能的精神土壤。
回頭來看,我自己當年置身的文學小團體,雖然更多具有“抱團取暖”的性質,缺乏外向拓展的意識,但似乎也可視作某一類“有我的小結構”?!靶〗Y構”內部的親密關系和共同文學信念,在容易茫然無助的青年時期,還是提供了某種心理支撐和人格滋養(yǎng)。這種相對凝定、緊密的團體氛圍,在一定程度上對沖了文學青年常有的虛無體驗。后來,這些老朋友多從事文學之外的工作,多年之后再相聚時,感覺大家的精神面貌依舊健康飽滿。其中的一位朋友,一直在無名的狀態(tài)中堅持寫作,在將兒女養(yǎng)大成人后,辭去了比較優(yōu)渥的工作,全身心投入其中。經過了生活的磨礪和時間的發(fā)酵,他的詩在保持素樸抒情風格的同時,也有了一種閱歷人世之后的自由通脫感,像他在一首短詩中寫到的:
椋鳥飛過牛頭山的天空/它一定有所克服,才飛得如此輕盈。/它小巧的腦袋/容不下任何沉重的念頭/椋鳥,請把陰沉的寒流引走……
——唐城《椋鳥飛過牛頭山的天空》
椋鳥的輕盈飛升,以“一定有所克服”為前提,簡潔的語言已容下了對人生諸多狀況的洞察,在陰暗的背景中帶來一抹亮色,也帶來一種舉重若輕的向上勢能。在前段時間一次聚會上,回顧起當年共同度過的時光,面對很多新老朋友,他仍可以平靜說出:“詩歌,是我生活中的明燈?!蔽也桓掖_定,這樣的朋友是否可以視為某一類隱在的理想主義者,但類似的普通、誠懇的生活者,在今天中國社會各個階層中,應該還有很多很多。在變動不安、困惑重重的時代狀況中,這樣自我安頓和提振的努力,即便只是局限在個人領域,還是蘊含了許多未能盡情抒發(fā)、可待轉化的精神能量。
當下“90后”一代青年,由于家庭、成長、社會等方面原因,普遍會有孤立、內卷的生存感受,因而也會普遍渴望某種親密關系的存在,對于這樣那樣的小結構、小團體,也會有一定的向往。實際上,各種實踐性、思想性、也包括文學性的青年團體也一直存在,且相當活躍,這些都構成了“理想主義”可能的精神土壤。這里,有兩個問題需要注意:其一,如何讓自發(fā)形成的“小結構”不止于“抱團取暖”而能夠突破親密關系的限制乃至進一步在可能的實踐中開放自身與他人和社會的聯(lián)動從而更具一種大的方向感?這也是最近和一些朋友在討論中提到的。{2}其二,如何使已有的青年團體實踐在保持一種內在的凝聚力和友愛氛圍、保持對生活世界豐富性的感知的同時不受制于單一的觀念結構導致的自我“硬化”而過早澆滅理想主義的熱情?
在今年一月份“歷史巨變中的人文學探索”的線上討論中,在一次簡單的插話中,我曾提到五四新文化運動初期的狀況。簡單說,出于對民國初年政黨政治的厭棄,在廣義的社會主義或社會改造思潮的激蕩下,五四前后的一部分青年,特別希望在既有的家庭、地方、社會網絡之外,通過互助合作的“新生活”實驗,來創(chuàng)造出一個個“小結構”,進而以這樣的小結構、小團體的大聯(lián)合,來造出一個新的“社會”。這樣的烏托邦構想太過迂遠,其依托的社會認知方式也存在很多問題,但正是眾多小團體的聚合、聯(lián)動,促成了全國性的青年網絡的生成,為中國共產黨的成立以及國民革命的興起,提供了人才與干部的準備。當然,在不同的歷史階段之間,不能進行簡單的比附。相對于今天的“90后”,五四一代青年(也大致是百年前的“90后”)在社會中處于相對優(yōu)勢的位置,大多具有一種舍我其誰的歷史責任感,一點也不“喪”或“卷”。但在這樣一點上,即:不單單依賴政黨或國家的已有力量,而探索從青年之間的互助合作以及社會自身活力出發(fā)的自我改造、社會改造,這一思路與當下青年團體可能的路徑以及面對的困境,還是有一定的相關性和切近感。
