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龍之介與他的世界

雷晶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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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2年3月1日，一個漂亮的男孩降生在日本東京。因其生于辰年、辰月、辰時，家人便給家中這個最小的孩子取名為“龍之介”，隨父姓新原。然而，在龍之介只有八個月大的時候，母親芥川富久就精神失常；許多年后，他在作品《點鬼簿》中這樣描述母親，“我母親是個瘋子?！哪樞?，身子也小，而且她的臉不知什么原因是灰的，毫無生氣”，并表示“從沒感受過母親般的慈愛”。龍之介被過繼給舅舅芥川道章后，就改姓為芥川。盡管養(yǎng)父母對其關護有加，但體弱多病的芥川龍之介卻一直擔心自己會無端遭遇與母親同樣的厄運。

在那時，芥川生活的唯一力量源自書籍?！督裎粑镎Z集》是日本平安時代末期的民間傳說故事集，其中收錄了近千余則來自日本、印度、中國的故事，個中無以取代的亙古與神秘令芥川著迷不已。除此之外，他還是一間老舊書店的常客，從清晨到日暮，他矗立在書架前的梯子上目不轉睛，仔細搜尋著諸如莫泊桑、易卜生、蕭伯納、托爾斯泰、波德萊爾等大家的名作。在他走下梯子時，通常恰逢書店亮起燈，芥川便佇立在梯子上，俯視著在書籍間走來走去的店員和顧客，覺得他們顯得那么瘦小，而且一副寒酸苦相，由此發(fā)出了那句“人生還不如波德萊爾的一行詩”的感嘆。

在東京帝國大學主修英語文學專業(yè)時，芥川龍之介的寫作才華初露頭角，處女作《老年》已可圈可點。與才華一同生發(fā)的是年輕人可貴的愛情：1914年的夏天，芥川邂逅了一位漂亮溫婉的女孩，他們交往甚密；但當聽聞對方的母親是因瘋病去世時，顧慮重重的養(yǎng)父母和大姨母毫不遲疑地給這段戀情判了“死刑”。背負著“養(yǎng)子”的心理包袱，芥川沒有抗爭，戚戚然選擇了放棄。這段戀情的失敗讓芥川深深感受到人性的自私，于是心境消沉，開始寄情于寫作。小說《羅生門》就是在這樣悲觀厭世的情緒下誕生的，故事冷靜而疏離地洞悉著人性的自私與陰暗：一名被主人拋棄的仆人將一個老嫗的衣物搶走，而對方正在拔死人的頭發(fā)做假發(fā)換錢……1950年，日本導演黑澤明將芥川另一部撲朔迷離的小說《竹林中》搬上熒幕，片名則借用了《羅生門》的書名，恰到好處的組合頗顯意味深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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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5年，芥川龍之介經(jīng)同學林原耕三的介紹，得以參加“木曜會”（夏目漱石的學生和仰慕夏目漱石的年輕文學家會于每周四聚集在夏目漱石家里探討文學，該集會因周四在日語中被稱為“木矅日”而得名），從而遇見了當時的文壇大家夏目漱石。來年二月，芥川在《新思潮》復刊號上發(fā)表了短篇小說《鼻子》，夏目漱石讀后，當即親筆致信稱贊。盡管如此，于芥川而言，夏目漱石可謂一位德藝雙馨的先生，對他的景仰反而在無形中放大了芥川的挫敗感。于是乎，他一面感嘆自己在蒼茫塵世“努力大而發(fā)現(xiàn)少”的悲涼，一面孜孜不倦地向夏目漱石這位文學大家靠攏：首先著意吸納西方現(xiàn)代小說的寫作機制，然后重構來自古書典籍的故事……以此創(chuàng)作出的精巧作品獲贊無數(shù)。

