釋“挨門”

周志鋒

摘 要 近代漢語“挨門”一詞多用于大清早或傍晚急于進出城門的場合，指在城門剛要打開或關(guān)閉之際擠開門、推開門，也可以泛指推開房門等。其中“挨”音āi，義為擠、推?，F(xiàn)有辭書釋為“等候開門”或“從門（出入）”，并把“挨”讀成ái，不確。

關(guān)鍵詞 挨門 讀音 意義

近代漢語里有“挨門”一詞，《漢語大詞典》（以下簡稱《漢大》。漢語大詞典出版社，上海辭書出版社，1986—1994）處理成“āi mén”和“ái mén”兩條：

挨門āi mén 猶挨戶?！都t樓夢》第六七回：“他哥哥能帶了多少東西來？他挨門兒送到，并不遺漏一處，也不露出誰薄誰厚?！薄秲号⑿蹅鳌返诙兀骸奥浜髞?，他的兒作了官，來找他父親來;聽說沒了，他就挨門打聽?！?/p>

挨2門ái mén 等候開門?！端疂G傳》第三九回：“天氣暄熱，今日便動身，也行不多路，前面趕不上宿頭。只是來日起個五更，挨門出去。”《二刻拍案驚奇》卷三七：“店內(nèi)同宿的多不曾起身，他獨自一個急到關(guān)前，挨門而進?！?/p>

本文討論的是“挨2門”（ái mén），筆者認為其注音、釋義都值得商榷。

“挨門”一詞元明以還文獻用例不少，例如：

（1） 《熊龍峰刊行小說四種·張生彩鸞燈傳》：“（舜美）整整尋了一夜。巴到天明，挨門而出。至新馬頭，見一伙人圍得緊緊的，看一只繡鞋兒?！?/p>

（2） 《元曲選外編·裴度還帶》第三折：“老母問其緣故，忽然想起玉帶來，急要來取，城門已閉。俺娘女二人一夜不曾睡，今日早挨門出來，入的廟門來尋，誰想不見了玉帶?！庇窒挛摹缎ㄗ印罚骸暗降募抑?，他那母親問其緣故，猛然想起玉帶來，急要尋去，城門關(guān)閉了。第二日挨門出來，至山神廟尋此帶不見?！?/p>

（3） 《醒世恒言》第三十二卷：“（黃生）早離了帥府，趁此天色未明，拽開腳步便走……卻說黃秀才自離帥府，挨門出城，又怕有人追趕，放腳飛跑?！?/p>

（4） 《金瓶梅詞話》第六十六回：“次日五更，道眾皆挨門進城，到于西門慶家。”

（5） 《醒世姻緣傳》第二十八回：“鄉(xiāng)約地方連夜挨門進城，傳梆報了縣官?！?/p>

（6） 《西漢演義》第三十回：“子房已知韓信住處，回到店中。次日，將前在秦宮所得寶劍一口背上，挨門進城，來到韓信門首。只見月色初上，正黃昏時候，門尚未開。”

目前有多部近代漢語詞典（著作）收了“挨門”這個詞，且有兩種不同解說。

第一種解說與《漢大》相同，釋為“等候開門”，只是各家在文字表述上略有差異。另外，“挨”的讀音都注為ái。我們把這類看法按時間順序臚列如次：

白維國（1991）《金瓶梅詞典》：“守在城門邊，等待開門?！?/p>

李申（1992）《金瓶梅方言俗語匯釋》：“門未開而守候在門外稱挨門?！?/p>

李崇興等（1998）《元語言詞典》：“守在城門邊，等候開門。”

許少峰（2008）《近代漢語大詞典》：“等候開門?！?/p>

白維國等（2011）《白話小說語言詞典》：“守在城門邊，等候一開門便通過?！?/p>

白維國等（2015）《近代漢語詞典》：“守在城門邊，等待開門?！?/p>

徐復(fù)嶺（2018）《〈金瓶梅詞話〉〈醒世姻緣傳〉〈聊齋俚曲集〉語言詞典》：“守在城門邊等候開門通過?！?/p>

第二種解說與眾不同。石汝杰等（2005）《明清吳語詞典》：“從門（出入）?！卑丛撛~典體例，“挨”字不標聲調(diào)。

以上兩說差異很大，恐怕均非確詁。“挨門”是個動賓結(jié)構(gòu)，從“挨”“門”兩個語素無法得出“等候開門”或“從門（出入）”的意思。先看第一種解說。嚴格地講，“挨”（ái）沒有等候、等待義，有些被解作等候、等待的“挨”，其實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等候、等待。如金董解元《西廂記諸宮調(diào)》卷二：“昨夜甚短，今夜甚長，挨幾時東方亮？”（此例《漢大》釋為“拖延;等待”）《水滸全傳》第九十二回：“時遷、石秀挨了一回，再溜下屋來，到祠外探看?！薄稄V陵潮》第三十八回：“一直挨到深夜，和尚佛事已完，富榮同眾家人按著名數(shù)兒分派銀子。”（此兩例《近代漢語大詞典》釋為“等，守候”）《說岳全傳》第十六回：“點起一千余人，挨至黃昏，悄悄來到水關(guān)一齊下水?！薄豆賵霈F(xiàn)形記》第三十二回：“好容易挨到三點半鐘，到這時候，熟羅長衫也有些不合景了。”（此兩例《宋元明清百部小說語詞大辭典》釋為“等待”）以上各例“挨”實際上都可以用“艱難地度過（時光）”來解釋。退一步講，“挨”即使釋作等候，但“門”沒有開門義，“門”用作動詞，古代只有攻門或守門的意思，“等候門”仍然講不通。因此，“挨門”釋為“等候開門”或“守在城門邊等候開門通過”等，沒有訓詁依據(jù)。