比如,在“新青年”開展的“新生活”實踐中,由陳獨秀、李大釗、王光祈等人發(fā)起的北京“工讀互助團”是最為重要的一次嘗試。“工讀互助團”發(fā)起于1919年年底,到1920年春就遭遇了解體,它的失敗也激起了各方面研究的興趣,像胡適、戴季陶、李大釗等或認為“新生活”的理想過于高遠,忽略了“工讀”助學的本義,或認為在現(xiàn)行的經濟結構和城市環(huán)境中,“工讀”沒有實現(xiàn)的可能。但“互助團”的發(fā)起者和參加者,如王光祈、施存統(tǒng)、俞秀松,不能完全接受外部“決定論”式的解說,他們都不同程度提到“人的問題”是一大關鍵,具體表現(xiàn)在:“互助團”的發(fā)起人和參加者多受制于一種觀念化的感知結構,認為新的青年團體應遠離既有的腐敗社會,以純潔、奮斗之觀念為核心,對團體的純粹性、同一性有很高的要求,而不注重如何協(xié)調不同個體的差異性。這不僅造成了團體內部關系的僵硬、緊張,最終因“感情不洽”而分裂,也導致自我感知的封閉與社會的脫節(jié)??梢员日盏氖?,在北京“工讀互助團”失敗的同時,惲代英及友人在武昌發(fā)起的、與北京方面相呼應的“利群書社”,同樣面對很多困難,卻一直在“戒慎恐懼”中堅持了下來。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是,惲代英和友人們在自我修養(yǎng)和團體生活方面,已積累了豐富的經驗,對于青年群體之中的差異性和不理想性有充分的自覺,十分注重相互的激勵,同時在團體內部也注重不以特定中心人物為“領袖”,而更多去調動成員的主體活力,希望在個體與個體、個體與團體乃至團體與團體之間能夠形成一種“星叢”式的相互輝耀結構。
相對于團體實踐的社會意義、歷史方向以及對青年實踐能力的培養(yǎng),團體內部“人的問題”似乎只是相對次要、也很難被理論話語所照亮的部分??烧沁@些看似次要或隱而不彰的因素,會影響著團體內部的空氣,制約著置身其中的人的感受,甚至進一步影響到社會實踐開展的品質和前景。在1月份線上討論時,有青年朋友談及當下左翼青年團體中存在的“鄙視鏈”問題,即:在“政治正確”影響下形成的一種不言自明的等級評價,不僅傷害了團體關系,也對日常生活感知力及個人主體性造成了消極的影響。這一討論在當時就引起了很多青年朋友的共鳴。正如在后續(xù)討論中提出的,所謂“鄙視鏈”的存在,沒有“抱著求同存異的態(tài)度與其他社會群體廣泛地交流,并認真對待他們所面對的具體問題”,從而切實建立起“更具包容性的認同基礎”,這不僅會造成“集體內部凝聚性不強”,也會造成“與其他社會群體的連接性也不足”。{1}由此說來,怎樣使團體生活在被進步的理念、原則調動的同時,又能使其順暢結合于對具體個人狀況的體貼,保持良性的人我互動和親密舒放的氛圍,有著超越團體自身、朝向社會打開的更大意義。
當然,在五四時代,對于熱衷于“新生活”實驗的青年來說,何為“團體”、何為“組織”、何為“社會”,大致只是一種觀念性的構想,需要積極的實踐去賦予其內涵,相關的探索也還是初步的。后來的革命實踐、革命文化的展開,不僅涉及組織起來的人與人的關系、個人與團體的關系,也涉及在組織社會的過程中人的改造、不同群體的相互連接等問題,無疑有著更為豐富曲折的經驗需要整理,這其中也包括那些由于現(xiàn)實的緊迫而未能及時回應或充分展開的問題層次。簡言之,要使理想主義重造的精神土壤更為豐厚,需要多方面努力的配合。從“人文思想”出發(fā)的知識工作,正是要突破革命與后革命斷裂形成的觀念板結,不斷從過往歷史和當下現(xiàn)實中去觸摸、去接通那些“向上沖動和蘊蓄潛能”,讓這些潛能得以在感受、認知和實踐的多個方面汩汩涌流,成為理想主義重造的源頭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