1919年，芥川與一位被家人認可的女子結婚，不久辭去海軍機關學校英文教員的職務，成為大阪每日新聞社的簽約社員。

1921年3月，芥川在新聞社的安排下來到中國，準備以“新人眼中的新中國”為主題撰寫“中國印象記”系列文章。然而一到上海，疲病交加的他就被診斷為肋膜炎，不得不住院三周，原定在旅行期間陸續(xù)交付報社的游記文章亦被迫延緩。病愈之后，他與鄭孝胥、章炳麟、李漢俊等中國知識分子積極交流。在記錄此事的游記中，芥川與中國共產(chǎn)黨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李漢俊的談話，以及對于現(xiàn)已成為中國共產(chǎn)黨一大會址的李漢俊公寓的室內描述，都具有很高的史料價值。

隨后，芥川輾轉去往江南，有一定漢學修養(yǎng)的他在那里吟哦著白居易、趙孟等人的詩句來形容當?shù)氐木坝^；等到達北京，他更直覺眼里、心里皆由這個“最中意的城市”占據(jù)，乃至后來作別北京，出行至天津時，竟然滋生出“一種莫可名狀的鄉(xiāng)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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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2年，芥川先后被診斷為神經(jīng)衰弱、心悸、胃痙攣、腸炎等多種疾病。病情嚴重的時候，他只能暫時擱置心愛的寫作去接受治療。

到了1924年，已經(jīng)32歲的芥川龍之介的創(chuàng)作生涯已有九個年頭，他自身感覺到疲勞，文壇也能聽到芥川龍之介才力已盡的評論。他對生活失去了熱情，不過依然渴望創(chuàng)作上的突破，卻也深切感受到藝術上的滯塞，這對他來說是莫大的苦痛，也使得他的神經(jīng)衰弱越發(fā)嚴重，陷入倦怠。

1927年新年伊始，素來疼愛芥川的二姐家中失火，房屋全毀。驚懼不堪的家人本寄希望于保險公司的賠付，卻因姐夫此前投了巨額保險，被保險公司懷疑是縱火騙保。兩天后，姐夫臥軌自殺。二姐一家無處容身，投靠芥川。于是，芥川一方面為姐夫生前欠下的高利貸而四處奔波，一方面依靠沒日沒夜的寫作來貼補家用。他愈加感到世態(tài)炎涼，一夜一夜無法入睡，使原本脆弱的神經(jīng)瀕臨崩斷的邊緣，然而正如奄奄將滅的火苗突然再次迸發(fā)火星一樣，芥川也迎來了創(chuàng)作的高產(chǎn)期，這是他生命的最后燃燒。

那時，寫作于芥川已是相當艱難的事情：持筆的手瑟瑟顫抖，連口水也開始不受控制，大腦只有在服用0.8克的佛羅那（安眠藥）后才能夠維持片刻的清醒。在寫完自喻他一生的《某傻子的一生》的傍晚，芥川在路旁一間舊商店里偶然發(fā)現(xiàn)了一只“天鵝”標本——它本來是一只高貴的鳥兒，現(xiàn)在卻被無端地剝制；盡管強撐著身直如樹、昂頸向天的模樣，卻連僅剩的一些發(fā)黃的羽毛都被蟲子蛀食過了……端詳著它，芥川想到自己的一生，不由地流淚和冷笑，覺得“他的面前只有兩條路：發(fā)瘋或自殺”。

1927年5月，芥川親眼見到朋友精神失常的模樣，因害怕自己終有一天會陷入此種狀態(tài)，他恐懼萬分，也感到筋疲力盡。

1927年7月24日，天色微明，35歲的芥川在自己養(yǎng)病的獨居臥室里安靜而“眠”。他服用了超劑量的安眠藥，還留下一封遺書《給一個老友的信》——“自殺者，大抵如德雷尼爾所描寫的那樣，不知道為何要自殺。這里面包含著復雜的動機，……我之所以要自殺，僅因有種隱約的不安，對我的未來隱約有某種不安?！?/p>

——只是“不安”而已。是的，芥川從來沒有享受過如此安然的夢鄉(xiāng)。