再看第二種解說。許寶華等（2020）《漢語方言大詞典》修訂本“挨”條義項B18 ：“〈介〉從。北京官話。北京[ai55]你～哪兒來?！标悇偟龋?997）《現(xiàn)代北京口語詞典》“挨（āi）”條義項②：“從。如：你～哪兒來？”但“挨”介詞“從”的用法我們沒有找到文獻用例，而且各例“挨門”的方言背景也大多不屬于北京官話。更主要的是，“挨門”釋為“從門（出入）”，“門”自然是供人出入的，作品中為什么要特別提及？故而此說也不足采信。

細玩上揭諸例，“挨門”一詞大多出現(xiàn)在某人大清早或傍晚急于進出城門，趕在城門打開或關(guān)閉之時就出去或進入的語境里。我們認為，“挨門”的“挨”當讀āi，義為擠、推?！鞍らT”即擠開門、推開門。“挨門出去”“挨門而進”等是說城門剛要打開或關(guān)閉，在將開未開、將關(guān)未關(guān)之際，就急不及待地擠開門、推開門出去或進來。當然，在具體使用過程中，“挨門出去”“挨門而進”等不一定都用其字面意思，有時候是為了強調(diào)進出城門時間之早、時間之晚以及進出城門動作行為之急切。用這種訓釋施之以上各例，義例吻合。請看：

例（1）說的是秀才張舜美與一女子相戀私奔，“出得第二重門，被人一涌，各不相顧”，女子徑出城門，而舜美以為她還在城內(nèi)，找了一夜沒找到，于是巴望到天明，城門剛剛打開，就急匆匆“挨門”而出。例（2）“挨門出來”、例（3）“挨門出城”語境都與例（1）相似，“挨門”均言其時間之早和動作之急切。《漢大》所引《二刻拍案驚奇》例文意相同。例（4）“次日五更，道眾皆挨門進城，到于西門慶家”，是說為給李瓶兒做道場，道眾“趕首班車”到西門慶家，“挨門進城”言其早?！稘h大》所引《水滸傳》例也是這個意思。例（5）“鄉(xiāng)約地方連夜挨門進城，傳梆報了縣官”，則是說鄉(xiāng)約地方“趕末班車”進城把“關(guān)大帝泥胎顯圣”的事情報官相驗，“挨門”言其時間之晚和動作之急切。例（6）“挨門進城”側(cè)重言進城時間之晚。

“挨（āi）”有擠、推義。《正字通·手部》：“挨，方言強進曰挨?！薄队衿な植俊罚骸鞍?，推也?！弊钟肿鳌癎F8C6 ”?！稄V韻·皆韻》：“GF8C6 ，推也?！薄都崱そ皂崱罚骸癎F8C6 ，推也?；蜃靼ぁ！薄鞍ぁ碑敂D講，白話文獻用例很多，如《水滸全傳》第四十回：“只見法場東邊一伙弄蛇的丐者，強要挨入法場里看?！薄督鹌棵吩~話》第四十二回：“玳安小廝眼里說話賊，一直走下樓來，挨到人鬧里?！薄毒劳ㄑ浴返谒氖恚骸霸S員外把兩只手排開了眾人，方才挨得進去?！薄鞍ぁ碑斖浦v，文獻用例也有一些，如明鄒元標《答楊明府》：“若以學脈自先生斬，則乙酉后吉安人從夢寐中如驢挨磨?！薄督鹌棵吩~話》第六十二回：“三年沒過一日好日子，鎮(zhèn)日教他挑水挨磨來？”“挨磨”即推磨（“挨磨”的“挨”白維國《近代漢語詞典》等注音為ái，但方言里當推講的“挨”讀陰平，見下文）。其他如《跨天虹》第五卷第二則：“連忙放開兩手，用力一挨，……把眾人劈栗剝碌都推倒在兩邊?！薄秴墙返谖寤兀骸白〕值朗?，即挨開眾人，簇擁著江潮進了正殿?！币陨蟽衫鞍ぁ薄睹髑鍏钦Z詞典》釋作“推搡，推（開）”。其實，擠、推兩義義相因，所謂“擠”就是用身體排開擁堵的人或物，故《說文·手部》“擠”訓“排”，《廣雅·釋詁三》“擠”訓“推”。今吳語、閩語仍然保留了“挨”之擠、推義（參《漢語方言大詞典》），金華話、雷州話、梅縣話、?？谠挕鞍ぁ弊x陰平，有推義（參《現(xiàn)代漢語方言大詞典》）。

白話著作中，“挨門”的“門”也可以指普通的門。石汝杰等（2005）《明清吳語詞典》“挨門進，自掇凳”條：“比喻不請自來，硬湊上來?！?那短命的上得樓來，我們見了生氣，招呼都沒有招呼。他挨門進，自掇凳的在楚云身邊一坐，問：‘你今天什么時候去的？（《海上繁華夢》2集19回）挨門進，自掇凳。（原注：挨，矮平聲。強進曰挨。）（滬諺）”這條吳語俗語材料很有價值，也很有啟發(fā)性。其中“挨門”，就是推門。再如：

（7） 《六十種曲·金雀記》第二十二出：“聞得后面有一所花園，說道十分幽靜。此間角門半開，待小生挨門進去。呀！你看亭軒寂寂，花木叢叢。”

（8） 《北史演義》第五卷：“張奴想道：‘此人該死，所以酣睡。挨門而入，執(zhí)劍走至床前，揭?guī)ひ豢?，不覺魂飛天外，魄散九霄。”

（9） 《女界鬼域記》第三回：“鶯娘道：‘緩日再來罷。說著，抄在沉魚前面，挨門竟出。沉魚且笑且行道：‘怪丫頭，別走差路呢?！?/p>

“挨門”還可以寫作“捱門”（“捱”同“挨”，音āi），義同。例如：

（10） 《禪真后史》第五十二回：“（王玉仙）喚毓秀掌燈，從后軒踅至勞我惜房前，悄悄捱門而入。揭開錦帳，只見二人摟抱鼾睡?！?/p>

（11） 《喻世明言》第二卷：“再說假公子獨坐在東廂，明知有個蹺蹊緣故，只是不睡。果然一更之后，管家婆捱門而進，報道：‘小姐自來相會?！?/p>

這種“挨門”徑當推門講的用法，方言里還有遺存。金華方言、?？诜窖远加小鞍らT”的說法，義為推門、推開門（參《現(xiàn)代漢語方言大詞典》）?，F(xiàn)代方言為近代漢語提供了釋義佐證，近代漢語又為現(xiàn)代方言提供了詞語源頭，兩者比較互證，相得益彰。

附帶說一下，《紅樓夢》中有個疑似的“挨門”，見第二十三回：“寶玉只得前去，一步挪不了三寸，蹭到這邊來?！试埔话淹崎_金釧兒，笑道：‘人家心里發(fā)虛，你還慪他！——趁這會子喜歡，快進去罷。寶玉只得挨門進去。原來賈政和王夫人都在里間呢。趙姨娘打起簾子來，寶玉挨身而入?！贝藫?jù)人民文學出版社1964年北京第3版265—266頁。其中“寶玉只得挨門進去”，周定一等（1995）《紅樓夢語言詞典》“挨（ái）”義項③：“慢吞吞地：寶玉只得～進門去?！卑拙S國等（2015）《近代漢語詞典》“挨（ái）”義項⑥：“吃力地緩慢地走;蹭?！濉都t樓夢》二三回：‘寶玉只得～進門去?！币陨蟽刹吭~典所據(jù)版本“挨門進去”都作“挨進門去”。從上下文及作品方言背景看，筆者認為以“挨進門去”為長（“挨”釋為“慢吞吞地”，誤;釋作“吃力地緩慢地走;蹭”，是），也即《紅樓夢》里沒有本文討論的當推門講的“挨門”。古本小說集成本《紅樓夢》第2冊第835頁作“挨進門去”，也是旁證。

要之，“挨門”當讀āi mén，如果出現(xiàn)在進出城門的語境里，語義側(cè)重于“擠開門”，主要用身體擠，也可以用手推排;如果出現(xiàn)在進出一般門的語境里，語義側(cè)重于“推開門”，主要用手推，也可以用身體推排。綜上，建議辭書對“挨門”條的釋文做如下修改：

挨門āi mén（在城門剛要打開或關(guān)閉之際）擠開門、推開門。元關(guān)漢卿《裴度還帶》第三折：“老母問其緣故，忽然想起玉帶來，急要來取，城門已閉。俺娘女二人一夜不曾睡，今日早挨門出來，入的廟門來尋，誰想不見了玉帶?！薄缎咽酪鼍墏鳌返诙嘶兀骸班l(xiāng)約地方連夜挨門進城，傳梆報了縣官?！币卜褐竿崎T、推開門。明無心子《金雀記》第二十二出：“聞得后面有一所花園，說道十分幽靜。此間角門半開，待小生挨門進去。呀！你看亭軒寂寂，花木叢叢?！薄杜绻碛蛴洝返谌兀骸苞L娘道：‘緩日再來罷。說著，抄在沉魚前面，挨門竟出?！?/p>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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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許寶華，宮田一郎主編.漢語方言大詞典（修訂本）.北京： 中華書局，2020.

11. 許少峰.近代漢語大詞典.北京： 中華書局，2008.

12. 周定一主編.紅樓夢語言詞典.北京： 商務(wù)印書館，1995.

（寧波大學科學技術(shù)學院 浙江 315300）

（責任編輯 馬 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